韓寶玉是個假書生。
私塾是上了,書也讀了,但讀到哪兒去了,連他自個兒都不清楚。
他之所以揣着書本,之所以還願意去私塾,是因爲知道,隻有這樣才能讨爹娘的歡心,才能要啥給啥,可他爹娘不知道了,還以爲他整天的之乎者也,肚子裏是有多大的學問,眼巴巴的指望着他進京趕考,考個狀元回來給老韓家揚眉吐氣。
因爲覺得韓寶玉是個做狀元,當大官兒的料,這鎮子上的姑娘,他們老韓家那個都瞧不上。跟韓寶玉年紀差不多的,即便沒有成親,也有了說親的對象,可韓寶玉呢,除了那一屋子看不進去的書外,什麽都沒有。
這古人常說的,書中自有顔如玉,可這顔如玉在哪兒,他沒瞧見。
這古人還說了,書中自有黃金屋,這黃金屋他倒是做夢夢見過幾回,可睜開眼,除了他們老韓家的土屋,草屋,破屋什麽都沒有,就連睡着的炕都是冷的。
他倒是提過兩回,說想要娶個娘子回來。可他爹娘一聽就不樂意了,說什麽大丈夫志在四方,尚未立業,談何成家。
韓寶玉肚子裏苦,卻又不敢抖落出來。他哪裏知道,他爹娘不是不願意給他說親,而是這些年,家裏都供着他讀書,供着他吃穿用度,家底兒比臉都幹淨,哪裏有姑娘願意進他們老韓家的門兒。
韓家在鎮子邊兒上住,走不了幾步路,就到了另外的一個莊子。那莊子,早些年經過一場瘟疫,瘟疫過後就破落了,眼下倒是還住着幾戶人家,但他們從不與莊子外頭的人接觸,鎮子上的人也極少去那個莊子,即便是路過,也會刻意繞了路走。
這一日,韓寶玉沒事兒,溜達着溜達着就到了莊子外頭,就在他擡腳準備離開的時候,目光突然被一位年輕的婦人給吸引了。這婦人挎着個籃子從莊子裏走出來,籃子裏裝着幾件衣服,看樣子是去河邊漿洗的。
此時,年輕的婦人并不知道她已經被韓寶玉這條餓狼給盯上了。
韓寶玉原本隻是瞧着這婦人身姿婀娜,鬼使神差的想要跟上去看看,可等他悄默的走到婦人身後,看見她那白嫩的脖頸和袖口下露出的小半截手臂時,心裏不知不覺的便有了别的想法。
他拿出一副看似斯文,實則敗類的模樣,走到年輕婦人跟前,拱手作揖:“敢問小娘子,此處是何處?”
年輕婦人瞥了他一眼,沒有做聲。
隻這一眼,就把韓寶玉的心給勾走了。他萬萬沒想到,這荒郊野外的竟還能碰見這麽個美嬌娘,恍惚中,他竟覺得這是上天給他的緣分,是上天故意将這個美嬌娘送到他眼前的。
“小生韓,名寶玉,自魁之,乃是讀書人。不知小娘子……哎哎,小娘子,你聽小生将話說完啊。你是去河邊洗衣裳嗎?要不要小生陪你一起。”
韓寶玉急匆匆的追上,冷不丁,腳下一絆摔個了狗啃屎,惹得年輕婦人當即發出銀鈴一般的笑聲來。
“既知他輕浮,你又緣何與他有了認識?”韓家卧房内,邢如意看着那個女鬼問。
“是我蠢笨,錯将他的輕浮當做了書生的呆氣。”女鬼歎了口氣:“我叫繡娘,自打出生就在那個莊子上住。我從未去過别的地方,卻也隐隐知道,我們那個莊子與别的不同。莊子上破落的房屋很多,那些空置着的屋子裏多半都擺放有棺木和牌位,甚至在莊子裏也能看見無數的墳頭。等我長大一些,問了我娘才知道,我們莊子上發生過瘟疫。
那時,瘟疫很嚴重,官府的人擔心莊子上的人逃出去,就派重兵圍了莊子。出不去,沒有藥,就連大夫都死了,剩下的人也隻能一日一日的挨着,誰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死的又會是誰。
起初,人們還是将那些病死的人拉去焚燒,裝入棺木中,等着莊子解封了之後下葬。後來,死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夥兒隻能相互幫襯着,草草将人埋在村子裏。再後來,連埋人的人都找不見了,那些病死的人就隻能躺在那裏,等着腐爛,等着慢慢變成白骨。
莊子外頭的那些官兵是什麽時候離開的,沒有人知道。莊子裏頭變成了什麽樣子,外頭的人也不知道。總之,我們的莊子變成了人間地獄,我們這些還活着的人,也變成了在人間地獄裏遊蕩着的孤魂野鬼。”
邢如意呆呆的望着女鬼,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又能說些什麽。
女鬼歎了口氣,望着外頭的天:“莊子裏的天,跟這裏的天都不一樣。這裏的天,不是白晃晃的,就是藍湛湛的,莊子裏的天确實陰沉的,像是終年都被一團黑霧給籠罩着的一樣。或許是自小在那種環境中長大,又聽我娘說了莊子裏頭的事情,我總覺得,那空蕩蕩的莊子裏也像是擠滿了人,悶得透不過氣來。
十五歲那年,我由我娘做主嫁給了一個牌位。我娘告訴我,這麽親事是我爹跟我公婆活着的時候定下的。那時候,兩家人的關系很好,我跟我夫君的關系也很好。我夫君比我大兩歲,總是很照顧我。可惜,這樁原本應該很美滿的姻緣因爲瘟疫消失了。我公婆,還有我未來的夫君全都死了。”
“人死姻緣散,你完全可以離開莊子,重新開始生活。”
“離開莊子,談何容易。”年輕婦人低了頭:“就算離開了,誰又敢娶從瘟疫莊子上出來的瘟人呢。”
“韓寶玉遇見你的時候,你不就在莊子外頭嗎?”
“我出去透透氣。莊子外有條河,河裏的水很清。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到河邊去洗衣服,順便看看外頭的天。”
“你們莊子裏還剩下幾個人?”
“沒有了。”年輕婦人苦澀的一笑:“我娘死後,我就是我們莊子裏剩下的唯一一個人。”
“難怪你會上韓寶玉的當,若是能多見幾個人,必然能夠分辨出他是個什麽東西。”
“都是命吧。”年輕婦人閉了閉眼睛:“遇見他時,我并未看出他是一個壞人,我隻是不願意與外人接觸,不願意與外人說話。他跟上來時,我心裏有些慌張,于是就惡作劇的伸腳絆了他一下。他跌倒的樣子實在是太蠢了,所以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本以爲他會生氣,結果他呵呵的,拍了拍身上的土就站了起來。站起來後,依舊對着我行禮,謊稱自己迷了路,我見他呆頭呆腦,整個人傻兮兮的,就相信了他說的話。”
“然後呢?”
“我告訴他,我從未離開過莊子,亦不能給他指路,讓他去尋别的人問。他不走,就一直待在河邊看我漿洗衣裳。我見他沒有别的舉動,反而還有個能說話的人,也就随他去了。等我漿洗完衣裳,他說他餓了,問我能不能給他一些吃的,什麽都行。我問他敢進莊子嗎?他說敢。我便待他回家,給他蒸了紅糖饅頭。”
“紅糖饅頭?”
“嗯。”女鬼點頭:“紅糖是跟過路的貨郎換的,面粉是自己在莊子種的麥子磨的。一個人過日子,總得想法子。”
“吃了東西,這韓寶玉又做了什麽?”
女鬼看了一眼邢如意,又看了看狐狸,沒有回答。
狐狸伸手捂住了邢如意的耳朵,向女鬼道:“說吧!”
女鬼點點頭:“原以爲他吃飽了就會離開,沒曾想,他趁着我收拾東西的時候突然抱住了我,而且在我身上胡亂的抓摸。我驚恐萬分,卻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他卻有恃無恐,說進莊子的時候已經看過了,這莊子除了死人就隻有我們兩個。他說我就算喊破了喉嚨,也不會有人進來,還說我們是老天爺給的緣分,說我該是他的人。我打他,我咬他,可我一個弱女子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我隻恨我自己,沒有看清楚他的本來面目,我隻恨我自己引狼入室,讓我自己遭了劫難。”
“你是如何變成這個樣子的?”
“是他爹娘趁着夜色帶人進了莊子,說我是女鬼,是迷惑人心的女鬼,将我五花大綁,活埋在了土裏。”女鬼紅了一雙眼睛:“我是在那個地方長大的,生也好,死也好,我原本是不在意的,可是他不能,他也不該在欺辱了我之後,還讓他的爹娘尋上門來不分青紅皂白的往我身上潑髒水。我是嫁了人的,我到了陰曹地府也是要見我夫君的,如今這個樣子,我要如何去見他,如何告訴他,我是被他給害的。”
“所以你附了他的身?”
“我沒想害人。從小到大,我見的死人比活人多,我也知道人活一世是多麽的不容易。我隻是想他爹娘認錯,想他爹娘到我夫君的靈位前說明一切。可他跟他的爹娘一樣,都是無賴,都是混蛋,都是該死的。”女鬼說着掐住了韓寶玉的脖子:“他毀了我的清白,他爹娘要了我的性命,我又爲何要放過他?我知道你們是他爹娘請來的,但我不怕,我就是魂飛魄散,也要把這個混蛋拖到地獄裏去。”
“讓他活着比讓他死了好。”狐狸松開捂在邢如意耳朵上的那雙手:“你就這麽帶走了他,反而是便宜了他。”
“那我該怎麽做呢?”
“我知道。”邢如意悄咪咪的舉手,湊到女鬼跟前嘀咕嘀咕的說了兩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