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董平安垂着腦袋。
半個時辰前,他忽然哀嚎着要求見官老爺,說自己願意認罪,願意将自己這些年所做的事情全部交代清楚。
董平安說,他認罪,隻爲求死。
除了公堂外旁觀的那個小女孩兒,沒人知道,這位董掌櫃爲何翻供指認自己。
董平安不僅承認了是自己殺死的親弟弟董平順,還承認了弟媳是被他強行霸占,後又毒殺的妻子。之所以殺妻,是因爲他在小夥計董阿牛與董素蘭成親的那天,他看上了董素蘭。
董平安說,直到見到董素蘭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女人是什麽樣的。可惜,這個女人嫁給了董阿牛。自那天開始,他就害起了相思病,一天到晚寝食不安,心心念念想着的就是如何把董素蘭弄到手。
想要得到董素蘭,就得除掉董阿牛。剛好,那陣子镖局接了幾趟往遠處運送的镖物,于是董平安買通了幾個地痞扮作劫匪打劫了自己的镖車,當場就把董阿牛給殺死了。爲了将事情做的更加逼真些,那些一起運送镖物的镖師們也得除去。
讓董平安沒有想到的是,外面竟會起了兵禍,這場刻意安排的劫殺變得越發像是意外,從頭到尾竟沒有一個人懷疑。
除掉董阿牛之後,董平安借着探望的名義去了幾趟董素蘭的家裏,結果發現,這個董素蘭對董阿牛的感情很深,并不是一個輕易就能被銀錢和物質俘虜的女子,他隻能安耐住,靜靜地等待時機。當他得知,董素蘭因爲思念董阿牛時常去山上的衣冠冢給董阿牛上香時,他想到了一個絕佳的主意。
早年行走江湖時,他無意中得到了一個方子,這個方子無色無味,卻能夠讓人在須臾之間失去神志,且醒來之後,恍若做了一場夢般了無痕迹。于是,他假借自個兒夫人的名義從胭脂鋪購得了一款胭脂,再将那藥物摻入胭脂内,将其送給董素蘭。
此方雖好,卻也需要一個引子,那就是遇明火才能起效。董素蘭去看董阿牛,除了點香,還會燒些紙錢,爲了增加這方子的藥效,董平安故意以董阿牛前掌櫃的身份,去給董素蘭送紙錢,并且叮囑她一定不要節省,免得阿牛在陰間因爲沒錢花而受氣。
董素蘭生性純良,對于董平安的這些舉動并沒有多想,反而以爲她和阿牛遇到了一個好的掌櫃,對他是感恩戴德的。上墳燒紙,火起,藥效起,一會兒的功夫,董素蘭就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态,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處。估算着時間,待确認董素蘭身上的藥已經起效之後,董平安從藏身的地方出來,将董素蘭抱到距離墳地很近的,但是并沒有多少人知道的一處山洞裏。
因爲藥的關系,董素蘭在迷迷糊糊中,将董平安認作了自己的丈夫董阿牛,以爲是丈夫的鬼魂回來了。時間一長,董素蘭竟懷上了董平安的孩子。董平安見時機成熟,就用砒霜毒死了自己的夫人,也就是之前被他強占,随後又強娶進門的弟媳婦。借着,他又裝神弄鬼,以董阿牛的身份勸說董素蘭答應嫁給自己,并且請媒婆出面做媒。在這一連串的陰謀和運作之下,他終于如願以償的娶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佳人董素蘭。
董平安交代完了,渾身的力氣也像是用光了一樣,隻垂着腦袋聽從官老爺的宣判。可等了半響,不見公堂上有動靜,等他擡起頭來時,卻發現董素蘭站在自個兒跟前,一雙怒目正死死地盯着他。
原來,從開審起,董素蘭就一直站在公堂外旁聽,董平安說的那些話一字不差全落到了她的耳朵裏。原來,她的丈夫董阿牛之所以遭遇橫禍,全是因爲眼前這個董掌櫃看上了她。原來,她肚子裏懷着的竟是這個惡人的孩子。
董素蘭本不是一個擅長發脾氣的溫柔女子,即便現在滿腔的仇恨,卻隻是用手抓住了董平安的衣服,怒罵着:“你爲何害我?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爲何害死我的丈夫,害我失了名節,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董平安慌了,難得的慌了,他抓住董素蘭的手哀求道:“夫人,我是真心喜歡你的,我這樣做都是因爲我喜歡你,我想要一輩子跟你在一起,我想要你跟着我過好日子,一輩子不受委屈。”
“誰要你的喜歡!”董素蘭後退着甩開他:“我隻要我的丈夫,我隻要我的阿牛。”
“我才是你的丈夫!”董平安瞪大了雙目怒吼着:“你已經與我拜托天地,是我董平安明媒正娶的妻子。況且……況且你的腹中,還有了我的孩子。”
“我不認,我不會認的。”董素蘭連連的搖着頭。
“董家嫂嫂。”小女孩兒清脆的聲音在公堂上響起。邢如意穿過人群,将一張紙遞給了董素蘭:“董家嫂嫂,給你。”
董素蘭接過,突然笑了,然後大笑着将那張紙甩在了董平安的臉上:“這是和離書,這是官府給的和離書,我董素蘭,生是董阿牛的人,死是董阿牛的鬼。你這個壞蛋,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不!就算和離了,你腹中的孩子還是我的,是我的。”
“不會有孩子的,你這個惡人的孩子,我死都不會要的。”董素蘭說着,後退一步,從袖籠中掏出一樣東西,看都不看就塞到了嘴巴裏。
“你吃了什麽?你到底吃了什麽?”董平安匍匐向前,想要抱住董素蘭的腿。
“紅花,這是紅花。”董素蘭的表情,似在笑,又似在哭:“這是我很早就準備下的,原本我還猶豫,原本我還有些不舍,我以爲這是我與阿牛的孩子,我不忍心,也不舍得将他打掉。可現在,我忍心了,我舍得了。因爲他,本就不該存在。”
“吐出來!素蘭,你吐出來,我求你吐出來!”
董素蘭搖搖頭,然後蒼白着一張臉沖了出去。
邢如意緊随其後,跟着董素蘭到了河邊。
“董家嫂嫂!”
“如意,你告訴嫂嫂,嫂嫂該怎麽辦?”董素蘭跪在河邊嗚嗚的哭:“若是沒有這些事,我死了便也死了,至少到了陰間,還能去見我的阿牛。可現在,我拿什麽臉,拿什麽身份去見他。”
“這件事,怨不得嫂嫂。”
“不!是我蠢,我竟連他是個惡人都沒有看出來。不僅沒有看出來,我還嫁給了他。我對不起阿牛,我真的對不起阿牛。”
“人心隔肚皮,若都能輕易被看出來,這世上怎麽還會有惡人呢。”邢如意走到董素蘭身旁,遞給她一張帕子:“世道艱險,人活着,原就是不容易的。嫂嫂,如意相信,若是阿牛哥他還活着,他一定不會因爲這件事就怪罪嫂嫂的。其實,嫂嫂跟阿牛哥一樣,都是極善良的人,若非如此,又怎麽會被一個惡人戲弄。好在,惡人也有了惡報,九泉底下,阿牛哥還有那些被董掌櫃傷害的人,也都能瞑目了。至于嫂嫂你,應該好好的活,讓阿牛哥走的安心,也走的放心才是。”
“如意,你是好孩子,可惜你還小,這世上有很多事,是你不知道的。”董素蘭眼睛裏都是苦澀:“人言可畏。”
邢如意抿着嘴唇,沒有吭聲。
董素蘭輕輕抱了抱她,又看了一眼河水,轉身,回去了。
這一次,邢如意沒有跟着,而是獨自看着河水,輕輕問了句:“狐狸,我是不是做錯了。若是我沒有幫那個人,董掌櫃的就不會被抓,董家嫂嫂也就不會知道真相。如果不知道真相,再過幾個月,她就會成爲娘親,從此過着相夫教子的日子。”
“既是真相,就掩蓋不了,董素蘭她遲早會知道的,與其晚知道,倒不如早知道,痛苦也要少些。”
“可我總覺得,董家嫂嫂現在這樣都是被我害的。”
“那你害過人嗎?”
邢如意輕輕搖頭。
“那你幫過人嗎?”
邢如意又輕輕的搖頭。
“爲什麽搖頭?”
“因爲我不知道,我做的那些事情究竟是在害人,還是在幫人。”邢如意蹲下來,用手托着腮:“狐狸,爲什麽他們都看不見那些人,爲什麽隻有我能看見?爲什麽隻有我能看見你,爲什麽他們都看不見?爲什麽我告訴了我娘真相,我娘卻總是不相信我?”
“聽說過慧眼嗎?”
在旁人都看不見的那處河面上,一隻白色的狐狸,淩空漂浮着。他有九根白色的尾巴,全部展開的時候,很像是鎮子上董阿伯畫的孔雀開屏圖。邢如意曾問過狐狸,他的尾巴,爲什麽隻展開過一次。他說,那是因爲頭一次見你的時候,怕你認不出我。
她覺得他的話很怪,卻沒有繼續問下去。
腦子裏的小問号,浮上來,又落下去。最終,定格在了“慧眼”兩個字上。
“我聽過,好像是佛家的人說的,但我不知道這慧眼是什麽眼。”
“慧眼,既是普通的眼,又不是普通的眼。說它普通,是因爲它看起來,與一般的眼睛沒有什麽區别。說它不普通,是因爲它能看見凡世中旁人都看不見的喜怒哀樂,牛鬼蛇神,極善極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