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三緊盯着那個女子。
她的背影是嬌小的,穿着一件隻有鄉下女子才會喜歡的那種耐髒的深藍色的粗衫。她會在每天天剛蒙蒙亮時推着一個用舊木頭做成的車子從南邊城門進入,穿過大街,将車子停放在拐角處的那棵大槐樹底下。
女子開始擺攤的時候,通常城内大街兩側的店門還都是關着的。她的主顧多半跟她一樣都是從鄉下來城裏謀生的,有扛貨的苦力,有店鋪的夥計,還有一些跟她一樣擺攤做營生的小販。
羅三是個獄卒,值的夜班。女子出攤時,恰好是他離開衙門回家睡覺時。
許是察覺到了羅三的目光,女子擡起頭,沖着他局促一笑。
羅三蹙眉,低頭走開了。
“田姑娘,早!”
刑如意拖着狐狸,笑眯眯地跟田禾打了個招呼。
“殷爺早,夫人早。”田禾沖着刑如意與狐狸微微點頭。“兩位先坐,還得等一會兒。”
田禾說着,忙碌起來。
“無妨。”
刑如意尋了張桌子,将狐狸拖了過去。
田禾用眼角的餘光瞅了一眼,笑着搖搖頭。
“殷爺和夫人還是照舊嗎?”
“嗯。”
這是七天來,每天都會重複的對話。田禾習慣了,刑如意也習慣了。
“如意姑娘,來的真早啊!”幾個短衣打扮的工人走了過來,臉上還帶着笑:“兩位可真早,每回咱們都以爲夠早了,可來的時候,都能看見姑娘跟這位爺坐在這裏。”
“說了幾回了,耿大哥你也沒記住。”刑如意指了指自己的頭發:“我不是姑娘了。”
“瞧我這腦子。”說話的工人對着自己腦門拍了下:“是殷家小娘子。”
“得,你還是叫我如意姑娘吧。”刑如意拱手:“這殷家小娘子,我咋聽着那麽别扭呢。”
“耿大哥你還是叫如意爲殷夫人吧。”田禾在一旁答話:“夫人怕是聽不慣小娘子這三個字。”
“得嘞,殷夫人,咱們這回記住了。”幾個人也尋了張桌子坐下:“田姑娘,今個兒還有野菜粥嗎?”
“有,不知耿大哥你想吃哪一樣,,今個兒做了三種。”
“哪一樣都行,反正從你田姑娘手裏熬出來的都香。對了,今個兒再加一碟小菜,什麽小菜都行。”
“對,我們跟耿大哥一樣,什麽粥都行,什麽小菜都行。”其餘幾個工人也跟着說道。
田禾揚起唇角,對着衆人一一點頭。
盛粥,加料,田禾兀自忙活着。一陣冷風吹來,讓她縮了縮肩。
“可是肩上又難受了?”
刑如意接過田禾送過來的粥,順道問了句。
“早上出來的急,忘記添衣裳了。”田禾回應着:“還沒有謝夫人,夫人給的藥很好使。”
“藥再好使,也不如将養着自己。”刑如意将粥放在桌上,從随身的小布包裏掏出一個精緻的小瓷瓶來遞給田禾:“這個是内服的,每日三次,跟外用的一起。”
“使不得。”田禾忙向外推着:“前頭用的那些藥錢還沒有給夫人呢。”
“讓你拿着你就拿着。”刑如意指了指面前的粥:“藥錢抵粥錢,我不虧,你也不賺。”
“這如何使得,我這粥不值這麽多錢的。”
“值不值得不是你說了算,而是我說了算的。在我看來,你這粥跟我的藥一樣,都是精挑細選,再輔以細心熬出來的。我這藥不便宜,你這粥也不廉價。”
“不虧是夫人,這話說的我愛聽。”姓耿的工人一邊喝粥,一邊朝刑如意這邊看着:“依我看,田姑娘你就收着吧。這殷夫人呢,是一片好心好意,你若是不收,反而讓人不高興。再說,你這身子若是養不好,我們往後要去哪裏喝粥。這城裏,就數你田姑娘熬出來的粥最好喝,價格也最公道。”
“收着吧,我和我家相公還等着喝你的粥呢。”
刑如意将小瓷瓶塞到田禾手裏,田禾抿了抿嘴,轉身又拿了兩碟小菜過來,這才将東西收下。
溫熱的米粥,熬得稠稠的,還帶着小米獨有的香味兒。質樸的小碟子裏放着三樣小菜,刑如意仔細辨認了一下,隻認出其中兩樣是當季的野菜。
“田姑娘你有沒有考慮過做飯?”耿大手中的碗已經見了底:“雖說早上喝粥不錯,你這裏給的價錢也公道,可咱們這些幹粗活的漢子吃的多。你瞅瞅,我每天到你這裏喝粥,都得喝上四、五碗才能飽。你要是做成米飯,做成大餅子之類的,我尋思着,會不會更好一些。”
田禾停下手中的動作,看着耿大解釋道:“做大餅倒也不費事兒,可早上還是喝粥更好些。這粥裏有油,能滋潤腸胃,喝到肚子裏也容易消化。”
“是挺容易消化的,咱們這幾個挨不到中午就餓了。”
田禾勉強一笑,沒有答話,倒是隔壁剛剛敞開門做生意的大嬸兒幫了一嘴。
“你瞧瞧你們這幾個,天天天不亮就跑到田禾這裏來喝粥,這粥喝了,事兒還多了。”
“咱們不就是提了一嘴嘛,咋就事兒多了。”
“還不事兒多呢?”大嬸用手朝着耿大戳了兩下:“你們貪着田禾煮粥的手藝,卻又抱怨着吃不飽。吃不飽是吧?來我這裏,兩個黑饅頭下肚,你看管飽不管飽。”
“得,就你那饅頭咱們可不敢吃。”
耿大搖搖頭,将空碗遞給了田禾:“田姑娘,再來一碗!”
田禾接過耿大手裏的空碗,回頭沖大嬸一笑:“給我取兩個饅頭吧。”
“又是給那瘋老頭準備的吧?”大嬸搓搓手。
田禾柔柔一笑,點了點頭。
瘋老頭,無名無姓,整日在這街上晃悠。
沒有人認識他,也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裏來的。
田禾擺攤的第一天,瘋老頭打從攤子前路過,聞見野菜粥的香氣便再也不肯離開。田禾見他可憐,就給他舀了一碗粥,見他吃的狼吞虎咽,唯恐他吃不飽,就又向隔壁饅頭鋪的大嬸買了兩個黑面饅頭。結果可好,這瘋老頭像是纏上了田禾。每天到點兒都來,而且一定是一碗野菜粥再配兩個黑饅頭。
“說起來我就生氣,這瘋老頭不去找别人,淨來纏着田姑娘。”耿大吸溜了一口粥:“你們說說,這田姑娘做個營生容易嗎?好不容易賺幾個銅闆,還要給這瘋老頭買黑面饅頭吃。”
“田姑娘若是覺得煩,咱們幾個可以幫幫姑娘,保管叫那瘋老頭日後見了姑娘的粥車就繞道走。”
“多謝幾位大哥,不過是一碗野菜粥,也不麻煩什麽。大家都是可憐人,相互幫襯一下也是應該的。”田禾埋頭煮粥:“他挺可憐的,若是他的兒女看見他這個樣子,也是要心疼的。”
“唉!這年頭,像田姑娘這般心善的人可不多了。”
耿大與那幾個工人都吃完了,留下銅闆,離開了凳子。
“耿大哥錯了,這世上還是好心人多一些的。”田禾看向刑如意:“殷爺與夫人便也是耿大哥口中的心善之人,若是沒有夫人,田禾哪裏還有這個福分站在這裏給大家夥兒熬粥喝。”
“說的也是,這城裏才有多少人,這每天來田姑娘這裏喝粥又有多少人,可這好人就讓咱們給遇見了兩個。哦,不,應該是三個。”耿大伸出三根指頭,同時撇了撇嘴道:“可惜,咱們遇見的這些好人跟咱們一樣,都不怎麽富裕。田姑娘,不是我想多嘴,而是你應該爲自己多考慮一下。你一個姑娘家,出來做營生也不容易,該不管的閑事還是不要管的好,這善心也是不能亂用的。”
“耿大哥這話是什麽意思?”田禾問。
耿大舔了一下嘴唇,回道:“沒什麽意思,反正我是替田姑娘你着想,給姑娘你說的也都是好話,至于姑娘你能不能聽進去,就看姑娘自己了。”
“田禾明白,多謝耿大哥。”
“姑娘方才說的,都是窮苦人,是窮苦人,就應該相互幫襯一下。姑娘若是信得過我耿大,就聽我一句勸,在這城裏,顧着自己就是福氣,與自己無關的人和事,咱們能不摻和的就不摻和,能不接觸的就不接觸。”
“耿大哥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我一個出力幹活的大老/粗能知道什麽。”耿大讪讪笑着:“得,我得幹活去了,明天早上再來喝姑娘的粥。”
田禾點點頭,目送着耿大一行人離開。
“方才街角站着的那個可是衙門裏的羅捕快?”待耿大離開,刑如意才與田禾搭腔。
“夫人問的是羅爺嗎?”
“羅爺?”
“哦,就是羅三。”田禾朝街角看了眼:“咱們這裏的人都管他叫羅爺,他不是捕快,是衙門裏負責看守牢房的獄卒。聽人說,羅爺的爹以前是衙門裏的劊子手,就是專門砍人頭的。城裏人很多人都怕他。”
“那你,你怕他嗎?”
“以前怕過。”田禾将視線重新轉回到熬着的粥上:“現在不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