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忽的燭光裏,李紳雙膝跪地,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尊觀世音菩薩的泥塑。
好人不拜佛,因爲心中無愧,自然不需要求得佛祖庇護。惡人見佛就拜,是因爲做了惡事,心中惶惶不安,若是不添些香油錢給菩薩尋求庇護,就連睡覺都睡不踏實。
李紳拜的這尊菩薩是李老夫人請回來的。
以前,他見到母親拜佛,以爲母親是嘴硬心軟的良善之人。
現在,他跪在佛前,祈求着菩薩能在冥君面前搭個話,讓母親在陰曹地府少受些苦楚。
燭光落在他的眼睛上,雙目無神,漆黑無光。
“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求你保佑我娘。我娘她一生要強,半生凄苦,做下那些惡事多半也是因爲我。我願意承受我娘的苦,願意下到地府爲她承受那些她因爲我落下的懲罰。還有,請您大發慈悲,保佑婉兒來生遇到一個知她,疼她,且終身愛護她的男子。若是可以的話,也請您幫忙度化小慧與冬梅,她們本是無辜之人,不該背負我李家的是是非非。”
佛堂外,刑如意與辛小茹并肩站着。
刑如意看着辛小茹,辛小茹看着佛堂緊閉的木門。
“如何?是打算繼續以辛家小姐的身份留在李府,還是脫去了這個皮囊,另尋逍遙自在之所。”
“我是夫君明媒正娶的妻子。”
“甄婉兒是,可後來不是了,他被李紳用一紙僞造的休書給休離了,就連死後,屍身都隻能埋在後院的那棵海棠樹下而不能以李紳妻子的名義葬在李家祖墳。辛小茹是,可眼下,你是甄婉兒,還是辛小茹?”
“我……”辛小茹看着刑如意,茫然地搖了搖頭:“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現在是誰。”
刑如意看着辛小茹,笑了,問她:“那你願意做誰?”
真正的辛小茹是個懦弱的女子,在李家下聘的前一天,她因爲懇請心上人帶她逃離辛家失敗而走了絕路。她厭惡辛家,也厭惡這個讓她身不由己的世道,更厭惡那個棄她于不顧的薄情郎,剛剛咽氣她便迫不及待的舍棄了自己的皮囊,心甘情願地跟着鬼差去了地府,留下一具尚有暖意的屍體。
甄婉兒去辛家,原本隻是想看看那個即将取代自己的女子是何模樣。她沒有想過要将那位辛小姐怎麽樣,隻是想确認一下,她是否真有婆母說的那般好,是否能夠代替她好好的照看夫君。甄婉兒趕到時,恰好是辛小茹随着鬼差離開時,她瞧着那具尚未冷卻的辛家小姐的屍身,片刻猶豫之後,便躺了進去。
死而複生,并不輕松。她的魂魄抗拒這具新的身體,這具新的身體也在抗拒她的魂魄。她用盡力氣,也隻是能勉強占着。
辛家不知道辛小茹的這具身體裏已經換了主人,還以爲她是爲了躲避這場婚事故意裝病。當時,李紳的聘帖已經下到了辛家,辛老爺對于這個女婿十分中意,唯恐出什麽意外,就讓管家外出給辛小茹請個大夫。
站在辛老爺的角度,無論嫁哪個女兒,李紳都是他的女婿。可辛夫人卻不那麽想。辛小茹是前面留下的,雖說也喊她一聲母親,可到底不是親生的母女,人心不光隔着肚皮,還隔着山山水水,且她進門之後,一直不曾厚待這個繼女,讓她親眼瞧着辛小茹出閣,且嫁個如意郎君,她是打心底不願意的。
辛夫人命身旁的丫鬟暗中攔下管家,示意管家辛小茹的病是裝的,沒必要花錢請真的大夫,到大街上随便物色一個人回來即可。至于辛小茹,能順利出嫁最好,若是不能,那便是她沒有做官夫人的福氣。到時候,她不光能省下一份嫁妝錢,還能說服老爺,讓自己親生的女兒代替辛小茹嫁給李紳。
這俗話說得好,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況且這拿的還是自個兒女主人的錢,事情辦好了,他日子難過,事情辦砸了,也少不了兜着走。就在辛管家左右爲難,不知道去哪裏物色夫人口中所說的“大夫”時,他看見了狐狸以及站在狐狸身旁的刑如意。
懂醫理,能辨識草藥,卻又不是專門的大夫,就算日後老爺追查起來,他也能編造一套說辭給應付過去。就這麽着,狐狸和刑如意被辛管家連哄帶騙的給诓進了辛家。
見到辛小茹,刑如意與狐狸便瞧出了端倪,在借故支開辛管家之後,刑如意就讓狐狸施法将甄婉兒的本體從辛小茹的身體裏喚了出來。從甄婉兒的口中,刑如意聽到了關于她夫君李紳以及李老夫人的種種事迹。同爲女人,她表示憤慨,同爲媳婦,她表示憐惜,于是決定幫甄婉兒一把,好叫她堂堂正正的回到李家向李紳,向李家那個刻薄的李老夫人讨回公道。
原本,刑如意是打算讓甄婉兒以辛小茹的身份回到李家,套用後世她看過的那些宅鬥文的風格,赤果果的上演一出盛唐版的《回家的誘惑》。隻可惜,這好戲還沒有開鑼就已經結束了。
生活不是小說,它遠比小說來的精彩的多。盡管刑如意做好了種種假設,卻沒有想到,李家欠下的不光是甄婉兒這一條性命,還有甄婉兒的貼身丫頭小慧以及在小慧之前那些被李老夫人以各種理由打死的丫鬟。
小慧死不瞑目,那些丫鬟更是死的冤屈,這些怨氣彌漫在李家久久不散。小慧借由這些怨氣而生,最終化爲厲鬼,借着辛小茹與李紳大喜的日子回來索命。
冬梅,是第一個。
李老夫人,是第二個。
李紳,原本應該是第三個。
可惜,由于甄婉兒的出現,讓小慧臨時改了主意,隻取走了李紳的一雙眼睛。
李家的恩怨,至此也算是有了一個小小的了結。歸根究底,李家的悲劇源于李老夫人,而李老夫人的悲劇,源于她的出身以及對李紳的過高的期盼。
辛小茹,或者現在應該叫她甄婉兒,她用手拉來佛堂的門,輕輕走到李紳的背後。
李紳聽到聲音,側過臉來,問了句:“是辛小姐嗎?”
“佛堂陰涼,夫君還要在這裏跪多久?”
“夫君……”李紳擡着那雙無光的眸子:“辛小姐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之前礙于母親,我不好替小姐做打算。如今,母親已經去了,辛小姐也可以有個更好的選擇了。”
“夫君希望婉……希望小茹作何選擇?”
“如果小姐需要,我可以爲小姐寫一份和離書,并且爲小姐準備一份嫁妝。我在城外有處宅子,地方不大,卻還算安靜,小姐可以在那宅子裏與心上人過祥和甯靜的日子。”
“那夫君你呢?”
“小姐不必擔憂,我應該也會過的很好吧。”李紳說着,轉向佛堂:“我已經将我娘還有我的妻子放在了心裏,往後餘生,也能将就着過。”
甄婉兒站在李紳背後,過了許久許久,她才輕輕言道:“我既已入門,便是李家的媳婦,是夫君的娘子。往後餘生,既是講究,那就讓小茹陪夫君一起将就吧。”
李紳的背不由挺了下,他直視着前方的黑暗,問:“你不後悔嗎?”
甄婉兒搖搖頭:“夫君不悔,小茹亦不悔。”
佛堂外,刑如意無奈地搖頭:“這叫不叫在一個坑兒裏栽了兩次?”
“這難道不是愛情嗎?”狐狸垂眸看着刑如意。
刑如意皺皺鼻子:“是愛情,隻不過是單方面付出的愛情。”
“何以見得?”
“甄婉兒對李紳是愛,李紳對甄婉兒卻不是情。”言罷,又補了一句:“借屍還魂,本就有違天道,甄婉兒若是留下,勢必沒有未來。”
“這是她的選擇。”
“她是個癡情的女子,可惜終究還是錯付了這片癡情。”刑如意指了指李紳:“多年夫妻,你以爲李紳當真沒有察覺嗎?”
“你的意思是……”狐狸凝眸:“李紳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甄婉兒。”
“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誰又知道呢。”刑如意擡頭看天,天陰沉一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