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老夫人下葬那天,李紳遇見了一個遊方道士。
道士撫着灰白的胡須,眯着眼睛目送着李老夫人的棺木遠去,待衆人返城時,伸手拉住了李紳:“老爺可願駐足聽貧道一句?”
李紳提不起精神,隻淡淡掃了道士一眼,說:“不願意。”
道士并無松手,又說了句:“事關老爺生死。”
李紳笑笑,命仆人拿出一些銀子塞到道士手中。
“貧道說的都是真的,并不是爲了求财。”
“我知你并非求财,修道之人修的都是機緣對不對?”李紳看着道士的眼睛:“可惜,我并不懼怕你口中所謂的生死。生也好,死也罷,都無所謂了。”
“老爺倒是一心求死,可一心求死的老爺是否問過跟在身旁的這位夫人的意見?”
“我家夫人并不在意這些。”
“老爺都沒有問過,焉知道這位夫人是不在意的。”道士指向李紳旁邊。
李紳側了下臉,發現自己的新夫人被丫鬟攙着落在後頭,而站在他旁邊的是府中伺候的小厮,名字喚做來福。
“道長是在與我開玩笑嗎?今日這種場合,怕是有些不大合适吧。”
“貧道忘了,老爺是看不見這位夫人的。”道士說着,取出一樣東西來遞給李紳:“這是我道家法寶,老爺隻需塗抹在眼皮上就可以看見尋常人看不見的機緣。”
“鬼嗎?”李紳苦笑:“倘若這世上真的有鬼,我倒是很樂意瞧見他們,并且托他們幫我帶句話。”
“興許這話老爺可以自個兒與人說。”道士頗有深意地笑笑。
“是嗎?”李紳說着,擰開蓋子将那瓶子裏裝着的液體全部塗抹在了眼皮上。
道士搖頭,一邊說着浪費,一邊将剛剛李紳塞給他的銀子收了起來。
一錠銀子換一瓶牛眼淚,值得。
李紳睜開眼,看見妻子婉兒站在他跟前。
激動?
不!他沒有!他隻是平靜地看着她,輕輕地問出一句:“爲什麽是她?爲什麽是我的母親?”
婉兒搖頭。
“我知道是我母親的錯。如果不是母親一味地苛責你,苛待你,你也不會離我而去。可是婉兒,你不該用這樣的方式對待她。她終歸是我的母親,她對你做的一切,不過源自于對我的愛。婉兒,你應該帶我離開。你知道的,我不怕死。自從你離開之後,我就再也沒有恐懼過死亡。”
婉兒依舊搖頭。
道士在一旁蹭了蹭鼻子,說道:“這位夫人在下葬的時候被人塞了壓舌石,是沒有辦法開頭說話的。”
“壓舌石?”李紳看着道士:“那是什麽?我不記得婉兒下葬的時候,口中含有東西。”
“老爺是全程都看着的嗎?畢竟在嘴裏塞點東西這種事情還是很容易辦到的。”道士又蹭了一下鼻子,“從這位夫人的衣着打扮來看,許是生前不怎麽受老爺待見的。至于這壓舌石嘛,倒不一定就是老爺給塞進夫人嘴巴裏的,而是府中某個擔心害怕夫人到了那邊之後會喊冤訴屈的。”
府中的某個人?這道士是在暗示自己的母親嗎?
李紳想着,臉色随之變得晦暗起來。
母親害死了婉兒,婉兒又害死了母親,李紳不知道自己該去埋怨誰,因爲最愛的兩個人都不在了。他看着站在面前的甄婉兒,嘴巴張了又張,最後無力地吐出一句:“母親已經死了,你的仇也報了,你走吧!”
甄婉兒着急地張着嘴,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來。
“不要說了,你要說的,我都明白。”李紳轉過身:“婉兒,你我人鬼殊途,我請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甄婉兒看着李紳,眼眶紅了。
沒有了李老夫人的李府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李紳躺在床上,難以入眠。到了三更天時,他聽見了有人走路的聲音,那聲音有些耳熟,像是母親的。他從床上翻身坐起,疾步走到門口,剛想要打開房門,卻突然想起,母親已經亡故,且今日已經入土爲安。
眼淚不自覺地就淌了下來。
母親,從今往後他再也沒有母親了。
門外傳來“咚,咚,咚”的聲音,李紳抹了抹眼睛,問了句:“誰?”
門外,沒有人回答。
寂靜的黑夜裏,那敲門聲詭異而清晰,且一聲比一聲響。
“吱呀”門被李紳拉開了,然而門外卻什麽人都沒有。
“誰?究竟是誰?”李紳的右腳從門内跨了出去:“是人是鬼,都請出來吧!”
李紳等了半響,那個制造了咚咚響聲的人依舊沒有現身,他有些惱怒的将已經跨出去的半隻腳給收了回來,且重重關上了房門。轉身時,下意識地朝着窗戶那裏看了一眼,結果看到一張人臉。
就算是見慣了死人且已經見過甄婉兒鬼魂的李紳此時也給吓得不輕,他佯裝鎮定,才沒有讓自己發出恐怖的叫聲來。那張臉,就嵌在窗戶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李紳。
是小慧!李紳認出那嵌在窗戶上的人臉是小慧的。
“小慧!”李紳長吐了一口氣:“你也是回來報仇的嗎?晚了,母親她已經去了。”
“嘻嘻!”小慧嘴巴一張,發出嘲弄的笑聲來。
李紳低了低頭:“我知你死的委屈,可但凡能爲你做的,我也都爲你做了。你若還是放不下,就把我的命拿去吧。”
“你以爲我不敢嗎?”說話間,小慧整個身子都從窗戶裏鑽了出來,并且以極快的速度移到了李紳面前:“你很聰明,卻也如同那些笨拙的男人一樣喜歡自以爲是。你以爲老妖婆是被夫人殺死的,其實不是。老妖婆是我殺的。我趁着她睡覺的時候,附在了她的身上,然後驅使着她去了後院的柴房。你知道的,冬梅還放在那裏。嘻嘻,那鍋肉湯香不香,有沒有母親的味道?那是老妖婆親自取了冬梅的肉熬的。可惜,她還沒有喝幾口就死了。”
“你說什麽?”李紳大驚。
“很意外嗎?你雖爲人夫,卻從始至終都沒有相信過自己的妻子。你自以爲很了解夫人,可當夫人出現在你的面前時,你連問都不問就判了她的罪。你以爲老妖婆是夫人殺的,可事實上,回來報仇的是我。”
“怎……怎麽會?”
“爲什麽不會?夫人是什麽人,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不是嗎?李紳,你可還記得你進京趕考那一年,老妖婆病重,心心念念想要喝一碗鮮魚湯。可那個時候,你們李家窮的叮當響,所有值點兒錢的家當都被老妖婆典賣了給你做趕考的盤纏。萬般無奈之下,夫人隻得瞞着你和老妖婆剜骨剔肉給老妖婆炖湯喝。
老妖婆又做了什麽?病愈之後,她不僅沒有感念夫人對她無微不至的照看,反而雞蛋裏挑骨頭,尋了各種由頭來刁難責罰夫人。可憐的夫人,割肉的傷還在,剔骨的痛還未消便被老妖婆驅趕進了柴房,生生受了幾日的折磨。
身爲丈夫,你裝啞作聾,即便看到了夫人身上的傷也不曾體貼地問過一句。你高中之後,老妖婆更加得意,越發看夫人不順眼。你呢,依然知道,卻仍如從前一樣不曾爲夫人說過半句話。你自譽爲癡情,自以爲深情,可你也如同你那個老妖婆的母親一樣,打從骨子裏瞧不起夫人。”
“不!我沒有!”
“你有!隻不過你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你不敢面對那麽薄情寡義甚至有些刻薄的自己。”小慧靠近李紳,幾乎面對面貼在他的臉上:“這世上總有那麽一類人,戴的面具久了,就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樣。現在,是時候揭下你的面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