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吹過,李紳看見妻子站在窗前,低眉含笑,欲語還休。他将手從窗子裏探出去,想要觸碰妻子的臉龐,妻子卻對他搖了搖頭。李紳苦笑,手就那麽擱在半空中,他凝着妻子的眼睛,輕輕地說了句:“對不起!”
今日,是李紳大喜的日子。
母親一早就起來爲他張羅,事無巨細,連新郎官兒穿戴的衣物都吩咐丫鬟擱在他的床頭,待擇選的吉時到了,便親自爲他收拾。李紳對于母親的安排,從來都是言聽計從的,隻不過每每想起妻子時,心中總有些愧疚。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母親總這麽說。說話時,還總拿眼睛去瞥妻子,而妻子則是低垂着頭,不發一言。
身爲丈夫,他也試圖爲妻子辯解,可不等嘴巴張開,那些湧到喉頭間的話就又給咽了下去。母親守寡半生,辛辛苦苦将他拉扯長大,十分不易。作爲兒子,他不願意因爲自己的話,去惹母親傷心。至于妻子,他相信她是會理解的,因爲她總是那麽的善解人意。
腳步聲從外側走廊傳來,李紳又與妻子對望了一眼,起身,将那扇開着的窗子給掩上了。
他說:“婉兒,你知道的,這不是我的心意。”
“老爺,吉時到了,老夫人吩咐奴婢過來爲您更衣。”
丫鬟冬梅推門而入,臉上帶着一團喜氣,他瞧了,卻莫名覺得有些礙眼。
“母親呢?”
他問,聲音不高,聽不出什麽來。
“老夫人本打算親自過來的,可前頭來了貴客,老夫人說不能怠慢,于是就吩咐奴婢來了。”
“貴客?”李紳擡了擡眼:“哪裏的貴客?”
“是薛府的小侯爺,聽說跟咱們的新夫人是近親。剛過來的時候,奴婢順帶着瞧了眼,這位薛侯爺是帶了大禮的。”
李紳眯了眯眼,卻想不起這位薛小侯爺長得什麽模樣。也是,洛陽城裏貴戚多,大大小小的侯爺沒有幾百也有幾十,他初入京城,想不起也是正常的。母親比他更善于應對這樣的場面,他認得的許多貴人都是母親幫着拉扯的,可打從心底他是有些反感的。
李紳知道,母親這是在爲他的前程打算,可這樣得來的前程,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苦澀,從心間漫了起來,順着喉嚨爬到口腔裏,苦苦的,澀澀的。
冬梅在爲他穿衣,柔若無骨的手從他的肩頭滑落,有意無意的滑過他的腰間。他知道她在打算什麽。就是因爲知道,所以越發覺得她礙眼。
“我自己來吧!”
“老爺是嫌奴婢伺候的不好嗎?”冬梅問,竟還帶着一絲撒嬌的意味。
“沒有!”
“真的沒有嗎?”冬梅挺身往李紳身上貼了貼,手順勢抓在了他的腰間:“奴婢知道老爺是個講情的,斷然不會忘了過去的情分。老夫人說了,待新夫人進門之後便讓奴婢過來伺候新夫人,順帶着……順帶着也伺候老爺您。”
李紳有些惡心,他扯了一下衣裳,迫使冬梅将自己的手松開。
“這些事情還是等新夫人入門之後再說吧。”
“老爺不願意嗎?”冬梅轉到李紳面前,擡着一雙委屈的,幾乎要落淚的眼睛:“還是老爺有了新夫人就嫌棄奴婢粗俗了。”
李紳張了張嘴,他本以爲自己說不出什麽傷人的話來,卻不曾想下一刻就聽見了那句:“你本就是個粗俗的丫頭,我嫌你了,又能如何?”
冬梅愣住了。她先是癟了癟嘴,跟着眼淚就淌了下來。
“冬梅知道自己隻是一個丫頭,不像新夫人,是個懂得琴棋書畫的大家小姐,可過去的那位夫人不是跟冬梅一樣,什麽都不懂嗎?”
“你說什麽?”李紳問,眼睛眯起,口吻裏夾着一絲涼意。
冬梅咬了咬下唇,擡起眸子,微帶倔強地看着李紳。
“奴婢打聽過,咱們府裏之前的那位夫人也是個什麽都不懂的鄉下丫頭,可老爺你從不曾嫌棄過。”
“啪!”
一個清脆的耳光落在冬梅的臉頰上。
冬梅愣住了,李紳也愣住了。
他從未動手打過人,現在卻因爲冬梅提及了妻子而動了手。手掌有些微麻,原來打人時,不光對方的臉會疼,自己也會跟着有些不舒服。
“你有什麽資格提起婉兒,并且與我的婉兒相提并論?”
冬梅想要争辯,可對上李紳的眼睛,眼中的那抹倔強被抹了去。她提着衣角跪在地上,用委屈的聲音說着:“是奴婢的錯,是奴婢狂妄,奴婢沒有資格,也不該與之前的那位夫人做比較。可是老爺,奴婢就算再如何的粗俗,如何的不堪,也是老爺您的人呐。奴婢深知自己出身卑微,不敢妄想能夠得到老爺您的寵愛,也不敢奢望能在這府裏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隻求能夠踏踏實實的伺候老爺。”
“母親她許了你什麽?”
“老夫人說……老夫人說待新夫人進了門便讓老爺納了冬梅做妾。”
“母親她可真會打算。”
“老爺是京城裏的新貴,身邊自然要有幾個伺候的人。老夫人說了,這旁人伺候,她不放心,也擔心那些亂七八槽的入了府,影響老爺您的前程。奴婢雖出身卑微,也不懂得什麽詩詞歌賦這些高雅的東西,但奴婢聽話,且心裏裝着老爺,是最适合放在老爺身邊伺候的。”
“你一口一個老夫人說,那你呢?你自個兒就是心甘情願的嗎?”
“奴婢……”冬梅擡頭,做了一個嬌羞的表情,随即又将頭低了下去:“奴婢自是願意的。老爺莫不是忘了那晚與奴婢的親昵了。”
李紳腦海中晃過一個模糊的畫面,瞬間像是吞了隻蒼蠅,越發覺得惡心。他厭惡地掃了眼跪在地上的冬梅,冷言道:“那晚你做了什麽你最是清楚。”
“不僅奴婢清楚,老爺您也應該是清楚的。”冬梅提起頭,眸光裏帶着一份質問。
“你,是想死嗎?”李紳微俯身:“你把老爺我當成什麽了?京城新貴在你眼裏就是個傻子嗎?我之所以沒有追究,是因爲知道,你所有的行動背後都有母親的支持。我不願意讓母親傷心,所以才沒有難爲你,可你似乎并不知道裝傻充愣的好處。”
冬梅眼裏閃過一絲驚懼,跟着像是想到了什麽,将整個上半身都俯在了地上。
害怕,卻不意味着死心。
她抖動着肩膀,小聲咕哝:“奴婢斷然不敢将老爺您當做傻子。那天晚上,的确是老夫人安排奴婢去伺候老爺您的,那湯也是老夫人交給奴婢,讓奴婢端去給老爺您喝的。可是老爺,奴婢隻是奴婢,老夫人吩咐奴婢做的事情,奴婢不敢不聽,也不敢不做。就算老爺不願意,奴婢也不願意,老爺要了奴婢總是事實吧。奴婢不敢奢想老爺将奴婢納到身邊做妾,隻求老爺不要嫌棄奴婢,讓奴婢在跟前伺候就好。”
“你走吧!”李紳向後退了半步:“從我的房間裏離開!我,不想看見你!”
“老爺——”
“滾!”
冬梅擡頭,抿了抿嘴。起身,從李紳身旁快速走過,到了門口卻又站住了。
“老爺,吉時就要到了!”
李紳握了握手,沒有吭聲。冬梅咬唇,低着頭,走了出去。
風,從敞開的門裏吹了進來。
李紳緩緩轉身,看見妻子站在門口。
“你,也在怨我對嗎?”
妻子搖頭。
“我知道你不怨我,可是婉兒,我怨恨我自己,也厭惡我自己。”
李紳說着,眼眶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