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餓了。
手伸進口袋裏,摸到一團軟糯的紙。
捏了捏,好像是食物。
仔細回想了一下,卻全然記不住這團食物是什麽時候塞進口袋裏的。
“咕噜……咕噜噜……”
肚子接連發出讓他心煩意亂的響聲,他捏了捏那團紙,将它從口袋裏掏了出來。
打開,是一團帶着潮意的碎末。
他張開嘴,将那團紙湊到嘴邊,鼻子卻先一步聞到了杏仁的味道。反胃,強烈的反胃将他忍不住做出了幹嘔的動作。手一抖,被紙團包裹着的杏仁酥碎末也都撒在了地上。他低頭看去,恍若看見了一張驚慌的小臉蛋。
“該死的!”
他咒罵着,擡腳在地上搓了搓。轉身,捂着咕噜噜作響的肚子,繼續往前走。
臨出門時,他分明看過此地的地形圖,姨娘家所在的那個村莊就在附近。根據他的腳程,早該到了。唯一的解釋就是:在那件事發生時,他因爲慌亂在林子裏迷了方向。
水,不成問題。
這一路上倒是遇見了不少小溪流,但食物早已經吃幹淨了。如果還找不到有人的地方,那麽他極有可能被活活餓死。
餓得難受,他伸手扯下路邊的一片葉子塞到嘴裏。入口苦澀的感覺讓他強忍着咀嚼了兩下之後又給吐了出來。就在他絕望地想要停下腳步,躺在原地等死的時候,一束光跳入了他的眼眶。
他揉了揉眼睛,使勁地揉了揉眼睛,确認那的确是一束燈光,而不是他的錯覺。
腳先于大腦做出了反應,他加快步子,用手撥開擋在眼前的樹枝,走上前去。
這是一個小小的院落,青竹繞成的籬笆,籬笆上還纏繞着不知名的花。晚風一吹,帶來陣陣香味兒。他吞咽了一口唾沫,站在了同樣是用青竹紮成的門前。
門上,挂着一塊不規則形的匾額,上面寫了三個字:“有來居。”
這是個奇怪的名字,細品一下,好像還帶着一絲禅意。他讀書,但不學佛,而距離他家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座寺廟。偶有僧侶路過,借着化緣的契機也會與他攀談幾句。那時候,他爹娘尚在,家境也不似現在這般落魄。他忽然有些後悔,若當日沒有想着投靠姨娘,而是進入那寺廟中做了和尚,興許也就沒有後來發生的那些事情了。
“咕噜噜……咕……”
他的肚子打斷了他的回憶,他擡手在門上輕叩了幾下。
門内,靜悄悄的。
他抿了抿嘴,用手推了一下門,發現門是虛掩着的,于是,他将那條縫隙又給推大了些,腳也随着邁進去了半隻,“請問,有人嗎?”
裏面有個女子回應:“進來吧,門開着呢。”
他猶豫了一下,手卻不由控制地将門完全推開。
簡簡單單的小院子。院子裏很幹淨,幹淨的好像沒有什麽多餘的東西。燈光,是從正對着門的那間房裏射出來的。近了,才發現那是一團蠟燭,高地錯落,交織成一團大的光影。
女子姣好的身影映在門上,手起手落,不知在做着什麽。
他才靠近那扇門,門從裏面打開了。一個黑影立在兩扇門的中間。
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聽見裏頭那個女子小聲道:“是過路的人吧?你莫要吓到人家。”
音落,立在兩扇門中間的那道黑影動了動。
他這才看清,那立着的是個男人。很高,大概能比他高出一個頭。肩膀很寬,襯的他那憨厚的五官越發顯得笨拙。
“這是我家夫君,姓殷。”
門後的女子也顯出身來,模樣比她的聲音還要好一些。此時,她正微笑着看向他。
“你是……”
“董卓。”
“董卓?”女子瞪大了眼睛,“是打從三國來的嗎?”
他一愣,卻看到那女子笑了起來。
“公子請勿介意,奴家是與公子你開玩笑的。”
他張了張嘴,沒有說話。盛唐女子,多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可言行如此放肆的,他卻還是頭一回瞧見。開玩笑?這良家婦人,能當着自個兒夫君的面與旁的陌生男子開玩笑嗎?
“看來吓到他的是夫人你。”
立着的男子開了口,聲音也與他的長相一般,沒有什麽特點。
“莫怕,我家夫人生于山野,性子難免癫狂。董卓是嗎?請進來坐吧。”
在他面前,有一張桌子。桌子也是用青竹制成的,上面擺放着一副茶碗,
他遲疑了一下,在桌前坐了下來,“那個,我迷路了,吃的東西也沒有了。”
“你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嗎?”女子瞅着他的衣衫。
他低頭看了看自個兒,的确有些狼狽。再看他的腿上,似還沾着一些污泥。
“我……是來投親的。”
“瞧出來了,你的樣子十分落魄。”女子揚了揚下巴,将一杯茶水推到了他的跟前:“先潤潤喉嚨吧。放心,這茶是剛剛才倒好的,我與我家夫君尚未來得及品嘗。”
若是以前,他定然不會去接這杯茶,可今時不同往日,莫說是一杯新茶,就是旁人喝過的他也不會嫌棄什麽。人,在逆境中,都會學着放棄曾經的堅持,忍辱或者偷生。
端起茶杯,仰頭,一口飲盡。他抹了抹嘴,問:“夫人家中可有吃的,剩菜剩飯也行。”
“剩菜剩飯沒有,倒是新炒了一盤溜肝尖,本是打算留着待我家夫君小酌時食用,若你不嫌棄的,就先用着。”
他咽了咽口水,急道:“不嫌棄,我不嫌棄。”
女子将一盤溜肝尖端了上來,他連筷子都顧不得拿,直接下手,抓進嘴裏。入口,是肝獨有的香味兒。他吃的很急,隻幾口便将整盤的溜肝尖都給吞了下去。吃完,連嘴都顧不得擦,就又問了句:“還有沒有,饅頭也行。”
女子遞上一個饅頭,随後也尋了一張凳子坐下,單手托腮,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樣。
“瞧你的穿戴,不像是那種吃不飽飯的。既有飯吃,爲何還要投親?你的親戚是住在這附近嗎?據我所知,這附近并沒有什麽闊氣的人家。喏,你瞧,我們身上這衣服可不及你身上穿的好。”
“那隻是曾經。”他咬了一口饅頭,将頭低了下去:“在我爹娘出事前,我家算是富裕的人家。至少,在我出生之後,爹娘就沒有讓我餓過肚子。不僅沒有餓過肚子,還有錢讓我念了幾年的私塾。若我爹娘還在,興許,我已經在進京趕考的路上了。”
“我瞧着你也像是念過書的。”
“方圓百裏,我是唯一一個念過私塾的。隻可惜,天不佑我,不光家敗了,就連爹娘也都沒了。我董氏一門,如今隻剩下我孤身一人。”
“能否問一句,你爹娘是怎麽沒的?”
“在我十六歲那年,一位遠房親戚給我說了門親事。姑娘家是開藥坊的,他爹是他們那方圓百裏内唯一一個既能給人看病,還能開藥坊做買賣的能幹人。那姑娘的畫像,我也瞧過,雖不及夫人,卻也長得不難看。”
“我生的很好看嗎?”
“夫人不難看。”他瞅了一眼站在她身後的丈夫,“當時的我,可謂是春風得意,事事順心。依着我爹娘的意思,待我滿十八歲将其迎娶過門之後便收拾盤纏,送我上京。若能謀得功名,自然再好不過。若是時運不濟,名落孫山,便與我那娘子一同返回她的家鄉,先做學徒,再做藥坊管事的。”
“果然是個不錯的打算。”女子側着頭,笑了笑。
“可誰都沒有想到,這場看似美好的婚事其實并不怎麽好。新婚當日,我便覺得我那娘子有些古怪。到了洞房時,她竟自揭蓋頭,用一把剪刀對準了我的喉嚨,差點當場要了我的命。”
“莫非這新娘子另有意中人,不願意嫁給你。”
“她說她生是她表哥的人,死是她表哥的鬼。我氣惱了,便動手打了她,然後強行撕破了她的衣衫,與她行了夫妻之事。我承認,我當時的做法的确有些欠妥。可那種情形下,她那般對我,還說了那般讓我覺得甚是難看的話,我根本就控制不住我的一些行爲。事後,我也曾好好與她說話,讓她忘了她那個什麽表哥,從此踏踏實實與我過日子。至于她先前說的那些,我權當沒有聽見。”
“然後呢?”
“她死了!”他抿了抿嘴:“早上起來時,她沒有說話,我以爲她想明白了就自個兒穿好了衣裳先行出去了。等我再回房時就看見她躺在地上,手裏握着那把剪刀,剪刀上有血,血是從她胸前冒出來的。”
“自殺?”
“當然是自殺!她是我的娘子,縱然行爲不妥,我也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他用手捏着茶杯,低頭看着杯底的紋路:“若是……若是我早知道她會那樣,我興許不會……唉!這世間哪有什麽早知道啊。發生的事情,終歸都是發生過了的,說後悔,也沒什麽用了。”
“那你的爹娘?”
“算是被這件事給牽扯了吧。”他舔了一下嘴唇:“這後面發生的事情,直到現在,我仍覺得是噩夢一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