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雲睜開眼,發現室内的燈不知道什麽時候滅了。
“豆子!小豆子!房間的燈怎麽滅了?”
小豆子是負責伺候她的丫頭,往常也總是在房間裏伺候着的,可這個時候,她連續喊了幾聲都聽不見對方的回答。裁雲的口氣不由變得惡劣起來,她摸索着起身,嘴裏還罵着:“臭丫頭,這才幾更天,就睡死過去了。”
自從那件事之後,裁雲就厭惡黑暗,或者說是厭惡黑夜,所以房間裏的燈總是徹夜亮着。介于她目前還是海棠院頭牌姑娘的身份,以及被縣老爺看中即将娶做小妾的内情,嬷嬷也不曾說過什麽,反而吩咐人,将她房内的燈油備得足足的。
眼睛逐漸适應了房間裏的黑暗,裁雲扶着床邊站了起來。
“臭丫頭,居然趁着我睡着偷偷溜出去,待你回來,看我怎麽收拾你。”
才咒罵完,忽覺得一股涼風吹了過來。
一陣虛無缥缈的女聲傳入她的耳中:“好姐妹,背靠背……好姐妹,背靠背。”
那聲音宛若從耳畔傳來的一樣,讓裁雲瞬間就僵在了原地,隻覺得渾身變得冰涼。
姐妹?
在很早很早之前,她有過一個妹妹。
她們是雙花并蒂,生得一模一樣,隻是性子略有些不同。
記憶中,妹妹總是乖巧的跟在她的身後,無論她要她做什麽,她都會揚起下巴,用小小的聲音回答說:“好!”
爹娘隻是普通的農戶,在那個閉塞的小山村裏養育兩個孩子并不容易,尤其還是兩個女孩兒。除了少吃沒喝,還要忍受鄰人的白眼,爲了讓她們少受欺負,爹娘不得不一次次的搬家。最後,搬到了離村莊很遠的一座荒山上。
荒山上,除了荒蕪,什麽都沒有。姐妹兩個隻能跟對方玩耍,她們玩的最多的就是你背我,我背你的遊戲。累了,就背靠背靠坐在一起,然後念着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歌謠。
如果日子可以一直這樣下去,未必不好。可偏偏,娘病了,病得很重。爹娘沒有辦法,就商量着将其中一個女兒送出去,偏巧被她聽到了。
她是姐姐,性子執拗,不如妹妹乖巧聽話,爹娘自然而然要将她送出去。她記得,那個時候她并沒有哭泣,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而是躲在茅草屋的後面,一遍一遍的問自己。爲什麽?爲什麽爹娘都更喜歡妹妹,爲什麽爹娘總覺得妹妹才是乖巧聽話的那個?爲什麽,自己明明隻被妹妹大那麽一點點,卻要被爹娘送回去。
就在她怎麽想都想不通的時候,她那個乖巧聽話的妹妹卻一臉天真的跑到了她的跟前,歪着頭問她爲什麽要躲在茅草屋的後面?她心說,還不是因爲你。因爲你,爹娘才會想着将我給送掉。
說是送,其實就是賣。
她心裏不知怎麽就生了恨,她借口帶妹妹上山玩耍,将她帶到了荒山上,然後趁着她不注意,将她推到了山崖下。
雙手離開妹妹後背的那一瞬間,她後悔了,也害怕了。可後悔有什麽用,害怕又有什麽用,她終究還是将妹妹給推了下去。那麽高的山崖,她乖巧的妹妹肯定是活不了的,她需要考慮的隻是如何回家面對自己的爹娘。
她在山崖邊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漸晚,爹爹找上山崖時,她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她佯裝成妹妹的模樣,撲到爹的懷裏嗚嗚的哭,邊哭邊指着山崖,說是姐姐失足掉了下去。
那時候,爹正爲娘的病情發愁,并未注意到她的衣衫與妹妹是不同的,于是她很輕易的就蒙混過關,被爹爹抱回了家。
那是記憶中,長大之後爹爹頭一回抱着她。她忽然不後悔了,甚至覺得,将妹妹推下山崖是她做的最好的一件事。
爹将她抱回家裏之後,就到山下村子裏求助,那些原本瞧不起他們的鄰居都幫着爹到山崖下找妹妹。她惶恐不安的等了一夜,直到第二日,爹他們空着手回來,她才将心放到了肚子裏。因爲妹妹的事情,娘的病更嚴重了,甚至嚴重到了已經不再需要請大夫的地步。
她記得,娘要走的時候,将她叫到了床前,用那雙發黃的眼睛盯着她,就那麽死死的盯着她。娘,什麽話都沒有說,但她知道,娘看出來了,看出來她并不是妹妹,甚至可能猜到妹妹是被她推下山崖的。
那是娘,不是爹。她和妹妹都是從娘的肚子裏出來的,也是娘一手拉拔大的。爹,可能會分不清她和妹妹,但是娘一定分得清。她不說,是她不想說,不忍說,不願意說,還是說不出來,她沒有問。她隻知道,娘的那雙眼睛,以及藏在眼睛裏的東西,直到現在,還會時不時出現在她的眼前。
娘死了之後,爹按照娘的遺願,将她葬在了山崖上。她心裏什麽都明白,卻咬着牙關,什麽都沒有說。
爹,越發沉默了。過了沒多久,爹也病了,而且病的比娘還要重。
爹要走的那天,精神一下子好了起來。他将她從睡夢中叫醒,背着她去了村子裏。那是爹,最後一次背她,但她卻感覺不到爹後背上的暖意。爹找了村中的一位老人,請他幫忙爲她尋一戶好人家,做童養媳也好,做使喚丫頭也好,隻要讓她有口吃的,安穩長大,不被餓死就行。
老人答應了,爹獨自一人離開了。再後來……再後來,她就成了張家的童養媳,成了那個叫做張耀的混蛋男人的娘子。她,終究還是被爹給送了人。
爹後來如何了,她沒有問,但午夜夢回時,她曾看見他和娘站在一起,就在那處山崖旁,一直背對着她。
在街上遇見那個女子的時候,她曾想過,她會不會是自己的妹妹。可很快,她就否定了。那麽高的山崖,摔下去之後怎麽可能不死?若是她還活着,爹和那些鄰居爲什麽會找不到?況且,她的妹妹也不叫“裁雲”。
裁雲打了一個哆嗦,醒過神兒來。她快步走到燈燭前,找到火折子,将蠟燭點亮。
燭光晃晃悠悠,映出一個影子。她驚慌的回頭,卻發現身後什麽都沒有。
“一定是因爲那個胭脂鋪的。”裁雲閉了下眼睛,撫弄着自己的胸口:“什麽雙生花,不過是巧合罷了。”
目光落到手臂上,發現繪着的那朵花下面好像又生出了一朵花蕾。再仔細看,又覺得那不是花蕾,而是藏在花朵下的皮膚上的疤痕。
“我一定是花了眼了。”裁雲喃喃自語:“睡一覺,等睡一覺醒來,就什麽都沒有了。”
回到床上,拉起棉被,裁雲迫使自己閉上了眼睛,可眼前卻出現了一個女子模糊的身影。
她心裏一驚,再次睜開眼,發現剛剛才點着的燭火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滅了。
恐懼像是生了爪子,緊緊抓住了裁雲的心。她想要閉上眼睛,卻又害怕閉上眼睛,就那麽緊緊抓着被子,半睜着眼,生生熬到了天亮。眼見窗戶漸漸發白,門外也有了聲音,她才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精神好了許多。她伸了一個懶腰,迅速穿好衣裳,拉開門卻愣在了當地。
門外,不是海棠院的走廊,而是一片曠野。那抹白色也不是日光,而是慘白的月光,地上浮着一層薄薄的紅霧,遠處朦朦胧胧似能看見一個草屋。
“怎麽會這樣?”
裁雲下意識退回房内,關上房門,用後背緊緊抵住。冷汗自手心裏生了出來。
她仔細的回想着,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她是海棠院的姑娘,因爲老爺的緣故,已經很久都沒有接過客人,可其她姐妹不同,她們沒有依靠,總要賣笑的。别的地方,都是白天熱鬧,夜裏安靜,可海棠院是夜裏熱鬧,白天安靜。可自她第一次醒來,這院子就是安靜的,沒有客人的調笑,沒有姑娘們的逢場作戲,更沒有那些絲竹聲樂,酒盞互擊。
難不成,她一直都是待在夢裏的,從始至終都沒有醒過?
“姐姐……姐姐……”
“誰?”
“是我呀!怎麽,你不記得我了?也是,這麽多年了,我自己都忘了,我其實還有一個姐姐。”
幽幽地聲音,不斷的鑽進裁雲的耳朵裏。
“你是誰?你不用吓我,我知道,我是在夢裏。等夢醒了,你就會消失!”
“夢?什麽是夢,什麽又是現實呢?姐姐當初将我推下山崖的時候,可想過,那是一個夢?姐姐将我诓騙到城樓上,用繩索套住我的脖頸時,可曾希望過那是一個夢?姐姐将我的臉皮剝下的時候,可曾告訴過自己,那隻是一個夢。姐姐沒有想過,妹妹卻是想過的。妹妹希望,這些都隻是夢,夢醒了,你我還是小時候的樣子,背靠背,唱着歌兒。”
“閉嘴!我沒有妹妹,我從來都沒有妹妹!”
裁雲嘶聲喊着,從房内跨了出來。
慘白的月光下,一張詭異的臉驟然出現在她的面前。裁雲一驚,跌坐在地上。等她想要爬起來的時候,卻感覺一個冰冷的東西貼上了她的後背。
“背靠背,好溫暖啊。姐姐,你還記得這種感覺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