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如意走到乞丐跟前,認真地看了看他的眼睛。這雙眼睛,單從外觀來看,似乎沒有什麽。湊近了,也隻是覺得眼珠有些混濁,很像是老年人才會得的一種眼病,但隻有内行人才知道,他的這雙眼睛是被陰氣給侵蝕了。
換句話說,乞丐生的不是活人的眼睛,而是一雙鬼眼。
“時間太久了,沒有辦法醫治了。”
“多謝夫人,乞丐用這雙眼睛,也已經用的習慣了。倘若真醫好了,反而會有些不大适應。”乞丐微微欠身,“說起來,乞丐也不算命薄,雖被父母不喜,族人厭棄,卻幸好還有白婆婆。”
“白婆婆?”
“是,就是白婆婆。村中負責熬制換花草的女巫醫都被稱作白婆婆,救下我的,與現在的這個當然不是一個。那時,我被父母丢棄在亂葬崗中自生自滅,白婆婆心有不忍便将我帶回了白家醫館中。因爲此事,還惹得村中族人不悅,三番五次的找上門去。最後,都被白婆婆給打發了。
我自小在白家醫館中長大,跟着白婆婆學習醫人之術,可因爲我的身世敏感,在村中并不受歡迎。少年心性,總是被一些表面的東西所困,結果我便走了歪路。放着好好的救人的醫術不學,反而偷學了醫館中那些見不得人的巫醫之術。”
“既如此,你又如何做了乞丐?”
“夫人既通醫術,又研習術法,應當知道,這學習醫術就如同那些江湖人士習練功夫一樣。學好了,便是天下無敵,學差了便會誤入歧途。我瞞着白婆婆偷偷學習那些巫醫之術,自是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後,雖撿回來一命,卻再也習不得醫術。于是便幫着白婆婆四下搜羅那些胎兒的屍骨。”
“你的意思是,那些入藥的胎兒都是搜尋來的。”
乞丐點了下頭:“夫人聰慧,自然知道乞丐這話中的意思。這胎兒屍骨,說好尋,也好尋,說難尋,也難尋。那日,我初到永安,尚未進城便聞到了熟悉的氣味。我循着氣味便見到了她。”
乞丐輕拍了拍懷中的孩子。
“一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女嬰,可憐巴巴的坐在一株枯樹底下,一臉懵懂的瞧着自己被月光照成青白色的身體。那一刻,我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自己。倘若當年不是白婆婆将我從亂葬崗中撿起來,我會不會也如她這般。随後,我将她的屍骨撿起,并且将她一同帶回了白家醫館。”
“這麽說來,你是故意到屠家讨水喝的。”
“我答應過這個孩子,會幫她讨回公道。”
“可她娘壓根兒就不知道自己生的是一對雙生子。”
“這些情況,原本我也是不知的。”
“那麽眼下呢,你打算如何?”
“乞丐自知非你夫婦二人的對手,也不願意将這仇恨再延續下去。該懲罰的,夫人也已經代乞丐懲罰過了。倘若夫人真能給這孩子某個出路,乞丐也願意,放這屠家三口一條活路。”
“成交!”
刑如意爽快的拍了拍手。她倒不是忌憚這個乞丐,更不是擔心繼續打下去,自己跟狐狸會吃虧,而是覺得沒有必要将這些原本就可憐的孩子們打得魂飛魄散,永不超生。說白了,這些都是大人做的孽,原就不該算到這些孩子的頭上。
乞丐見刑如意應下,也沒有猶豫,隻見他進了卧房,待了許久才出來。出來時,臉色煞白,嘴角還帶着一抹血絲。又過了一會兒,阿紫攙着母親走了出來,而那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則被阿紫娘小心的抱在懷中。
阿紫娘沒有去看刑如意,而是淚眼蒙蒙的看向乞丐。随後,俯身,将懷中的男嬰交給阿紫,腳步踉跄的往前又走了一步。
“丫頭,我可憐的丫頭。”
原本趴在乞丐懷中的女嬰,回頭看了阿紫娘一眼,跟着又将頭扭了過去。
“是娘不好,是娘沒有能力保護你,是娘對不起你。”
阿紫娘跌跌撞撞走到乞丐跟前,她伸了伸手,跟着僵在了半空中。
“倘若……倘若一切都可以重來,娘甯願受苦的那個是自己。倘若……倘若娘知道有你,就是自個兒去死,也會攔着婆母不讓她做下這樁孽事。”
“謊言,都是謊言。不要聽,我不要聽。”
女嬰扭動着自己的身子。
“是,娘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是娘的錯,娘認。”阿紫娘說着,澀澀一笑,跟着快速拔下插在發絲間的木钗,朝着自己心口刺了下去。
“阿娘!”
阿紫見狀,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她抱着弟弟,沖到母親身旁。
“阿紫,你是乖孩子,答應娘親,好好照顧弟弟。”
阿紫娘說着,摸了摸阿紫的臉。
“上一世,阿娘也曾去過地府,但喝了孟婆湯之後,就把那些前塵往事都給忘了。但娘聽過老人說書,知道那個地方很苦,很冷,也很可怕。阿娘不好,讓丫頭孤零零一個人在那個地方待了那麽久。你放心,無論如何,這一回阿娘都會陪着你。”
刑如意本欲上前,卻被狐狸扣住了手臂。
接着,乞丐懷中的女嬰爬了下來。她先是抿着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母親,跟着手腳并用爬到了她的胸前,歪着頭看了看那隻木钗。就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想知道女嬰要做些什麽的時候,卻發現她将自己的腦袋輕輕貼近了母親的心口。
木钗,插在心髒上,單從外面來看,是看不到多少血迹的,但心跳,卻可以聽得到。
“慢了,慢了。”
“娘,可以抱抱你嗎?”明知道觸摸不到,阿紫娘還是伸出了雙手。
女嬰擡起頭來,看着她的臉。随後搖搖頭,用小手攥住了那支木钗。
木钗被拔了出來,阿紫娘臉上的表情也在瞬間定格。她擡頭望着天空,嘴角還帶着一抹淺淡的笑意。女嬰回頭看着乞丐說了句:“回家!”之後,就化作一股白煙,順着木钗留下的血窟窿鑽了進去。
一聲粗喘之後,阿紫娘又醒了過來。她緊緊捂着自己的胸口,眼淚一行行的落了下來。
永安城的白天,就要來了!
攜手從屠家出來的時候,刑如意感覺到了一股潮意。
“這永安城怕是又要下雨了。”
“你不喜歡?”
“原本是喜歡的,可近些日子卻有些膩煩了。想來,是腹中的這隻小狐狸不太喜歡這種濕漉漉的天氣。據說,胎兒的心性,也是會影響到母親的。”刑如意說着撫了撫肚子:“我們在永安待的日子也夠久了,是時候換個地方了。”
“想去哪裏?”
“自然還是去洛陽,至于下一個落腳點,就看老天爺怎麽安排吧。”
“你倒是頗能随遇而安。”狐狸小心的扶住了刑如意。
“那是因爲我家夫君寵我,也有能力護着我,否則,我哪裏來的心情随遇而安。”
刑如意剛剛說罷,耳朵裏就聽到了雷聲。接連幾聲之後,雨便落了下來,屠家門口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面上頃刻間積了許多的積水。
夫婦兩個站在屠家的廊檐下,看着大雨逐漸成連綿之勢,不由得面面相觑。
“這老天爺是在幫着屠家挽留咱們嗎?”
“能做的,你都已經做了,老天爺不會這麽不通情理的。”
狐狸說着,變出了一把紙油傘來,将刑如意罩在了傘下。
“就不能變出一輛馬車嗎?”
“不是不能,而是不行。”狐狸輕刮了一下刑如意的鼻子:“多了一把傘,我還能解釋。若是多了一輛馬車出來,你讓爲夫如何解釋?難不成,是憑空造出來的。”
“我家夫君何時變得這麽小心了?”
“入鄉随俗,跟你在這人間待的久了,總要适應這裏的規矩。”
“說的也是,那就湊合先用這把傘吧。”
刑如意又往狐狸跟前靠了靠,兩人一傘,緩緩入了雨中。
此時,林虎手中也撐着一把傘。空餘的那隻手裏卻抱着一個雕琢精細的木盒子,正一路急匆匆朝着屠家而來。
也不知道這永安城是撞了什麽邪,先是有人來報,說是子虛巷裏死了人,且死的還是這裏負責打更的更夫。緊跟着,就是周家來報,說是自家小姐不見了。找了一圈兒,竟發現他們家小姐衣衫不整的吊死在後院的柴房中。衙役們還來不及出門,就遇到了一個瘋癫婦人,經過辨認,這名婦人是城中屠家的娘子,據說是個惹不起的惡婦。正打算着人通知屠家的人來領,這名婦人卻突然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眨眼功夫,竟死在了衙門口。
這天都還沒亮,就連着死了三個人。莫說縣老爺有些頭疼,就是他這個大老粗都覺得心裏發慌。
走的急了,便顧不得看路。腳下一個打滑,差點摔在地上。他摔了倒是沒什麽緊要的,頂多被人笑話一通,可若是摔壞了盒子裏的東西,不光不好意思去見刑如意,就連衙門也都沒臉回去了。
這接二連三的案子,他原本是沒有打算再去麻煩如意的。不光他沒有這個意思,柳老大也沒有這個意思。可偏偏,縣太爺不知道怎麽回事兒,突然就提了起來。拿人俸祿,替人幹活,他縱使再不怎麽情願,也不能駁了縣太爺的話,隻能硬着頭皮上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