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了三更天,三姨娘便睜開了眼睛。
她坐起身,看了眼趴在床邊酣睡的翠竹。
卧房内,充斥着翠竹均勻的呼吸聲。
桌案上,煙霧袅袅,那隻熏香,已經燃了大半。
三姨娘用手推了推翠竹,緩緩起身,走到了銅鏡前。
月光,透過窗棂灑落在地上。三姨娘看了眼映在地上的影子,嘴角呈現出一個怪異的弧度。
銅鏡中的女子,明眸皓齒,未施粉黛。病弱之中,又透着幾分冷漠的氣息。
“如意胭脂鋪,小小的永安縣城怎麽也會有一間如意胭脂鋪呢?”
三姨娘對着銅鏡側了側臉,用手撩起額前的頭發,在發際線的附近,有一條不太明顯的紅線。那條紅線,是當初那個人爲她更換臉皮時留下的。他曾說過,她的這張臉,是有期限的。如今,距離那個所謂的期限已經不遠了。她必須要在期限到來之前,将應該做的事情全部做完。
眸中的冷意越發的深了些。爲了緩解心中的這股情緒,她随手抓起擱在梳妝台上的木梳,用力地握住。木梳的梳齒咯着掌心,她卻覺不出絲毫的疼來。
“那個女掌櫃似乎知道了什麽?可知道了又能怎樣,老爺不會相信,我會自己謀害了自己的孩子。倒是那個該死的女鬼,不知爲何,竟無緣無故的纏上了我,甚至還以我的恩人自居。
她居然說她幫了我。笑話,自從家中發生變故以來,我所依靠的就隻有自己。從來沒有人,也沒有所謂的神仙鬼怪幫過自己。不過,我不在乎,她既是鬼,總能夠做到一些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将計就計,利用她來完成我的複仇計劃。”
三姨娘緩緩松了手,木梳落在梳妝台上,發出“砰”地一聲響。
“隻是有些不甘心,不甘心在夢裏被一個女鬼威脅,甚至還要被她牽着鼻子走。秦家老爺?她倒是有些印象。聽說因爲自個兒女兒的死,已經病歪歪,命不久矣。若是能利用這個機會,将秦家的産業轉到自己手中,待日後複仇完畢,也好尋個地方,重新開始。隻是,沒有了這張臉,她怕是隻能找個沒人的地方待着了。”
秦家老爺夢見了自己死去的女兒秦書瑤,她就跟小的時候一樣,站在床前,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他努力地想要沖女兒擠出一抹笑,卻在恍然間聽見了一聲貓叫,緊跟着女兒就慌慌張張地逃開了。
瑤兒怕貓,從小就怕,所以秦家從來不養這些東西。
這貓叫聲有些煩人,聒噪的他耳朵都跟着疼起來。他想叫管家的名字,張開嘴,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給黏住了,隻能發出支吾不清的聲音來。一個着急,他便從夢中醒了過來。
房間裏亮着一盞燈,燈,就擱在床頭,暈染出一個朦朦胧胧的光圈來。秦老爺捂着自己的喉嚨緩慢的坐起身來,卻看到,有一個小小的黑影蹲在屋内的圓桌上,瞪着一雙綠幽幽的眼睛。
記憶,似乎一下子倒回到了很多年前。
他清楚的記得,将那個男人哄騙上船的時候,船頭就卧着這樣一隻黑貓。當時,那隻黑貓,也是用這樣一雙綠幽幽的眼睛看着他,仿佛能夠看到他的心裏去。他有些心慌,于是擡腳,朝着黑貓踹了過去。黑貓很是靈活,在輕松躲開之後,沖着他發出“喵嗚”的一聲叫喊。
他有些心虛,于是在看着男人上船之後,就急匆匆離開了。
他打聽過,男人是不會水的。也是,一個整日在山林間穿梭的窮獵戶,怎麽可能想到有朝一日會在船上落難。這艘船,是被改造過的,船底在下水之前,就已經鑿空了。中間安置的都是些陳年稻草,再用薄的木闆将稻草掩上。等船開到河中心的時候,船老大會找機會,将地闆踩出一條裂縫。至于船上其他的人,不用說,也都是會水的。
雨季剛過,河水湍急,加上木船陳舊,船翻人亡,也是正常的。就算官府要查,也查不出什麽好歹來。到時候,就算官府的人将屍體和船隻都打撈了上來,也隻能看到一條破掉的爛船,至于那些稻草,都會被河水給帶走。
鑿開的地方他看過,做得很像是被意外弄裂的那種。所以,那個男人,會在神不知,鬼不覺之中被送到閻王殿。
事情,進行的很順利,沒有多久,自己找的那三個人就回來了。男人不會水,在落水後不久就跟着破船一塊兒沉了下去。屍體雖然沒找見,但估摸着是活不成的。
他心情不錯,讓人專門去買了一壺好酒,四個人喝得醉醺醺的。到了夜裏,他被一聲貓叫驚醒,睜開眼睛,就看見那隻黑貓盤踞在其中一個人的頭頂,正用那雙綠幽幽的眼睛盯着他看。
他一陣心慌,顧不得天黑路遠,一路狂奔着逃回了家中。
那三個人,他也未曾再去找過。本來就是一錐子買賣,銀貨兩清,各不相幹。
可今夜,他又看見了這隻黑貓。他覺得,這隻黑貓,是來向自己索命的。
永安城,繼秦家小姐離奇身亡,家中廚娘之子離奇被害之後,又接連發生了兩樁怪事。這第一樁,是府衙銀庫被盜案。這第二樁,就越發蹊跷了。府衙被盜的銀子居然在秦家的鋪子裏被發現了,而經過官府的重重調查,發現這盜取庫銀之人,居然是秦家老爺的舊日相識。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這個人不光承認了自己私盜庫銀的事情,還抖出了一樁舊案,說當年曾被秦家老爺雇傭,殺害了一個無辜的獵戶。
刑如意坐在馬車内,聽着外頭傳來的議論聲,素手稍稍撩起簾子,朝着外頭看了一眼。
“因果到頭終有報,這秦家老爺隻怕是沒有想到會有今日吧。”
“有些事情,終究會大白天下。”
“我隻是可憐那位秦家小姐。她本是無辜之人,卻因爲秦家老爺當初的一時鬼迷心竅,在稀裏糊塗中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世事難料,也許,這就是那位秦家小姐的命數。”
“那府衙中的那位三夫人呢?”刑如意放下簾子,看着狐狸:“你可不要告訴我,你沒有去找過她。我這隻鼻子,聞的出她身上的那股胭脂味兒。”
“當初救她,本是一時善念,原以爲她能放下過往,好好生活。不曾想,我竟成了她複仇的幫兇。”狐狸握住刑如意的手:“我是去找過她,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隻是在她床前站了站,然後考慮了一下,是不是要将我給她的那張臉皮拿回來。”
“你沒有拿,是生了憐惜之心嗎?”
狐狸搖搖頭:“這世上,能讓我生出憐惜之心的女子隻有你一個。”
“男人都是擅長說謊的,公狐狸約莫着也是一樣。”刑如意抽了抽手,卻發現被狐狸握得更緊了些。她翹了翹嘴角,有些不大高興的将臉轉到了别處。
狐狸輕歎着氣,将她的臉轉了回來:“可要我将自個兒的心掏出來給你看看?”
“血淋淋的,我才不看。”
刑如意戳了戳他的心口:“你之所以沒有取她的臉皮,是不是因爲屋外的那口井?”
“你都知道?”
“随便猜的。你是我的夫君,對你的性子,自然也有幾分了解。若你下了決心要取她的臉皮,勢必不會臨時更改了主意。若是更改了,便是因爲你遇到了能夠讓你改變主意的事情。
前些日子,我被林虎帶去衙門,剛好就在那位三夫人的院子裏。我隻瞧了一眼,便瞧出那是一口陰井。三夫人隻怕是被不幹淨的東西給纏上了。也是,那種東西,最喜歡内心晦暗之人。我都瞧得出來的事情,你一隻千年老狐狸,又怎會察覺不出呢。”
“你這是在誇我呢,還是在罵我?”狐狸輕點了一下刑如意的鼻子,“我隻想這件事盡快了結,你的身子特殊,容不得再爲這些事傷神。”
“倒也不至于傷神,隻是有些奇怪。府衙重地,莫說是一般的小鬼,就是成了年的妖怪都不易進去。你當門口的那些東西都是擺設嗎?那隻鬼,又是如何纏上三夫人的?難不成,是另有途徑?”
“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不要再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要我不想也行,除非你告訴我答案。”
“給你說個故事吧。”
“好啊!”
“在某處山腳下,有個婦人,因爲思念成疾,一病不起。臨終前,她最惦念的便是自己生死不明的丈夫。然而,婦人不知道的是,那個時候,她的丈夫,就在房中靜靜地看着她。婦人心願難了,心恨難消,直到去時,兩隻眼睛都是睜着的。她丈夫不忍,便想爲她合上那雙眼睛。可他忘了,他早已不是人,而是一隻貓。貓撫屍體,則驚屍起魂,于是那個婦人便遊離在了六界之外。
婦人的丈夫,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便偷偷尋到了一位狐仙,請求狐仙幫自己的妻子解脫。隻可惜,狐仙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大錯已成,餘下的,就隻剩天意了。”
“看來,這狐仙是故意将自己的妻子帶到永安城的。嗯,說實在的,你這個故事講得可真夠爛的。”刑如意動了動身子,“天意?那天意又會如何安排呢?”
“這個,要問你們口中的老天爺吧。”
狐狸擡眼,看了看車頂。刑如意輕歎了口氣,再次掀開了簾子。一隻黑貓,沖着馬車發出“喵嗚”的一聲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