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重大活動接待如急風暴雨,來得猛也去得快。活動結束,貴賓退房,從下午開始,酒店開始趨向清靜。樊勝美與同事們都累得如急風暴雨後的花草,幾天的辛苦随着活動結束而形之于色。王柏川瞅着時機給樊勝美發來短信,問今晚上可不可以見面了。樊勝美當然也願意見王柏川,但她考慮到以前公司如此重大活動後,部門都會來個團隊建設,比如聚餐和唱歌,她還得打點精神應付晚上的團隊建設,恐怕沒時間見王柏川。她回短信拒絕了王柏川的見面要求。
臨近下班時分,總監召集主事者開了個總結小會,才二十來分鍾,還都是站着的。一場有重要人物參加的活動就這麽結束了,總監完全沒有提起什麽聚餐唱歌之類的後續。樊勝美才恍悟,對于一家好酒店,這種忙碌恐怕乃是常态。
樊勝美本想去電王柏川,要求見面。可不知怎的,她不願主動,也可能她是真的累了,她換好衣服起身的時候一陣眼冒金星,看看同部門的二十幾歲同事卻還在尖叫着約逛街,她不得不咬牙将手機收回包裏。她不要做黃臉婆,她得自覺抓緊時間保養自己。
更衣櫃裏的燕窩還在,樊勝美将燕窩收進包裏,慢騰騰下班回家。路過電器店,她進去買了一隻炖鍋。天開始返暖,街上的櫥窗開始姹紫嫣紅。樊勝美喜歡這樣的下班,出門便是鬧市,沿着櫥窗秀走一段才鑽進地鐵站,簡直是最好的休息。當然,看着喜歡了,拐進去親密接觸一下,那是樊勝美不怕苦不怕累的最大愛好。
因此,回到歡樂頌的時候,天幾乎暗了。樊勝美在電梯裏遇到同樣是下班的安迪。是樊勝美先看見安迪,因爲安迪拿着個電子書正埋頭攻讀。樊勝美沒打擾,本打算到22樓的時候提醒一下,但電梯一報22樓,樊勝美就見安迪擡眼看顯示。她才在一同出門的時候招呼了一聲,“安迪,下班了?看什麽呢,這麽專心。”
安迪這才看見樊勝美,“哦,你好,好幾天不見。看婦産科有關知識。前幾天謝謝你提醒我懷孕三個月内不能告訴别人。還有好建議嗎?”
“哪是什麽好建議呢,隻是一些習俗,就怕你笑話我不講科學呢。”
“要的就是習俗啊。從小沒人教我這些,出了國就更不接觸了,要不是你提醒,我才想起請小關找她媽媽讨教習俗,想不到一下子收集到好幾條,真得好好記住了。咦,你似乎有什麽事有口難開的樣子?來我家坐坐嗎?”
“呵呵,不打擾。你最近有好多準備工作要做呢,時間不夠。”樊勝美頓了頓,“聽說不少人懷孕後每天吃燕窩,你打算吃嗎?”
安迪笑道:“我在行爲方式上遵照習俗,在生理介入上遵照科學,嘻嘻。”
“你真是十足的投機分子。不過應該的啦,誰都想給寶寶一個最好的出生條件,最多的祝福,在這件事上,準媽媽怎麽投機都不爲過,隻要不傷害别人啦。”
“啊,是啊是啊,你說得真好,我也是這麽想。我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不懂的人連問題都不知道怎麽問,幸好有你們伸手幫我。再次拜托你哦,有想到什麽,請務必第一時間提醒我。”
樊勝美還是第一次看到安迪一臉煙火氣一臉無知,而不是過去的臭牛逼。
她與安迪告别,開門進2202的時候,不由得又看一眼安迪的背影,見她果真乖乖地穿着柔軟的平底鞋,衣服也已經提前寬松,似乎是攢足了勁兒要做個好媽媽,可力氣用得過火了,姿勢有點兒笨拙。她不禁想到安迪與衆不同的身世,一個孤兒,别人懷孕大多有經驗豐富的媽媽保駕護航,安迪還真得全靠朋友和書本了。
這種時候,婆婆頂什麽用,關鍵時刻最能體現親媽與假媽的不同。
樊勝美不禁推己及人地替安迪心酸,進屋洗刷炖鍋泡發燕窩時,一直在想自己剛才欲言又止的提醒,那些個涉及隐私的提醒會不會說了反而吃力不讨好。根據經驗,這幾乎是一定要得罪人的。樊勝美收起心中的沖動,在空無一人的2202獨自上網。她每天都要将22樓所有人的信息浏覽一番,順便将22樓姑娘們的男朋友的微博也浏覽一番。這是她HR多年養成的本能。
應勤的微博是應勤自己告訴樊勝美的。趙醫生與包奕凡的微博則是樊勝美通過細心比對,分别從曲筱绡與安迪的關注人口中挖掘出來。樊勝美一等擁有自己的筆記本電腦,第一件事便是将這些人的微博都關注起來。三個人的微博各有不同,應勤最話痨,什麽都敢拿到網上請教,因爲他的朋友跟他一樣宅,他們的最佳聯絡方式就是電腦。于是樊勝美看到應勤最近在爲結婚對象的一個個經濟要求而煩惱。而趙醫生的微博幾乎是讀書筆記影評和樂評,唯一的私事是點評小貓,比如小貓又有什麽文字方面的意外但令人拍案叫絕的解讀。包奕凡的微博則是幾乎不涉及私事,話也不多,隻偶爾上傳一瓶樊勝美從來說不上名字的酒,或者一輛罕見的車。因此樊勝美最喜歡關注應勤的微博,即使此人已與22樓脫鈎。
安迪才剛進家門,就打電話給包奕凡。剛才在路上接到包奕凡短信,讓她到家後給個電話。包奕凡開口第一句話就把安迪震得趕緊找沙發坐下。“我已經到黛山縣城。跟秀媛院長談了一下,你弟弟已經被接走,那家人拒絕秀媛院長探視,因此你弟弟的情況不明。我借了輛車,打算連夜過去摸清情況。”
“老嚴在不在你身邊?晚上去不熟悉的村莊不安全。”
“老嚴跟我的時間有沖突,不過我在這兒有客戶,多年老交情,你不用擔心。”
“不行,我不希望事情擴散,被更多人知情。你回吧。”
“都已經到了,起碼也得過去看看。你不擔心你弟弟的處境?何況我又不會透露什麽,我隻說我去探望這幾年的慈善結對對象。”
“好吧,看了就回,不要有任何行動。”
“我會看着辦。”
包奕凡顯然不肯答應看了就回不做任何行動,于是安迪陷入忐忑,不知道包奕凡會怎麽做。她隻能拉下臉,“我說了不要有任何行動,我不願在我懷孕期間有任何節外生枝。你别替我自作主張。”
這一回,包奕凡總算無奈地回以“好吧”。但放下手機後,安迪依然不安,她不知道包奕凡會看到什麽境況,聽說什麽過往。她心裏其實非常非常反對包奕凡來做這件事。她坐立不安了會兒,開始打開菜譜準備做菜。樊勝美這時敲門進來。
“安迪,我資深人事的毛病犯了,救救我。”樊勝美是換掉高跟鞋才來的,可還是進屋就倒在沙發上,她這幾天太累。
“還有資深人事這種病?怎麽從沒聽說?”
“唉,這種病典型的就是找錢沒本事,找碴兒一找一個準。剛看了一下應勤的微博,那小夥子找的新對象太貪,要在他房産證上加名字,要十萬聘金,要全套頭面首飾。”
“相親嘛,既然不是以感情爲基礎,那麽好好談婚前利益保障并無不可。既然應勤看重人家處女身份,他總得爲之付出相應利益代價吧。”
“所以說嘛,我看應勤的朋友一邊倒地反對他對象的條件,說萬一結婚第二天就離婚,是不是一半财産全打水漂?現代人啊,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什麽做不出來。”
“如果真有第二天離婚這種事,那也是他爲他的觀念付出的代價。人各有志,願賭服輸。”
樊勝美一愣,過了會兒才道:“嗳,那倒是,可見我有些婆婆媽媽,不忍心。應勤那小夥子本質還是不壞。”
安迪狐疑地看樊勝美一眼,可她這會兒心事重重,沒空陪樊勝美打啞謎。她直截了當地問:“小樊,你該不會專程來談應勤的吧。”
樊勝美隻得道:“我當然不會這麽無聊。本來想提醒你世俗成見不能忽視,未婚先孕會受到不少世俗成見。但看你對待應勤這件事的思維,你應該有理性承受力的,我不用多嘴了。”
雖然安迪不喜歡樊勝美繞着圈子說話的風格,但想到這可能還真是資深HR據說做思想工作的風格,她也就忽略了,而是隻留心樊勝美的提醒。可是,“唉,我也不想挑戰世俗啊。可我真不想結婚,真不想結婚,真不想結婚!”
樊勝美錯愕,三次“真不想結婚”,一次比一次糾結,這種事出現在一向冷靜的安迪身上,說明有大事了。可樊勝美再資深HR,也不敢貿然向安迪提問,隻謹慎地道:“其實生活在大城市裏,不結婚也沒什麽,你經濟條件又好,多花點兒錢買得到服務的……”可樊勝美安慰不下去了,她不願對一起風雨半年多的鄰居作違心之語,“唉,還是直說吧。這世上做人吧,随大流最舒服,标新立異最累,要是不得已而标新立異,更累。你是秦派強勢的人,我說句心裏話,該妥協的還是妥協吧,别做非主流。你一個人的時候,你能力強,腰闆硬,你怎麽想怎麽做都行,撞破頭也在你承受範圍内。有孩子就不一樣了啊,孩子,那麽小那麽柔軟。”
安迪不由得停下手頭的切菜活兒,認真聽樊勝美講完。可心頭更是撕裂。
并非她想标新立異,而是她沒辦法,沒條件啊,她都說不出口。或許真的需要妥協,在她堅持的一些方面作一定的妥協。
樊勝美見安迪操刀停在砧闆上發呆,一臉無法作出決定的樣子,可又不知道安迪究竟遭遇什麽,無法深度幫忙。
正好,包奕凡的電話又進來。可能身邊有人,他全部用英語說,“安迪,看到了。看長相,得看仔細了才能發覺有點兒像,表情動作卻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對有外人探視,有手電光掃射,都沒什麽反應。兩個人一起被關在焊着鐵門鐵窗的小石屋裏,屋裏惡臭不堪,估計屎尿都在屋裏,看來并沒受到好好照料。”
那不是跟豬牛一樣的圈養嗎?但那種境況安迪并非不熟悉,從小看到大。那些送到福利院的,又是永遠無人領養的智障腦癱什麽的孩子,也是差不多,幾乎一輩子坐在固定木車裏,屁股下永遠是一隻馬桶。那幾個特殊的房間也是很臭。
有什麽辦法,既然那家人要惡意搶回去養,隻能那樣了。“既然已看清楚,你回來吧。看來他們應該是父子。既然他們養了父親那麽多日子,他們就繼續養着另一個吧,他們有經驗。”
“請收彩信。你忍心嗎?”
“不需要發彩信,我小時候看多了。要不然你能怎樣?非法劫持?付錢買斷?”
“我會處理。”包奕凡在那邊先結束了通話。
但安迪立即警惕回撥。“這是我的事,你别自作主張。請你尊重我的意見。”
“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會處理,我在現場。我不想你哪天後悔今天的決定。”
“你的主張不是我的主張。請你就此罷手。”
“你看看彩信,你忍得下心?”
“我忍得下。你請回。”
樊勝美最先以爲安迪講工作,語速飛快,反正她聽力跟不上。可越往後,越發現安迪是在跟誰争論。她連忙做手勢表明她走了,然後趕緊開門溜之大吉。而此時安迪也吵完了,看着樊勝美離去的背影,放下手中的手機。即使短信提示,她也不看。最好的結果是送到秀媛那兒養着,其他都是一樣。可那家子如此大動幹戈,豈能輕易放過,又豈會不出爾反爾。不如順水推舟,黑着良心賭那家子先承受不起,遲早把人送回。而包奕凡顯然不忍心這個賭局。
可她鞭長莫及,包奕凡又很有主張。
妥協?難道如樊勝美說的,她該對生活作些兒妥協?可問題是她的周圍全是零和遊戲,稍不慎便是她最忌憚的身敗名裂,她無法妥協。
她一刀一刀地慢慢切菜,非常理智冷靜地避開手指,但完全心不在焉。等一碗面條熟時,包奕凡電話再來。
“我已經帶你弟弟離開,上路。很抱歉,他反抗,我隻好綁他上車。”
“去哪兒?”
“顯然不能回秀媛院長那兒。我會安排。”
“我放句話在這兒,我會被你這個決定害死。我跟你說過我所有的擔心,我的恐懼,我有預感,這一切很快都會到來。”
安迪說完,冷冷地關了手機。想不到包奕凡這麽擅作主張。她桌面的座機很快響起。她拿起電話,聽都不聽就挂斷。這時,發現手開始顫抖,腦袋開始混亂。她陷入深深的恐懼。她慌亂地拿座機打電話給譚宗明,告訴老譚這件事,讓老譚幫忙将弟弟從包奕凡手中搶斷,務必領回海市。
老譚問:“包公子未必肯把人交給我,除非……你不怕包公子跟你絕交?”
“絕交就絕交,我已經承受不起兩人在一起的壓力了。他愛自作主張,我無法整天提心吊膽。老譚,不惜代價,人放到自己手裏才放心。”
“要不要相信包公子?他畢竟也是做事的人。”
“不相信。他跟他媽之間沒界限。”
“好吧。你别擔心此事,我來處理。”
安迪發現,至今,她唯一相信的還是隻有一個譚宗明。等譚宗明說出“我來處理”,她才能抱臂坐在沙發上,慢慢地冷靜下來,慢慢地止住渾身的顫抖。
可清醒的腦袋想出更可怕的可能。在如今交警遍地抓酒駕的大環境裏,夜晚開一輛載有四肢被捆的殘疾人的車上路,将有多大概率被半路攔截檢查,最終說不清楚那個四肢被捆的殘疾人的怎麽回事,而被送入警局。那麽,什麽都暴露了。安迪更加坐立不安,在房間裏團團打轉,如熱鍋上的螞蟻。而且,夜晚行車長途奔襲,恐怕遭遇的不止是酒駕檢查吧,那麽出事的概率将更大?
2202門口,關雎爾與跑推銷生意的邱瑩瑩幾乎一起回家。可才走出電梯口,就見安迪魂不守舍地直着眼睛飄到2202敲門,完全沒看見旁邊的兩個人。關雎爾與邱瑩瑩都驚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等樊勝美來開門,兩人都不約而同做出勸架的準備。可安迪卻在門口小學生背書似的道:“小樊,剛才接電話,忘了向你道謝。非常感謝你給我提的建議。”
樊勝美看看臉色失常的安迪,再看看安迪身後兩個驚訝的室友,也是驚訝地道:“不用客氣。可安迪你怎麽了?怎麽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