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醫生一上班,同個時期入門的兄弟就擠眉弄眼湊過來,道:“那樹皮吃了嗎?什麽效果?”
趙醫生不明白,“什麽樹皮?感冒神藥?罂粟殼?我看行。”
兄弟将趙醫生從頭看到中部,眼光稍作停留,“需要處方小藍片,招呼一聲,不用你出面。”
趙醫生莫名其妙,揪住兄弟的領帶逼問,才知昨晚微博被人大鬧天宮了。他趕緊上網查看,先是看得嬉笑連聲,随即心生厭煩,毫不猶豫将曲筱绡的ID拉黑。但微博功能設定,他怎麽也無法删除那些損友們對曲筱绡的回複,諸如“一夜情者戒”,“一女是所好學校”,等等。他算是領教到了曲筱绡市井招術的危害,他決定加強逃離的力度。隻是,需要祭出超常規法術嗎?趙醫生在麻煩與身段之間徘徊,最終堅持原則地選擇了身段。
可隻要趙醫生還眷戀着身段,小曲便大有可爲。她清早一起來就發現被趙醫生拉黑,竟有一種如願以償的快樂。于是她顧不得吃早飯,趕緊另外注冊一個ID,又将趙醫生的微博翻江倒海地折騰一番。但她不傻,她想到,萬一趙醫生惱羞成怒,從此連最起碼的禮數都不講了,怎麽辦。她得給醫生同志打一預防針。
因此她在某一條微博後面編了一段紳士格言,諸如對女人必須二十四孝,不可對女人說不,不可對女人發怒,不可……否則就是下流。一邊編,曲筱绡一邊笑,她最了解顧及面子的知識分子的性子,隻要不撕破他們的臉皮,卻又将他們束縛于臉皮,那麽無事不可謀。
曲筱绡幹完壞事,又已獲取趙醫生已經生氣的反饋,她心中一消昨晚的憋悶,得意揚揚地上班去了。此時她若遇見趙醫生,必定可以揚眉吐氣,神氣活現。
而趙醫生忙碌工作間隙扶着感冒的頭痛再次查看微博,又見曲筱绡一模一樣的搗亂,怒了。這回,他什麽都沒做,徹底将此人在腦袋中定義爲拒絕來往戶。
安迪今天腦袋不在狀态,到了辦公室也是丢三落四,失魂落魄。她索性坐在辦公室不出來,取消了行事曆上的大多數工作。可樹欲靜而風不止,魏國強再度現身,助理一看魏國強同事亮出來的名片就不敢阻攔,任由魏國強熟門熟路直奔安迪辦公室。安迪才剛接到助理電話提醒,魏國強已經出現在門口。安迪火氣直沖頭頂,可魏國強有臉再闖,她才不願故技重施第二次扔杯子,隻得橫眉冷目地看着魏國強。
魏國強很自覺地關了門,自己找地方坐下,又很自覺很乖巧地道:“昨天我請一位同事送給你一幅畫,很抱歉,同事手腳快了一天,我還來不及電話說明。那幅畫是你外公的作品……”
“不好意思,何雲禮就何雲禮,别跟我扯關系。”
“那幅畫是他畫給自己,他最重視,卻又不敢看,一直放在我的書房,爲此他不敢踏入我的書房一步。”
聰明人最大的困惑就是,聽到了便記住了,想聽而不聞都不可能。最痛苦的是,她即使神遊太虛,可她又能一心兩用,她無法阻止魔音穿耳。而且安迪趕不走魏國強,知道今天趕走了,明天他還能來,他有那強權,她隻好閉目不語,随便魏國強自言自語。
“我原想自作主張,送你那幅飽含情思的畫,希望你理解他内心的矛盾,也希望能因此拉進你們的距離。可他昨晚得知後情緒激蕩,送進醫院。醒來後嚴令我收回此畫,并嚴囑我不可舊事重提。我非常汗顔地提出不情之請,我得出爾反爾收回此畫,另外送你一件新年禮物。今天行色匆匆,禮物容我稍緩幾天請人送來。”
安迪微睜雙目,斜睨魏國強,不知道他編那麽一段故事有什麽意圖。爲什麽情節發展與昨晚的猜測完全不一樣呢。可一想到昨晚,想到奇點與她一起推理,安迪的心髒又強烈地驿動好幾下,呼吸難以平靜。
“對不起,安迪,老爺子等着那幅畫救命。”
“很好,知道他活得不好,我放心了。佛家有說報應,最爽的是現世報,我樂觀其成。”
“安迪,他這輩子很悲慘,他與你外婆的結合完全是被迫,甚至應該說是被陷害。他是個畫癡,從小住海市延請西洋畫師點撥,解放時期逃回黛山,由于種種時代原因,最終家裏隻剩下少年的他和他母親兩條性命相依爲命。即使家道中落,他依然自制松煙墨,在牆上勤練不辍。他曾經告訴我一件事,他有次挨批鬥,被壓着低頭,不小心看到牆角一抹石灰上面的黴斑非常有意境,簡直就是一幅現成的水墨山水,于是他專心地盯着那黴斑欣賞,心中一筆一畫地臨摹,渾然忘了棍棒拳腳之苦。他就是那麽一個癡人,不懂稼穑,不分五谷,不顧俗禮,不拘喜怒。可正是由于他不懂人情世故,當他看到一家逃荒來的男女中有個瘋女擅長用大紅大綠剪出出人意料漂亮的剪紙,他就不顧一切地跟着瘋女學習那種渾然天成的顔色搭配。這種事于他完全是天真自然,可在别有用心的人眼裏,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他被誣陷成強奸犯,被押着遊街示衆,還被迫娶了瘋女。他母親則被誣陷爲同謀,每天大小批鬥,隔離審查。爲了救他母親回家,他簡單地認爲隻要承認是兩情相悅,是真心娶瘋女,一家便可脫厄。但别有用心的人玩弄他,逼迫他必須擺出事實來說服大家。那時他才十七歲,他相信了。等孩子出生,他母親因此給放回家,他也長大兩歲,他才知生活從此落入更無望的窠臼。那些看似遙遠的事聽似簡單,卻是每一個當事人一天一天痛苦地煎熬過來。他一直煎熬到你母親發瘋。”
關于那個遙遠的時代,安迪看了不少英語書籍,她以爲那些事離自己很遠,看那些書的心情與看歐洲史沒什麽兩樣。可聽到那一切原來與她有所關聯,她聽到一半的時候,眼睛再也合不上,驚訝地聽着魏國強平靜叙述。直到最後才說一句:“那是拜你所賜。”
“是的。我當年年少輕狂,以爲紮根農村再也回不了家,就與你母親談起戀愛。本來一切順利,但有一天她失足掉落河裏,差點兒淹死,救上來後高燒一個月,瘋了。看到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發瘋,老爺子也差點兒發瘋。我也差點兒發瘋。我與老爺子相依爲命幾天,等老爺子平靜下來,他趕我逃走,趕我回家考大學,他說瘋女人是個無底洞,他不願拉一個替死鬼。我承認我當時自私,我逃走了……”
“你逃走的時候知不知道有我了?”
“不知道。”
“知道了會怎麽樣?”
魏國強陷入沉默。良久,才道:“看過她和她媽那樣子,我會逼她去打胎。”
安迪不禁打了個冷戰,但她堅持問下去:“然後呢?然後你們怎麽走到一處了?”
“得知你媽懷孕,老爺子隻能出門來找我。那時候出趟門不容易,沒錢,吃飯要憑各種票,他一個不通俗務的人含辛茹苦一路乞讨,憑着有限線索一路打聽,等找到已經讀大學的我,基本上是百病纏身,氣息奄奄了。等他出院,我債台高築。我給他找了個學校打掃的工作暫時栖身,他堅持改名換姓,做臨時工攢回家路費。改名換姓的原因是他被鬥怕了,甯可在全都不認識他的地方當個失憶的人。從那時起,他再次接觸紙筆,撿起從未放棄過的繪畫。而他的繪畫風格中注入許多匪夷所思的元素,令人眼前一亮。他那時畫了那幅我送你的畫,天天看天天歎息。但此後再沒畫過類似的。那時候起,他總算嘗到作爲一個人的尊嚴,有人肯正眼看他。然而他不是學院派,依然隻是個會畫畫的臨時工,依然沒錢。等攢足路費,偷偷回去老家黛山縣的一個村子,他妻子已經過世,女兒不知下落。他不敢久留,回來了,繼續跟着我,在大學做臨時工。他什麽都不懂,隻知道畫畫,樂在其中。後來還是我拿着他的畫請專家鑒賞,請人捧場,慢慢才熱了起來。也意味着有點兒錢了。于是他和我再次悄悄潛回去一趟找人,我們不敢聲張,隻敢悄悄打聽,老爺子怕好不容易得到尊嚴的身份被暴露。聽說你媽媽當年是從山村流落到幾十公裏外的縣城,已經死了。我們以爲你也死了,那時錢也花完了,就沒再尋找。那時候起,那幅畫就被老爺子收了起來,他不敢再看,他說自己是個罪人。等我确證你的消息,告訴他你很好,他讓我不要再找你,他和我都無顔見你。他昨晚被罪惡感壓垮了。”
安迪聽得一條眉毛高,一條眉毛低,滿臉不置信,但也滿臉驚愕。魏國強說得太簡單,而那麽簡單的故事有許多不可思議的情節需要放到那個時代的背景下才能好好理解。安迪雖然看過那些書,但看的時候事不關己,她看得生吞活剝,此時書到用時,她需要好好翻閱記憶内存才能辨識真僞。她愣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坐着,我回家一趟,取畫給你。”
“我陪你一起去。”
“謝絕。讓你知道我工作單位,你已經鬧得我雞犬不甯。”
“我查得到。”
“你查是你的事,我引狼入室是我的事。等着。”
安迪獨自出門打車回家拿到那幅畫,打電話讓助理下來幫拿上去交給魏國強,自己說什麽都不肯上樓再見魏國強,坐在附近的咖啡店裏,直等助理打電話通知她人已離開,她才回辦公室。她時不時地抓起手機,可又黯然放下,她下意識地想打電話跟奇點訴說這兒發生的怪事,可她管住了自己的手,她還是自己考證吧。
奇點也已不堪重壓。所有與何家女人接觸的男人都不堪重壓,活得生不如死。她該遠離奇點,放奇點一條生路。
若是魏國強所述屬實,她何忍陷奇點于同樣境地,她于心何安。
下午時候,奇點發來一個郵件,他在鄉下籌建的工廠遇到一些政策性的問題,他需要趕去解決。安迪如常地回一封郵件,心裏雖然在想,過去,他是親口打電話跟她說一聲的。那就這樣吧,對大家都好。
邱瑩瑩收到一張彙單。這年頭凡跟着潮流走的人都用民間快遞,比如邱瑩瑩管理的網購生意就天天用民間快遞發貨,那些快遞員管接管送,服務周到。這年頭,大約也就邱父那樣生活在落後小城鎮,又生活在邊緣地位的人才會跑郵局發包裹。邱瑩瑩不知發來的是什麽東西,她隻知道十來天前收到爸爸發來的一個短信,通知她等着收包裹。她趁中午吃飯時間沖去郵局,領來一隻紙箱,紙箱裏面的東西有點兒分量,邱瑩瑩估計有十來斤。
邱瑩瑩不顧郵局人多眼雜,當場在大廳裏将紙箱打開,頓時,一股美妙的香氣撲鼻而來。自制手工臘腸和臘肉,老家的特産,邱瑩瑩的最愛。邱瑩瑩恨不得繞紙箱子跳三圈原始部落舞以示慶祝,她仿佛已聞到今晚油光水滑的臘肉飯的濃香。但邱瑩瑩懂得爸爸的章法,她鑽進紙箱細細搜索,果然在箱壁一張顔色有點不同的牛皮紙下面找到一封家書。郵局包裹不讓寄信,邱家自有祖傳妙方。
家書當然是憑着文化知識走出山村的邱父所寫。邱父簡單描述了家中遭遇的幾場大雪,以及家庭成員各自安好,就是叮囑邱瑩瑩不可爲了省錢而過于小氣,讓大城市的人看不起。既然做了城市人,說話做人就得跟城市人學。錢不夠用一定及時來電家裏,切不可問人借錢,借錢者氣短,遭人鄙視……邱瑩瑩一邊看,一邊偷偷伸舌頭做鬼臉,一如在家時候,爸爸在前面說,她躲在爸爸寬闊的肩背後面張牙舞爪。等看到最後,邱瑩瑩終于爆笑了,爸爸說,臘腸和臘肉不得獨占,一定送與室友分享,如此做人才能大方體面,備受衆人推崇。爆笑完畢,邱瑩瑩很大方地扔了紙箱,但很不體面地背起一塑料袋的臘腸臘肉回去咖啡店。
賣咖啡豆的店子,自然是不允許有異香奪味,因此邱瑩瑩将臘腸臘肉包紮得嚴嚴實實,扔進收銀台下。可是,就有人長了一隻狗鼻子。那是一個長得豆芽菜似的年輕男子,戴一副眼鏡,大冷天的隻穿了一件毛衣一件夾克,因此那隻靈敏的鼻子凍成一種半透明的紅色。該男一進門就問哪種咖啡的勁大,他就要買勁大的咖啡。正好店長不在,邱瑩瑩就挑出一勺意大利調配咖啡豆子給該男看,“這種,又苦又來勁,連噴出來的香氣都振奮精神。”順手,邱瑩瑩遞一個紙巾盒給該男。
該男羞澀地扯了一張紙巾對付鼻子,再問:“十二個人吃睡在公司趕一個項目,春節前交貨,你看大約要多少咖啡才夠?”
“IT的吧?先買三磅,我給你磨成粉,省得你們還得抽時間磨。咖啡放久了不香,尤其是磨成粉的。等喝完上淘寶,這個地址,很方便,省得跑出來路上浪費時間。”
“好。”
邱瑩瑩等了半天沒下文,隻等來一張信用卡。她便刷卡磨豆地忙開了。但過會兒就發現不對,她轉頭看見那男的圍着收銀台打轉。“咦,你幹什麽?”
“我怎麽聞到臘腸臘肉的香味呢?還是我老家的味道。”
“哈哈,你的鼻子裝雷達了,真靈。我剛從郵局取來的臘腸臘肉呢。你老家哪兒的?”
“老家地名有點生僻,我寫給你看。”該男顯然性格認真,可惜他寫出來的字猶如蚯蚓過境,歪歪扭扭。
邱瑩瑩一看,“啊,隔壁市,我們差不多是老鄉了。你等等,我做完這些抽一條臘腸給你帶走。我家寄來的也不多,我還得分别人,隻能送你一條。”
“可是我春節前連回家燒飯吃的時間都沒有,春節倒是可以回來家吃去了。郁悶,謝謝你,心領了。”
邱瑩瑩見該男一臉爲難,便爽快地道:“那就不給你了,要不然跟戒煙的人身邊放一支雪茄一樣,多折磨人。留個名片啊,下回淘寶下單的時候我就知道是老鄉了。”
該男出去的時候,正好店長回來。店長等門合上就道:“這幾天感冒的真多,又是一個。剛才出去的肯定是光棍男,而且沒女朋友,沒人監督洗澡,一股人味。”
邱瑩瑩聽了大笑,這麽好的鼻子,原來是個燈下黑,聞不到自己的臭味。她仔細看名片,這個人叫應勤,居然是家挺有名IT公司的工程師。真看不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