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這一幕的其他茶師,聽了随身翻譯後,都饒有興緻的看過來。
段國林雖然面上不顯,但暗中緊握的拳,已經透露出内心的憤怒。
是的,往年曆屆的鬥茶大會,華國的代表團都會遭受這樣一番明裏暗裏的嘲諷。
無論是來自日國,還是其他關系不友好的國家,因爲這确實是無法反駁的事實。
葉蓁則不然,她沉吟了一下,朗聲回答:“抹茶的原料是蒸青綠茶,蒸青綠茶有口感苦澀的缺點,我國勤勞智慧的人民在不斷開拓創新後,發明了炒青工藝。”
“有了香鮮味醇的炒青綠茶後,蒸青綠茶就被淘汰了。”
“這算不上什麽損失,而是一種優勝劣汰的流變。”
她話音剛落,坐在一旁的段國林忍不住嘴角一翹。
這番話明面上是在科普曆史,實際上是在暗諷日國茶道拾人牙慧,不懂推陳出新,他沒想到葉蓁還有這麽厲害的一面。
野村慎司的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仍是有禮有節地點頭緻意:“受教。但這是否可以理解爲華國人以茶爲享樂,而我們日國人則以茶之苦澀作爲修行,意境上遠高于華國茶道呢?”
聽他這樣說,葉蓁和段國林對視一眼,神色都有些凝重。
在一陣低聲私語的翻譯後,衆位茶師都意識到了兩人的交鋒緊張起來了。
與人交談的野村一郎也微微看了過來。
茶室裏有了一度的安靜,但現下,這安靜具有了重量。
就在這時,風爐裏的炭火發出了輕輕的畢剝聲,這聲音點醒了葉蓁。
她是茶人,原應該用茶說話,怎麽逞起口舌之利來了?
“這個問題不該由我回答,應該讓茶回答。可不可以借茶具一用,讓我給你行一杯中國茶?”
這話正中野村慎司下懷,他起身去水屋取出一套中式茶具擺上,選用的是一套手工玻璃茶具,便于欣賞綠茶的茶舞,對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他顯然懂華國工夫茶,在茶席上點了一支線香。
工夫茶講究焚香靜氣,通過香味營造淡薄靜穆的禅境,升華茶人和茶客的精神。
葉蓁對香道了解得不深,隻覺得他這支香清雅不争,一團和氣,格外好聞。
諷刺的是,他的行事作風卻與之完全相反。
她對着香深呼吸幾次,凝神靜氣後開始行茶。
簡單溫完壺後,她用水勺往玻璃壺裏注了半壺水。
水溫降到八十攝氏度後,她開罐取茶,以最簡單的上投法把茶投人水中。
茶葉入水後,在杯底雲湧浮沉,三沉三浮,緩緩舒展成柔嫩碧綠的一芽一葉,前後不過一分鍾,一杯青黃透亮的茶就成形了。
野村慎司看着那杯茶,卻不取用,他顯然看不上這種販夫走卒式的泡茶法,嘴角勾出笑紋,柔聲哂道:“這就是中國茶道嗎?”
在座的衆位茶師看向葉蓁的眼神裏多少有些存疑,更多的是嘲弄。
“這茶還沒行完。”段國林這回半點也不惱了,悠哉悠哉的提醒了一句。
野村慎司滿臉疑惑,一直關注這邊的衆位茶師聽了翻譯後也很不解。
葉蓁不卑不亢地回應野村慎司的話:“中國沒有茶道,喝茶之于中國人,就像咖啡之于西方國家,是一種生活方式。”
“正如巴西不會有咖啡道一樣,我們中國也不會有茶道。而且,道在中國是一個和中華文明同在的神聖概念,是‘朝聞道,夕死可矣’的真理,我們絕不敢輕易把任何東西稱爲道。”
“如果非要以茶論道,那麽大道無形,把茶喝到千家萬戶,喝成開門七件事之一,就是我們的茶道。”
野村慎司嘴角的笑意漸漸凝固,繃着嘴唇直視葉蓁。
葉蓁坦然平靜地與他對視。
衆位茶師聽了翻譯後,都滿眼震撼的看向葉蓁。
他們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看向葉蓁的眼神嘲弄消失不見,都變成了帶着敬意。
就在這時,金蘭花在旋注的熱水下緩緩綻放,蒸汽裹挾着蘭香四下擴散,将野村慎司的線香香氣沖得近似于無。
而剛行的茶也涼透了,葉片慢慢卷起,葉蓁提起沸騰的熱水,速如風雨地猛沖進茶水裏,刹那間,卷起的茶葉如昙花乍開,重新煥發生機。
一股盛大的奇香蒸騰而起,猶如無數枝蘭花與雪濤一同瀉下,與此同時,茶湯的顔色變得很明亮,就像‘山窗初曙,透紙黎光’,立在水裏的茶葉也變得新綠可愛,像初春新剝的嫩筍,也像初夏微透着陽光的葉面。
這樣的觀感,讓人迷醉震撼,還未品茶,心已傾倒。
香陣過後,整間屋子猶如雪後初晴,滿是清冽之氣。
茶室瞬間變得落針可聞。
蒸騰的蘭香傳入衆人的鼻端時,一陣無法抑制的喁喁人聲潮水般從外圍湧向葉蓁。
直面茶水變化的野村慎司更是心中大震,漆黑的雙眸内流露迷茫和不解,還不待他反應過來,席間突然一陣騷亂。
他的曾祖父失态起身,絲毫不顧禮節的,疾步奔走過來,口中用日語急呼着:“這……這是!”
葉蓁對這位失态的老者,微微一笑:“這是雪茶,想必是野村先生的舊識。”
因爲野村一郎的失态奔走,各國的衆位茶師也都紛紛引頸張望過來。
野村一郎聽到葉蓁的話後,似才醒神,連忙鞠躬和衆位茶師緻歉,這才顫巍巍坐到葉蓁的席間。
葉蓁話不多說,分好茶,用輕緩柔勻的指力端起茶杯,托在掌心裏敬給野村一郎。
野村一郎深沉而溫柔地看着杯底的春色,像看着一位故人。
過了一會兒,他端起茶杯,小口慢飲,閉着雙唇把茶湯慢慢迫入咽喉。
段國林關注着他的神情,既緊張又期待,一顆心怦怦直跳。
良久,幽靜的茶室裏發出了滄桑的歎息聲:“久違了……”
野村一郎鼻翼和嘴唇微微顫抖,他強忍着淚意,用一種切慕的眼神看着葉蓁:“這道茶的真味,已有十之八九了。”
他朝葉蓁屈身行了個禮後,轉而對野村慎司說:“此生對人間唯一的奢望也已實現,可謂死而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