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嘉賓裏有修道者,也有外交官、藝術家,還有專程從外國趕來的華人。
密密麻麻的攝像機對焦在茶席中央相對而坐的少年和老者。
老者穿着暗茶色的和服,端坐的背影略顯清寂。
九十七歲高齡的野村一郎全然沒有老人的暮氣,清癯的臉上固然布滿皺紋,皮膚卻很幹淨,不見任何斑點。
更讓人稱奇的是,他那雙深陷在眼窩裏的棕色眸子明亮有神,比葉蓁見過的任何一雙眼睛都亮,那是來自歲月磨砺的光芒。
大殿裏縱然賓客如雲,但絲毫不見喧嘩,隻有僧人低沉的誦經聲和風爐上的滾水聲。
氣氛之神聖,讓葉蓁恍惚間以爲自己坐在唐宋時的“福山茶宴”上。
曆經時代的洪流,如今的鬥茶大會已演變成了注重品茶,也即是茶宴。
少年起身去左側的“水屋”取出茶盒、茶碗、茶勺。
從這一步起,日式茶道的流程便正式展開。
他捧着茶具順着榻榻米席面緩步走來,這種足底生根的走法顯然易遵循了《禮記玉藻》裏的“君子九容”。
自古以來,華夏君子言談舉止、行動坐卧都有儀度。
然而現在能注意到九容之禮的年輕人并不多,倒是眼前這個日國男孩足容重、目容端、氣容肅,活脫脫是從古書裏走出來的清雅君子。
将一應器具擺好後,少年入席坐定,拿出一方絲絹擦拭茶碗和茶勺。
等他緩緩擦完茶具,茶釜裏的水剛好三沸。
這時,他突然開口:“請用茶點吧。”
他說的是中文,發音略顯生澀。
段國林面色平和。
葉蓁略有些詫異,卻并沒有過多流露,點頭緻謝後,端起茶點開始享用。
他們吃茶點的時候,必須将漆盒裏的抹茶粉用竹勺放進茶碗,加人沸水後,少年開始用點茶。
所謂點茶,就是用茶筅把抹茶粉和熱水、空氣攪拌在一起,讓抹茶起一層泡沫,這層泡沫叫作湯花。
湯花的細膩度、持久度是評判一盞茶好壞的關鍵标準之一。
抹茶原料越好,茶道師的技藝越高超,湯花就越細成持久。
葉蓁專注地看着少年的動作,看他怎麽調膏,怎麽運筅,這一系列動作就是茶道的重頭戲,講究快慢有節,輕勻到位,至少需要七八年的修煉才能入門。
少年手底下很有功夫,運筅的技法爐火純青,指繞腕旋間,堆雲積雪般的白色湯花就泛了起來。
葉蓁不得不承認在這個過程中,她感受到人與茶、與自然的交融,也感受到茶道作爲高雅藝術的美感。
幾分鍾後,少年用左手掌托住茶碗,右手五指持碗邊,跪地舉起茶碗,恭恭敬敬地将茶送到段國林與葉蓁面前。
第一杯茶給了段國林,二人似乎是熟識。
段國林品茶的同時,少年将點好的第二杯茶傳給葉蓁。
他透亮的眼睛直視葉蓁,似在關注她的表情。
正常情況下,茶道師不會關注客人反映,他的眼神看似細微,其實已經流露挑釁的意味——極度含蓄内斂的挑釁。
茶人之間很善于通過敬茶、喝茶的動作交流感情和心情,葉蓁捕捉到他的眼神,也接到他傳遞的信息,她接過茶盞,微微一笑。
年輕人到底是年少氣盛,見到同行就忍不住想一争高下。
一碗好茶喝的是平和的神心,他以争鬥心做茶,這便已經落了下乘。
段國林以及在座衆位茶師飲完茶後,這一輪茶事便結束了。
按照慣例,客人需要誇贊主人。
在座衆位茶師已經開始用各自國家的語言誇贊,随行翻譯傳達給少年。
段國林見葉蓁隻是鞠躬緻謝,并不出聲,便代她開口誇贊:“很榮幸能夠見識這麽考究的茶道。”
少年點頭緻謝,看向葉蓁。
葉蓁卻閉口不談茶,用絲絹将手裏的茶盞擦幹淨,細細賞玩起來。
日國飲茶推崇建盞,但眼下這隻并不是建盞,而是一隻青瓷茶碗。
這隻茶碗粗糙不平,釉色也不美,連紋路也不甚平正,葉蓁卻很欣賞它的清淨質樸:“這是高麗青瓷?”
少年沒有等到她對茶的評價,眼睛中閃過一絲失望:“是,這是千利休大師使用過的舊物。”
千利休是日國茶道的鼻祖和集大成者,可謂日國的茶聖,沒想到野村一郎竟會拿這樣珍貴的古董給段國林大師和她用。
細觀衆位茶師的茶碗,似都有不同。
葉蓁無以言表,雙手捧住杯子誇贊:“粗頭亂服不掩國色,這也正是返璞歸真之美。”
少年面無表情地再次點頭緻謝。
“醒庵壁龛上的畫,是野村先生的手筆嗎?”段國林問道。
“是我曾祖的手筆。”說到這裏,少年對他們鞠了個躬,自我介紹說:“在下野村慎司。”
原來這少年竟然是野村一郎的曾孫,怪不得有這樣的造詣和氣度。
段國林當然知曉這少年,可以說很熟知了,因爲他與野村一郎也算是故交,少年這話就是說給葉蓁聽的。
至于暗中挑釁,想必是知道了他此行帶了一位年紀與他相仿的華國茶師的緣故。
葉蓁不想和野村慎司論茶,便擡手隔空點了點挂在茶席的那幅畫,輕聲問:“請問這幅畫上的圓圈有什麽寓意?”
“這個圓意味着開始,也意味着結束,若說貴國的太極圖寓意宇宙萬物,這個圓則代表我們生活的世界。”
“我們都生活在這個圓裏,應該和平共處。這也是裏千家茶道的核心思想。”
葉蓁點了點頭,暗想,這不還是依葫蘆畫瓢,脫胎于我們華國文化的東西嗎?
野村慎司富有穿透力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第一次主動開啓話題:“衆所周知,日國茶道源于貴國宋朝的點茶法。爲什麽點茶法會在宋亡後失傳呢?”
“也許正是因爲沒有道的傳承,所以華國作爲茶文化發源地,卻在國際上失去茶的話語權。”
“請問,這算不算中華文明的一大損失和遺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