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一驚,說當真跑了?是不是到别人家去了你沒找到?那家老大說,不是,啞巴房間裏的東西都收拾幹淨了,什麽都沒留下,他帶着東西走了,而且連個口訊都沒留下來。
我看那家老大的表情,似乎是他有點驚吓的樣子。我能想象到,啞巴爲什麽要逃跑,那是因爲我們十年後再度來訪。而他這樣的不辭而别,則是在變相地告訴我們,他知道我們此行爲了什麽,也知道自己難逃幹系,同時也證明了師父的說法,這個啞巴絕對有問題。
師父一把抓着我,說你早前來通知那家老大的時候,看到那個啞巴沒有?我驚慌的說沒有看到,但是那家老大一直大聲叫罵,估計是被他給聽到了。師父看上去很是懊惱,于是對那家老大說,現在你相信我說的話了吧,如果你還想知道你家祖傳扇子的下落,你最好是現在就讓你的族人到處找一下啞巴,我們上山的時候沒看到他,也不知道他朝着那個方向跑了,大家分頭找,先抓回來再說。
那家老大之前趾高氣揚的,現在卻乖乖聽話了,于是他很快就召集了村子裏的男青年,當中也包括了那家的其他幾個兄弟。二十多個人,齊刷刷在那家老屋的院子裏集合,然後師父幫着那家老大分派人手,指定尋找的方向。那家所在的村子位于山腰上,進出村子除了我們上山的那條路以外,還有一條通往後山的路,所以想來是不怎麽難找的。而當所有人分派就緒後,在我們身後傳來一個幹巴巴的聲音說道:
“别找了,我還沒跑。”
我轉頭一看,一個穿着怪異袍子的幹癟小老頭,遠遠站在先前那家老屋邊上的祭壇門口。他的袍子像是道袍,但是卻和那些黑白道袍不同的是,他身上有很多五顔六色的色塊,分别在領口袖口,他背着一個背包,手裏還提着一個提包,戴着一個造型很像是紙折的元寶一樣的黑色帽子,腳上卻不倫不類地穿着一雙解放鞋,我知道,他就是那個啞巴。
那家老大愣了一會,走上前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驚訝地說,你……你不是啞巴?
啞巴微微一笑說,啞了幾十年了,是說話的時候了。
啞巴這句話一說出口,在場的人都驚訝了,除了一個人,那就是我師父。他似乎是早就知道啞巴是一直在裝啞一樣。盡管在之前他已經分兩次分别給我和師姐還有那師父分析了啞巴的不尋常以外,他卻一直沒有說他是在裝啞。
最爲震驚的,還是那家老大。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後慢慢走到啞巴跟前,好像不認識眼前這個伺候了自己幾十年的仆人一樣,上下打量着他,然後用一種“難以置信”的口吻問啞巴說:“你……你一直都會說話?”
啞巴微微一笑,拍了拍那家老大的肩膀,卻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用一種很深邃的眼神打量着我師父和師姐倆人,卻一直不曾看我一眼。我和董先生都是初來乍到,我甚至還沒弄明白到底怎麽回事,而對于啞巴來說,或許他一早聽見我喊那家老大的時候,就知道我師父帶着師姐重回故地了。而也許對于他來說,師父和師姐什麽時候回來,也就是他跟大家坦白身份的時候了。
師父開口說,啞巴你可真行啊,這麽多年一直沒人發現你,藏得可真夠深的啊。那師父當年那麽信任你,沒想到你竟然花了半輩子的時間來策劃一場陰謀,你肯定不是一個人吧,你背後都還有些什麽人?師父這麽冷冰冰地質問道,因爲他認準了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目的有兩個,一個是讓扇子歸他所有,一個是找個完美的替罪羔羊。
啞巴也許是太久沒有說話的關系,他的口音已經讓人聽上去有點吃力。起碼在我聽來,就跟那些港台大舌頭差不多的感覺。他似乎并沒有把師父的質問當成是一種壓力,反倒像是早就料到早晚有一天會有人這麽跟他說一樣,他淡淡地回答到,我背後并沒有人,從來都是我一個人,早年跟着那師父的時候開始,我就知道這一天早晚會到來的。啞巴頓了頓,轉頭對我師姐說,小姑娘,對不住了,十年了,讓你背負罵名,你受苦了。
啞巴說話的語速很緩慢,但又很平靜。我一直在邊上無法插話,但聽在耳朵裏,就跟我之前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些高僧說話差不多的口吻。師父在我剛剛入門的時候曾經跟我說過,面對自己的對立者的時候,隻有三類人會用這種口氣和對方說話,一個就是裝腔作勢的,弄出一副自己高深莫測的樣子,好讓人家不敢輕舉妄動。我們就常常扮演這種人。第二種就是腦子有問題的人,不知道對方來勢洶洶,因爲愚魯而顯得鎮定。第三種就是真正的高人,壓根就沒把你放在眼裏,有底氣才這樣說話。基于這個啞巴能夠裝啞隐忍幾十年,不用說,他肯定也是第三種人。
但是當他這麽淡淡地跟師姐說完以後,師姐頓時勃然大怒。原本給我感覺雖然談不上溫順但是也不能說暴躁的師姐,竟讓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毫不在意别人眼光的大吼起來,這确實吓了我一跳。師姐大罵道,好你個老賊,這些年來真是把我害得好苦,自己名聲掃地,還連累師門,你倒還清靜,繼續躲在這個小地方,反正沒人會懷疑到你的頭上,自己當了賊,還栽贓到我的身上,你可知道這十年來,我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嗎?師姐越說越激動,說到最後的時候,竟然因爲委屈,有些嗚咽。仿佛是因爲這些年來自己過得憋屈,一股腦地釋放出來。董先生一直拉着師姐的手,除了我師父,他應當算是最了解我師姐的人,知道師姐的脾氣,蒙冤10年,今天得見真兇,還真是害怕師姐幹出什麽傻事來。
其實當啞巴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他實際上已經是變相的承認了自己才是當年竊取扇子的真兇。顯然這個結果大大出乎了那家幾兄弟的預料,因爲多年來他們一直認定了是我師姐偷的,甚至還以爲是師父派師姐來偷的。現在看來,他們和賊人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卻一直沒發現,這種小山村裏,監守自盜算的上是醜聞,那家兄弟一度不知道怎麽辦好,而且因爲起初老大召集族人,村裏人都看在眼裏了。于是師父悄悄湊到那家老大的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那家老大點點頭,然後吩咐自己的兄弟把聚攏的人群遣散,然後那家老大走到啞巴身邊,對啞巴說,咱們還是進屋裏說吧,今天這件事,你必須要給我們做出一個交代。說完他就一把抓住了啞巴的手腕,看得出來,力氣還挺大的。
現在回想起來,那家老大說這句話的時候,用了我們都能聽懂的漢語,我想是因爲他也了解到自己錯怪了我師父和師姐,想要化解這段誤會。
衆人在議論紛紛中散去,散去的隻是人群,不散的,肯定是私下對啞巴和那家人的議論。接着那家兄弟帶着我們一起走到那家老屋裏面,關門關窗。那家另外幾個兄弟甚至不讓自己的家仆跟着,缺少了一個兄弟,當時的屋裏除了他們三兄弟以外,就是師父師姐,我和董先生,還有啞巴。
那家老大和啞巴一起生活了幾十年,這群人裏面,他們倆的感情是最深的。但是他自己也明白,如今我師父帶着我們找來,這件事就必須有個結果。這短短的幾個小時時間裏,那家老大徹底推翻了自己以往的懷疑,也就是說,此刻的他,内心比我們誰都更加混亂。不過他上無長輩,同輩中又是排行老大,所以族人還都看着他來主持大局。于是他給啞巴搬來一張椅子,要他坐在屋子的正中央,然後我們各自找地方坐下,把啞巴圍在中間,那意思啞巴也明白,是要他把來龍去脈說個清楚。
啞巴放下手上的包包,看樣子他真打算是離開這個地方了。也不知道是沒來得及跑成,還是故意呆在祭壇裏邊等着我們。或者說是等着我們把事情說明白,再走,那表示他确信自己能走的掉。所以他坐下以後,沒等大家開口審問,他自己先娓娓道來。
“那把六葉八卦扇,确實是我拿的,也确實是我把大家引導着,去懷疑這位小姐的。”
雖然大家都知道這個真相,但是啞巴第一次親口承認的時候,屋子裏還是一片嘩然。那家的另外兩個兄弟顯得很驚訝很憤怒,而那家老大除了憤怒以外,還有些悲傷。師父問啞巴,那你是收拾好東西,專程在等着我們嗎?啞巴點頭說是,他在我叫走了那家老大以後,就收拾好了行李,然後一直在祭壇裏邊跪拜念經。他說,這一天總算是來了,他的使命也完成了,今後就再也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那家了。
師父對啞巴說,當年我第一次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就認識你了。雖然咱們沒什麽交流,但是我卻一直記得那師父身邊有一個啞巴仆人。而你當時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啞巴,這麽說來,早在幾十年前,你還跟着那師父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裝啞了是嗎?你這麽做單單隻是爲了這把扇子嗎?這麽些年來,你可以有無數次下手的機會,爲什麽偏偏等到十年前?莫非是爲了找一個合适的人來栽贓嗎?啞巴微笑了一下,對我師父說,這些話,上一次說也是幾十年前了,而當年唯一的傾訴者,就是你們的父親。
說完他指了指那家幾兄弟。他接着說,你們幾個,都是我看着長大的,你們的父親是一個偉大的鬼師,但是你們卻從來沒從他那兒學到東西,相信你們都知道,你們父親不教你們,是爲了不讓你們涉足這個行業,因爲你們手上有扇子,難免行差踏錯,釀成大禍。而如今你們一個個像這樣審問我,我卻不得不告訴你們,那把扇子對我來說,縱然有用,我也絕不會用。而且我并不是爲了偷扇子而一直待在你們家裏,我留下來,其實是爲了守護這把扇子。說完他又朝着那家老大一指,說,就是幫你守護。因爲你父親早就知道,你是受不住的。
師父聽到這裏的時候,已經确認啞巴就是一個高人。于是作爲禮貌,他站起身來朝着啞巴行了一禮,然後坐下說,請你告訴我們,你到底是什麽人。
啞巴沉默了一會,對我師父說,武師父,當年你來找那師父的時候,那師父曾經告訴過你,這把扇子的來曆對吧?師父說是,這把扇子是吳三桂當年害怕永曆皇帝的鬼魂帶陰兵複仇,而請道士打造的。啞巴說,那個打造扇子的道士,就是我的祖師。師父說,這麽說來,你也是道士?啞巴拂了拂身上的那身奇怪的袍子說,你看出來了吧,這雖然是道袍的樣子,卻是當初那師父親手給我縫制的。這件袍子,除了代表我本家道人外,我還是那師父門下的鬼師弟子。隻不過我從來不曾叫他一聲師父,他也從未跟我以師徒相稱。
啞巴這時候的表情已經不如起初那麽淡定,那是因爲在大家的言語裏,他必須開始回憶自己的過去。他歎了口氣告訴我們,師祖的名諱不要提起了,而那把扇子傳到了啞巴的師公手裏的時候,恰逢那時,日本人入侵緬甸,雲南雖然有重兵把守,但是内亂卻一直存在。很多民間的勢力相互争權,大量迫害宗教人士。啞巴苦笑着說,害死他師公的,并不是日本人,而是當時雲南的國民黨官員傳統當地鹽幫,聽說了他師公手上有把厲害的扇子,打算奪取,繼而害死了他。所幸的是師公那時候已經悄悄把扇子交給了啞巴的師父。啞巴說,他自己的師父是個雲遊天下的散人,對于門派和個人的利益都不是特别看重,于是日本人打跑了十多年以後,收養了他,并把扇子傳給了啞巴,繼而把啞巴托付給了他的一個好友,就是那師父。
啞巴說,自己和那師父的年紀相差并不多,但是由于師父多少有些不務正業,跟着那師父也是好事。于是就一直伴随着那師父,而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啞巴自己本身是一個純正的古滇族人。而既然自己托付給了那師父,那師父自然也得知了扇子的秘密,當啞巴認爲自己沒有能力保護扇子的時候,主動請那師父收下扇子,因爲那把扇子在那師父的手上,比在自己手上的價值大得多。但是那師父是一個有遠見的人,當他得知扇子的威力以後,他發覺如果這個東西一旦被道上的人知道,必然會引起一陣哄搶争奪,自己雖然有些能力,但是也沒辦法抵擋源源不斷的争搶。他和啞巴之間雖然相互交流磨合,自己也傳授了不少技法給啞巴,但卻始終是無名師徒。于是那師父和啞巴約法三章,雖然是同族人,但此刻希望他能夠就此放棄自己的姓氏,做一個默默守護這把扇子的啞巴。
啞巴尊敬那師父的爲人,也潛移默化地理解了那師父的一番苦心。雖然是寶物,但卻并非是吉祥的東西,曆史上任何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背後,都有厮殺和血淚的曆史。于是他決定犧牲自己,以仆人的身份跟在那師父的身邊,就算有一天扇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也沒有人會注意到他這個幹癟矮小的啞巴。雖然是把自己所有的扇子交給那師父這樣的高人保管,但實際上真正的看護人,還是他自己,這也是那師父要求他明白的,信守承諾,心系天下的情懷。
說到這裏的時候,我心裏對這個啞巴有點敬佩。因爲很少有人會爲了一個承諾做出如此巨大的犧牲。這個世界上,懂得玄術的人,畢竟是少數,玄術和醫術一樣,本來是用來救人的,但是一旦淪爲邪魔外道,後果就非常可怕了。這就好像是一個國家的武器兵力,它們本應當是用來保家衛國,但若動了邪念,也能夠毀滅世界。
師父聽罷也微微點頭。啞巴接着說,在他和那師父主仆相稱後沒幾年,那師父就認識了我師父。而當初是那師父主動把這個秘密告訴我師父的,是因爲他和啞巴都覺得,我師父是一個值得信賴和托付的人。假若有一天扇子引起了他人的賊心,啞巴和那師父勢必要拼死保護這個寶貝,而我師父則應當是可靠的朋友,他能夠代那師父和啞巴繼續保護這個秘密。師父聽到這裏的時候,歎了口氣說,慚愧了,當初那師父把我想得太過于高尚了。我雖然從未想過要把扇子據爲己有,但是我的确是因爲它而動心。我不配被他這麽信任。師父說這些話的時候,有點黯然,即便是啞巴在回憶自己的過去,我師父也是如此。
啞巴接着說,那師父認爲,故人所托,武師父必然不會辜負。所以隻是在那個時候讓你得知了這個事情,而絲毫沒有談到假若有一天會把扇子交付給你的事情。後來那師父有了孩子,我和他開始覺得,這個東西交給完全不知情的人保管,或許更加可靠,于是那師父決定,自己的一身本領,一點都不會教給自己的孩子,就讓他們做個普通的良民,愚魯的農夫。而啞巴則必須在那師父去世以後,繼續侍奉他的後人,繼續保護這個秘密。
啞巴說,而這個秘密守到十年前,武師父帶着這位小姐突然造訪,我就知道秘密已經走漏了,雖然當時在心裏非常責怪武師父的不守信約,但是卻沒有辦法。所以那一晚武師父先行離開,而酒席上這位小姐提出要看扇子,我就知道,這将是我保護好扇子的最後一班崗了。
啞巴對我師姐說,很抱歉小姐,雖然你是武師父的學生,但是你的心境卻跟武師父相差太遠,你浮華戀世,總讓巧計奪走了扇子,将來也絕不會振興你的師門,而是給你們門派帶來滅頂之災。所以我才先讓你看一眼,你看到了扇子,就自然會成爲最大的嫌疑人,而你掉落在老大屋裏的手镯,算是我對你這種邪念心腸的一種懲罰吧。
師姐冷笑着說,你是說你一早就知道我是打扇子的主意是吧?你還知道我拿扇子,是爲了振興師門對吧?啞巴沒有說話,隻是微笑着點頭,眼神裏有智慧,也有看透般的蒼老。師姐說,那你是怎麽偷到我手上的手镯的?啞巴說,我沒有偷,而是你自己去放下的。
師姐一驚,問道那怎麽可能。我能傻到那種地步嗎?師父也很驚訝,但是他很快好像想到了什麽,于是師父對啞巴說,你是學到了那師父他們一脈鬼師的絕學了對吧。啞巴點頭說沒錯,接着對師姐說,我隻是閉眼看了你,然後讓你自己去做的。
他這話一說完,在場所有的人都嘩然了,尤其是我,更是覺得驚訝,掃地僧的一幕又出現了,還真實出現在我的面前。啞巴說,那師父是古滇族人,往大了說,他還是土司的兒子,也就類似是王子的地位了,但是他自幼勤學,也不願受到自己這種尊貴身份的束縛,遊曆四方,學了很多東西,最終選擇在這裏安身,是因爲那師父堅信,一個人的一生,那就是一種修行。修行可以無止盡,但生命卻終究有個盡頭。“活着是一種修行”,雖然這句話多年以後我在馮小剛老師的電影裏看到過,但是第一次聽說,卻是從一個我原本以爲不會說話的啞巴嘴裏。在那之後我曾多次琢磨這句富有深意的話,也許是當時歲數小,想事情很幼稚,不成熟,而在我如今看來,活着豈止是一種修行,更是一面用于檢視自己一輩子所走過的路的記憶U盤,活着,永遠都是一個單選題,一旦選錯,就沒有後悔的機會。所以當我回想起自己時,那個改變我一生的單選題,就是踏上了那趟南下的列車,我們需要的不是後悔,而是不斷的自省。
啞巴說,在古滇族的鬼師裏邊,有種類似通靈的方法,叫做“借手借眼”。鬼師和祭師的職責差不多,都是透過自身的本領和一些常人無法企及的神明或鬼魂交流,以下對上的姿态,換取風調雨順,換取健康福氣等。而在漢族地區,例如我後來認識的黃婆婆和吉老太,某種意義上來說,都屬于靈媒這一類的。他們往往不會主動去制裁,而僅僅是起到一個兩個不同世界相互溝通的作用。而在中國的北方地區,也有很多水碗婆,丢米婆一類的,實則都是差不多的職業類型。而鬼師的借手借眼,就是指透過自己的力量,去觀察另一個人或者鬼的世界,看到他們所看到的,甚至還能操控他們去做一些事情。
啞巴一解釋,我們就明白了。其實他根本就沒有和師姐有過什麽正面的交流,隻需要稍微控制下師姐,師姐就會自己把手镯丢到那家老大的房間裏,神不知鬼不覺,這才叫牛逼。啞巴接着說,如此一來,勢必被懷疑的就隻有師姐一個人,而在那之前,他早已進入那家老大的房間,偷走了扇子。他再次強調,這把扇子到了今天,已經是個不祥的東西了,所以自己要帶走它,暗中處理掉。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就停下來了,沒再說話,于是屋子裏都陷入了一場可怕的安靜裏。我心裏想的是,如果這個啞巴是個大惡人的話,那麽他可以操控别人去做任何事,自己完全還不會被懷疑,與此同時也明白了,所謂的術法,一旦用作歧途,後果實在是不堪想象。也第一次明白了爲什麽他要阻止扇子掉落到其他任何有可能用扇子做歹事的人得到它。
師父問道,那扇子呢,現在在哪裏?你說處理掉了,你是怎麽處理的。啞巴不說話,而是看着我和董先生。師父大概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對我和董先生說,你們倆沒有參與到這件事當中,不是局中人,你們還是先回避一下吧。我有點不情願地跟師父說,師父我想聽,能讓我呆在這裏嗎?師父眼望向啞巴,啞巴微微搖頭,我也就沒再繼續說了,跟着董先生一起,走出了房間。
出門以後,有點郁悶,就在院子裏踢石子玩。遠遠看到一個小孩,大概五六歲的樣子。這個孩子之前我看到過,是那家老二還是老三的孩子。他一直躲在牛棚下的木樁子那兒,探出半個腦袋偷偷看着我。我沖他喊道,小朋友你在看什麽看!快回家去寫作業!誰知道那個小孩沖着我吐舌頭,還做了個鬼臉,然後撿起地上的小石塊丢向我。于是我就吓他,沖了幾步好像要去抓他一樣,他就趕緊跑掉了。
董先生在一邊笑着問我,你幹嘛要吓唬小孩子啊。我也笑着說,逗着孩子玩玩而已。于是我開始抽煙,抽到一半的時候,董先生碰了碰我說,看樣子你沒吓到啊。說完他朝着我身後努了努嘴,我順着他的眼神看過去,那個小孩又跑到我背後悄悄看着我。
我突然覺得很好笑,就摸出一根煙,朝着他走過去,他又要跑,我說小朋友你不要怕,我不打你。他才停下腳步。我走上前問他,你抽煙不?他說不抽,說的漢語。我說來一根吧,清熱降暑,開胃健脾。然後我伸手把煙遞給他,順便吐出一口煙噴在他臉上,他嗆了幾下後,把我遞給他的煙給掰斷了,扔到一邊,我說叔叔給你的東西你怎麽弄壞了,他說你是壞人。
我問他,我怎麽是壞人了?他說他爸爸說的我和我師父都是壞人。看來上一輩的恩怨誤會已經延續到了這麽小的孩子身上。我對他說,叔叔不是壞人,叔叔是好人。他說他不信,我說我有辦法證明給你看。他說你怎麽證明啊,我指着那家老屋的那個門梁說,好人跳起來會撞到門梁,壞人就不會。然後我做出一副懷疑的表情,對他說,小朋友,我看你就是個小壞人。
小孩始終是小孩,我這麽一逗他就着急了,他生氣的擺手說,我不是壞人,我是好人,我是好人!我心裏好笑,但是還是逗他,我說好人跳起來才能夠用腦袋撞上那個門梁,你肯定不行。他大聲說,誰說我不行的!我說你肯定不行,不要狡辯了,你就是個小壞人。他急得快哭出來的樣子,氣呼呼地跟我說,你看着,我可以!說完還沒等我拉住他,他就助跑朝着門梁跑去,用力一跳,就把腦袋朝着門梁上撞去。哐當一聲,我聽這都覺得疼。然後他包着眼淚水揉着腦袋,帶着哭腔對我說,你看吧,我是好人吧?
我和董先生簡直笑得不行,我說好,你是好人,好人現在要回去寫作業,否則還是壞人。于是那孩子歡天喜地蹦蹦跳跳的走了。
我跟董先生繼續在院子裏聊天,突然那家老屋門廳的門被哐當一聲打開,那家老大沖了出來,氣勢洶洶的,路過我們身邊的時候還把我推開了一把,我正想要破口大罵的時候,看到他一路小跑沖到祭壇裏去了。我跟董先生對望一眼,也跟着跑進了祭壇,這個祭壇不大,中間有個類似墳堆一樣的土包包,上面橫七豎八地纏繞了紅線,紅線每隔一段就拴着一顆狗牙,地上有蒲團,在土包的背後有一個石頭樁子,上面也有镂空的雕了個小人,就跟我起初在村口看到的那個差不多,但是這個要大得多。
那家老大站在那個土包跟前,低頭自言自語了很久,任憑我和董先生怎麽叫他,他都不答應,接着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并沒有跪在蒲團上,然後把頭磕下去,卻沒有擡頭,而是雙手抱着腦袋,開始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幕看得我們莫名其妙地,這麽莽撞的一個漢子,竟然能夠這樣放肆地哭喊。我雖然一直不怎麽喜歡那家老大,總覺得這個人莽夫一條,體型和智力成反比,但是此刻看他哭得這麽傷心,頓時覺得有點不忍心,但是他又不聽勸,我們也無可奈何。
很快,那家其他幾兄弟都趕來了,啞巴在幾兄弟身後也走進了祭壇,也跪在了土包前,不同的是,他是跪在蒲團上的。最後趕到的是師父和師姐,除了啞巴一如既往的淡定以外,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嚴肅的表情。但是師姐有一種釋懷的感覺,而這一切,我都不知道到底因何而起。
于是我走到師父身邊,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問他,師父,到底發生什麽事了,這家夥怎麽哭成這樣。師父歎了口氣說,他弄丢了父親傳給他的東西,而今又得知了真相,覺得愧對了父親。我說現在啞巴不也在這裏嗎,他知道扇子藏在哪裏啊,讓他交出來不就可以了嗎?
師父說,晚了。我說怎麽晚了?師父說,那扇子,永遠都找不到了。
聽到師父這麽說,不知爲什麽我突然結巴了。按理說,我雖然年輕,但是卻沒有師父和師姐他們那種心思。他們或許覺得這把扇子若是不見了消失了,将會非常可惜的話,我卻覺得這種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還是趁早脫手的好。并非我不想要這把扇子,而是我覺得我自己沒能力用這把扇子。所以既然我用不到,那麽别人最好也都别用到,否則的話,我的心裏是會非常不平衡的。
很賤,我知道。可是沒辦法,我确實沒有想要把擅自據爲己有的心思。這跟師姐不同,師姐雖然口口聲聲說她找扇子是爲了振興師門,但是咱們平心而論,如果要說師姐一點沒打自己的主意,我還是不信的。
當我正想要問師父,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情況的時候,師父對我比了個閉嘴的手勢,然後就走到跪着的那家老大身邊,伸手想要扶起他。那家老大哭得很是傷心,一邊哭一邊在嘴裏叽裏咕噜的說着什麽。我注意到雖然這個古滇族的村落生活習慣和彜族差不多,甚至連文字都很像是彜文那種類似象形文字的東西。進村子的路上,我曾指着附近電線杆上的标語問師父,這種文字就是彜族的文字嗎?師父告訴我,彜族的文字是根由漢藏語系的藏緬語族,個别詞彙的發音和漢語很像,而漢族流傳過去的那些新詞彙,對于彜族人民和古滇族人民來說,就相當于是外來詞彙,所以發音和漢語非常相似。例如電視機,收音機這種有特定所指的。說到後面師父還是不免惋惜,說古滇文明輝煌一時,但是到最後,血脈正統的越來越少,現在幾乎是找不到了。甚至連那師父那種純正古滇族土司的兒子,也不敢說他們的習慣依舊沿襲了先民們的習慣。
師父伸手去扶起那家老大,那家老大卻整個人看上去軟綿綿的。在那之前,這個大漢給我的印象并不好,還欺負我。此刻看他哭得這麽傷心,我心裏也怪不是滋味的。想來也難怪,自己幾十年來,就爲了辦好父親交待過的唯一一件事,卻在自己手上給辦砸了。起初還抱有能有朝一日找回扇子的希望,但是自打啞巴說了扇子再也沒辦法找回的時候,似乎是那家老大的信仰徹底崩塌了,他辜負了自己的父親。
那家幾兄弟幫着師父一起扶起了那家老大,走出了祭壇裏。我們全部走到外面的石階上坐下,隻留下啞巴一人還在祭壇裏面念經。既然師父沒能回答我的問題,而我又迫切的想要知道,于是我就去問師姐,我說你們剛剛在屋裏到底說了什麽了,怎麽這個大漢一下就崩潰成這副模樣了。師姐把我和董先生拉到一邊說,這個啞巴把扇子給扔了。我驚呼,這種寶貝竟然弄去扔了,他傻了吧?是熔掉了嗎?師姐說,不是,是把扇子給拆分了,然後鑄了銅,再扔掉了。我問師姐,他扔哪了,還能找回來嗎?師姐說,啞巴還沒說具體丢到那的時候,那家老大就開始崩潰了,于是我們不得不中斷然後出來,具體丢到哪裏,我們現在還不知道。
而後突然傳來撲通一聲,接着是衆人的驚呼。我循聲看過去,那家老大已經直挺挺的跪在我師父跟前了,任憑自己的兄弟怎麽拉都不肯起來。那家老大是他們這一族的帶頭人,雖然分了家,也都是農夫,但是他這一跪,卻是在誠心向我師父道歉。師姐和他是同輩,他若是跪我師姐肯定是不合适的,況且師姐起初是真心打算偷取扇子。那家老大對我師父說,武師父,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咒罵你,認定了你是指使自己徒弟來偷扇子的人,坦白說,今天你們的造訪,雖然我口頭上是一直怒罵着,但是我心裏卻還是很高興的。我并不是在高興你們重新回來,而是我知道你回來肯定是爲了扇子,扇子失蹤了十年了,我覺得好像又有點找到它的希望了。直到你們告訴我真相。
這時候啞巴也從祭壇裏走了出來。他走到那家老大的身後,拍着他的肩膀說,你不需要自責,其實爲了守護你對你父親的承諾,這些年你做得也夠多了。我相信你父親的在天之靈是不會怪罪你的,因爲扇子被我毀掉,你父親其實早就料到有這麽一天了。
啞巴這句話一說出來,大家又是一片嘩然。聽他那意思,似乎是在說那師父生前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扇子最終隻能落得個如此下場。啞巴也坐在身後的石階上,依舊沒有放下他随身帶着的兩個包包。他慢慢地說,你們一直想要知道扇子最後被我丢在了哪裏,我告訴你們吧,扇子被我按照扇脊,總共拆分了六份,而這六份都被我鑄了銅座,座子是倒錐形的,全都被我丢到撫仙湖裏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