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頭繼續在縣政府大門口進行着他的示威事業,各類破爛東西每天都堆成一座小山,他沒時間靜坐了,而是在那裏走來走去,将破爛分門别類,再通過不同的銷售渠道賣到全國各地去。他盤腿坐在地上,專門花了兩個小時對付了那塊外國手表,滿頭大汗地按上去了三根長短不一的細鐵絲,然後神氣活現地戴在手腕上。以前他喜歡伸出右手指指點點,有了那塊指針永遠不動的外國手表後,他的左手忙起來了,隻要是個人走過,他的左手就會親熱地揮動。沒過多久,我們劉鎮的很多群衆都看見李光頭左手上的外國表了,有幾個群衆圍上去,仔細看着他手腕上的外國表,好奇地說:
“裏面的指針怎麽像鐵絲?”
李光頭不高興了,他說:“凡是指針,都像鐵絲。”
群衆又發現了破綻,他們說:“這表上的時間不對。”
“當然不對。”李光頭驕傲地說,“我的是格林威治時間,你們的是北京時間,不是一家的。”
李光頭戴着格林威治時間的外國手表神氣了半年,有一天那塊外國手表不見了,手腕上換成了一塊嶄新的國産鑽石牌手表,群衆見了不由驚叫:
“你換手表啦?”
“換啦,換成北京時間啦。”李光頭晃動着手腕上亮閃閃的新手表說,“格林威治時間好是好,就是不符合中國國情,所以我換成了北京時間。”
群衆十分羨慕,說這塊全新的鑽石牌手表從哪裏撿來的?李光頭生氣了,從口袋裏掏出發票給群衆看,李光頭說:
“我自己花錢買的。”
群衆萬分驚訝,一個撿破爛的竟然有錢買一塊鑽石牌手表?李光頭當場拉開他的破爛外衣,露出了裏面系在腰間的錢包,他打開錢包的拉鏈,裏面厚厚一疊鈔票。在群衆的驚叫聲裏,李光頭心滿意足地說:
“看見了吧,看見裏面整整齊齊的人民币了吧。”
群衆個個目瞪口呆,嘴巴張開以後就合不攏了。過了一會兒,有一個群衆想念李光頭的外國手表,讨好地問李光頭:
“你那塊格林威治時間呢?”
“送人了,”李光頭說,“送給我的老部下花傻子了。”
手腕上換成了北京時間的李光頭再接再厲,幹脆在縣政府大門外搭起了一個茅棚。他弄來了竹竿和茅草,在縣政府門口大興土木,福利廠十四個瘸傻瞎聾來了十三個,隻有花傻子沒來。四個瞎子站成一隊,一捆一捆地傳送茅草;兩個傻子負責扶住竹竿,兩個瘸子手上有勁,負責紮緊竹竿;五個聾子是生力軍,三個在下面用茅草做成了牆,兩個爬到上面用茅草鋪成了屋頂;李光頭指手劃腳,就是工地總指揮了。他們叫叫嚷嚷,滿頭大汗地幹了三天,茅棚搭成了。李光頭才想起那個花傻子,問瘸子正廠長。瘸子正廠長說,花傻子以前上班下班從來沒有遲到早退,自從戴上了那塊格林威治時間後,就再也沒有來過福利廠了。瘸子正廠長問李光頭:
“是不是格林威治時間把花傻子弄糊塗了?”
“肯定是。”李光頭嘿嘿笑着說,“這就叫時差。”
十三個忠臣浩浩蕩蕩地從李光頭家裏搬來床和桌子,還有被子衣服洗臉盒煤油爐碗筷杯子等等,李光頭得意洋洋地住進了茅棚,在縣政府大門外安營紮寨了。沒過多久,劉鎮的群衆看到郵電局的工人在給李光頭的茅棚安裝電話了,這是劉鎮第一部私人電話,群衆嘴裏啧啧不停,紛紛說想不到,想不到啊!李光頭的電話鈴聲從早響到晚,深更半夜了還要響,縣政府裏的人都在說,李光頭的電話比縣長的電話響得次數還多。
李光頭正經做起了破爛生意,他不再白拿群衆的廢品,開始收購了,縣政府大門外的破爛堆成了一座大山,他的茅棚裏也堆滿了廢品,用李光頭的話說,茅棚裏的都是高級破爛。路過的群衆經常看到,他滿臉笑容地坐在這些高級破爛中間,那神态仿佛是坐在珠光寶氣裏。群衆還看到,每個星期都有外地來的卡車,将李光頭分類以後的廢品拉走。李光頭站在茅棚前,看着卡車遠去,手指沾着口水數起了鈔票。
李光頭仍然是衣衫褴褛,他腰間的錢包換了,換成了一個大錢包,裏面的錢充了氣似的将錢包鼓了起來。他胸前的口袋裏放着一個小本子,正面翻過去記着他的破爛業務,反面翻過來記着他以前創辦服裝廠時欠下的債務。
童張關餘王五個債主這時候早就死心了,早就自認倒黴了,他們萬萬沒想到,李光頭做上破爛生意掙錢後,竟然還債了。
這天下午,王冰棍背着冰棍箱從李光頭的茅棚前走過,光着上身隻穿了一條短褲的李光頭看見了,急匆匆地從茅棚的廢品裏跑了出來,大聲叫着王冰棍。王冰棍背着箱子緩慢地轉過身來,看到是李光頭在向自己招手,李光頭喊叫道:
“過來,過來。”
王冰棍站着沒有動,不知道李光頭又在打他的什麽主意。李光頭說要還錢給他,王冰棍以爲自己聽錯了,回頭去看看身後是否還有别人。李光頭不耐煩了,指着王冰棍說:
“就是你,我李光頭就是欠了你的債。”
王冰棍将信将疑地走了過來,跟着李光頭走進茅棚,坐在廢品中間。李光頭翻開他的小本子,埋頭計算起了本金和利息。王冰棍好奇地打量着李光頭的茅棚,裏面吃喝用什麽都有,還有一台電風扇呼呼地吹着李光頭,王冰棍羨慕地說:
“你都用上電風扇了。”
李光頭“嗯”了一聲,舉手摁了一下電風扇上的按鈕,電風扇搖着頭吹風了,吹得王冰棍連聲說:
“涼快,涼快……”
李光頭把王冰棍的本金加上利息算出來了,他擡起頭不好意思地說:“我現在錢不多,隻能分期還債,我每個月都還,争取一年内還清。”
李光頭拉開他的大錢包,取出錢點算清楚後,多的放回錢包,少的塞到王冰棍手裏。王冰棍接過錢的時候,雙手顫抖了,嘴唇也顫抖了,他連聲說着沒想到,沒想到李光頭把這些記在本子上,他說自己早就忘記了。王冰棍說着眼睛紅了,他說做夢都沒有想到賠掉的五百元錢還能回來,他指着利息錢說:
“還生出兒子來了。”
王冰棍将錢小心地放進了口袋,彎腰從箱子裏拿出一根冰棍,說自己什麽都沒有,隻有冰棍送給李光頭吃。李光頭搖晃着腦袋說:
“我李光頭不拿群衆一針一線。”
王冰棍說這不是群衆的一針一線,是自己的一片心意。李光頭說心意就更不能吃了,他讓王冰棍把冰棍心意放回去,他說:
“你替我做件事吧,去通知童鐵匠、張裁縫、小關剪刀和餘拔牙,我李光頭開始分期還債了。”
傍晚的時候,童鐵匠、張裁縫、小關剪刀和餘拔牙,還有王冰棍來到了李光頭的茅棚,這五個人站在李光頭的茅棚前,親熱地叫着:
“李廠長,李廠長……”
李光頭光着膀子走出來,揮着手說:“我不是李廠長,我現在是李破爛。”
童張關餘王五個嘿嘿地笑,童鐵匠看看另外四個,這四個全看着他,他知道這時候又要自己出馬了,他陪着笑臉說:
“聽說你要還錢了?”
“不是還錢,是還債。”李光頭糾正道。
“還債還錢都一樣,”童鐵匠連連點頭,“聽說還有利息?”
“當然有利息,”李光頭說,“我李光頭好比是人民銀行,你們好比是儲戶。”
童張關餘王紛紛點頭稱是,李光頭回頭看看自己的茅棚,說裏面太小了,容不下六個人,就在外面結算。李光頭說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拿着小本子嘴裏念念有詞地算起來錢來了。李光頭光膀子下面穿着的短褲比抹布還髒,他一屁股坐下去了,五個債主猶豫起來,不知道是不是也應該坐在地上?他們是專門洗了澡穿戴幹淨了,才約好了一起過來的。張關餘王四個看着童一個了,童鐵匠心想爲了錢,别說是坐在地上了,就是下面是糞便也得坐下去。童鐵匠一屁股坐下去了,另外四個也跟着坐在了地上。六個人坐成一圈,李光頭一個個結算,一個個給錢。債主們拿了錢以後,童鐵匠作爲代表說話了,他鄭重其事地向李光頭道歉,說當初不該用拳腳逼債,逼得李光頭鼻青臉腫。李光頭認真聽完童鐵匠的話,咬文嚼字地說:
“不是逼得我鼻青臉腫,是揍得我鼻青臉腫。”
童張關餘王尴尬地笑着,童鐵匠再次代表全體債主說:“從今天起,你什麽時候想揍我們了,盡管揍,我們絕不還手,一年有效期。”
另外四個跟着說:“一年有效期。”
李光頭聽了很不高興,他說:“你們是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李光頭開始還債的消息迅速傳遍我們劉鎮,群衆感慨萬千,都說李光頭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說李光頭撿破爛,都能把自己撿成個财主;要是撿黃金,還不把自己撿成個全國首富了。這些話傳到李光頭耳中,他謙虛地說:
“群衆擡舉我了,我小打小鬧,做些糊口的買賣而已。”
謙虛之後,李光頭忍不住要撫今追昔。當初辭職鲲鵬展翅去開服裝廠,賠了個血本無歸;然後回心轉意想回福利廠,回不了福利廠隻好靜坐示威,爲了糊口去撿些廢品破爛賣了,沒想到竟然做成了破爛生意,他總結了自己的經驗教訓,告訴劉鎮的群衆:
“生意上的事情,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留成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