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林紅準備結婚那天在人民飯店擺上幾桌酒席,把男女雙方的親朋好友都請過來喝喜酒。林紅在一張白紙上把女方親友的名字都寫上了,又拿了一張白紙給宋鋼,讓宋鋼把男方的親朋好友也寫上,宋鋼手裏拿着筆像是舉重似的吃力,半天寫不出一個字來。宋鋼支支吾吾地說自己在世界上隻有一個親人,就是李光頭。林紅聽了這話不高興了:

“難道我不是你的親人?”

宋鋼連連搖頭,他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他充滿愛意地對林紅說:“你是我最親的親人。”

林紅幸福地笑了,她說:“你也是我最親的親人。”

宋鋼拿着筆還是寫不出一個字來,他小心翼翼地問林紅,是不是也請李光頭出席婚宴?他說雖然和李光頭沒有交往了,可他們畢竟是兄弟。宋鋼說這些話的時候,一再聲明,要是林紅不答應,他堅決不請李光頭。結果林紅爽快地說:

“請他吧。”

林紅看着宋鋼滿臉的疑惑,撲哧笑了,她說:“寫上吧。”

宋鋼在白紙上寫下李光頭以後,飛快地把自己車間裏工友的名字都寫上了,最後他猶豫了一下,也把劉作家的名字也寫上去。然後宋鋼按照兩張白紙上的名單,填寫紅色的婚宴請柬了,林紅把頭依偎在宋鋼的肩頭,看着宋鋼漂亮的字體一個個從筆尖下流淌出來,林紅一聲聲驚歎:

“真好看,你的字真好看。”

這天下午,宋鋼拿着請柬,騎着他亮閃閃的永久牌來到了大街拐角處,守候在李光頭下班回家的路上。宋鋼坐在自行車上,伸出一隻腳架在梧桐樹上保持平衡。當李光頭走來時,宋鋼不再騎車躲開了,他遠遠地喊叫,遠遠地揮着手。宋鋼的熱情讓李光頭一臉的莫名其妙,他扭頭看看身後,以爲宋鋼是在和别人打招呼。李光頭走近時,聽見宋鋼喊叫他的名字:

“李光頭。”

李光頭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問宋鋼:“你是在叫我?”

宋鋼熱情地點點頭,李光頭擡頭看看天上的太陽,陰陽怪氣地說:“太陽沒從西邊出來啊。”

宋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光頭看着宋鋼坐在永久牌上,右腳架在梧桐樹上,那模樣神氣極了。李光頭越看越羨慕,他說:

“他媽的,你這模樣像是天上的神仙。”

宋鋼立刻跳下自行車,抓住車的把手,也請李光頭上車去做一回天上的神仙。李光頭從來沒有騎過自行車,就是自行車的後座,他的屁股也沒有沾過一次。他卻像個老手一樣擡腿跨過了橫杠,坐上去以後就破綻百出了。他的身體一會兒往右邊斜,一會兒又往左邊倒,雙手抓住車把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他的雙手像兩根棍子似的僵硬。宋鋼雙腿夾住自行車的後輪,喊叫着要李光頭身體放松,要李光頭将車把扶直了。然後宋鋼在後面推了起來,剛開始李光頭的身體不斷左右搖晃,宋鋼一邊推着,一邊還要伸手去扶住李光頭,不讓他掉下來。慢慢地李光頭找到騎車的感覺了,他身體僵直地坐在自行車上,宋鋼在後面越推越快,李光頭根本沒有蹬車輪,全靠宋鋼在後面推着。宋鋼推着自行車奔跑起來了,李光頭嘗到了什麽是速度,他覺得自己正在劉鎮的街上飛過去,李光頭高興地哇哇大叫:

“好大的風啊!好大的風啊!”

宋鋼在後面推着奔跑,跑得滿頭大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眼睛發直,跑得口吐白沫。李光頭聽着風聲飕飕地響,衣服嘩嘩地抖,自己的光頭更是滑溜溜的舒服。李光頭指揮後面的宋鋼:

“快,快,再快一點。”

宋鋼推着自行車跑出了一條街,實在跑不動了,慢慢停下來,再用雙腿夾住後輪,把李光頭從車上扶下來,然後他蹲在地上喘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的粗氣。李光頭從車上下來後意猶未盡,他雙手撫摸着宋鋼這閃閃的永久牌,回味着剛才風馳電掣的美好感覺,再看看蹲在地上喘不過氣來的宋鋼,李光頭才意識到宋鋼推着他跑完一條街了。李光頭蹲下去像是要幫助宋鋼喘氣,輕輕拍打着他的背,李光頭對他說:

“宋鋼,你真了不起,你簡直就是一台發動機。”

說完這話,李光頭又遺憾起來,他說:“可惜你是台假發動機,你要是台真的,我就一路去上海啦。”

宋鋼喘着氣笑了起來,他捧着肚子站起來說:“李光頭,以後你也會有一輛自行車的,到時候我們一起騎到上海去。”

李光頭的眼睛像宋鋼的永久牌一樣亮閃閃了,他拍拍自己的光腦袋說:“對呀,我以後也會有自行車的,我們一起騎車去上海。”

這時宋鋼緩過來了,他遲疑了一下後,有些不安地說:“李光頭,我要和林紅結婚了。”

宋鋼說着将請柬遞給李光頭,請他來喝喜酒。李光頭剛才還是喜氣洋洋的臉色,立刻陰沉了下來,他沒有接請柬,慢慢地轉過身去,獨自一人走去了,一邊走一邊傷心地說:

“生米都煮成熟飯了,還喝什麽喜酒。”

宋鋼呆呆地看着李光頭走去,剛剛恢複的兄弟情誼又煙消雲散了。宋鋼推着他的永久牌沿着街道心事重重地走去,他忘記了騎車。宋鋼回到家裏,把請柬拿出來放在了桌子上。林紅見到給李光頭的請柬又回來了,問宋鋼:

“李光頭不來?”

宋鋼點點頭,不安地說:“他好像還沒死心。”

林紅鼻子裏哼了一聲說:“生米都煮成熟飯了,他還有什麽不死心的?”

宋鋼聽了林紅的話以後吃了一驚,心想這兩個人說話怎麽一種腔調。

林紅和宋鋼在人民飯店擺了七桌酒席,林紅的親友占了六桌,宋鋼的隻有一桌,李光頭沒來,那個劉作家也沒來,吃喜酒就要送紅包,他表示不屑于參加宋鋼的婚宴,其實是他不舍得花錢,他伸出小拇指說,宋鋼是個小人物,他從來不吃小人物的飯,不過劉作家施舍似的表示,他會去宋鋼的新房看看,鬧洞房的時候送上自己心裏的一片祝福。宋鋼同一個車間的工友都來了,剛好湊成一桌。熱鬧的婚宴晚上六點開始,每桌都是十菜一湯,雞鴨魚肉一應俱全,白酒喝掉了十四瓶,黃酒喝掉了二十八瓶,十一個微醉,七個半醉,三個全醉。全醉的三個分别趴在三張桌子下面嗷嗷叫着嘔吐不止,把七個半醉的也勾引的嘔吐了起來,十一個微醉的觸景生情,張開十一張嘴巴,打出了十一串酸甜苦辣之嗝。把我們劉鎮當時最爲氣派的人民飯店弄得杯盤狼藉,弄得像是化肥廠的車間,都聞不到食物的香味了,聞到的全是化學反應的氣味。

這天晚上李光頭也喝醉了。他獨自一人在家裏喝着白酒,喝下足足一斤的白酒,他第一次喝醉了,喝醉以後嗚嗚地哭,又嗚嗚哭着睡着了,天亮醒來時他嘴裏還有嗚嗚聲。鄰居們都聽到了李光頭失戀的哭聲,他們說李光頭的哭聲裏有七情六欲,有時像是發情時的貓叫,有時像是被宰殺時的豬嚎,有時像是吃草的牛哞哞地叫,有時像是報曉的雄雞咯咯叫。鄰居們意見很大,說李光頭吵得他們一夜睡不着,就是睡着了也是噩夢連連。

李光頭嗚咽嚎叫了一個晚上以後,第二天就去醫院做了輸精管結紮手術。他先去了福利廠開好了單位證明,證明上的結紮申請人是李光頭,單位領導簽名同意的也是李光頭,還一本正經地蓋上了公章。李光頭拿着單位證明一臉悲壯地走進了醫院的外科,把單位證明往醫生的桌子上一拍,高聲說:

“我來響應國家計劃生育的号召。”

醫生當然認識大名鼎鼎的李光頭,李光頭走進來劈頭蓋臉就要醫生給他結紮。醫生看着李光頭的手掌像把刀似的在自己的肚子上劃拉着,心想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人?又看了看李光頭的單位證明,申請人和批準人都是李光頭,心想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證明?醫生忍不住嘿嘿地笑,他說:

“你沒有結婚,沒有孩子,爲什麽要結紮?”

李光頭豪情滿懷地說:“沒有結婚就來結紮,計劃生育不就更加徹底嗎?”

醫生心想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道理?醫生低下頭嘿嘿笑個不停,李光頭不耐煩地一把将醫生從椅子裏拉起來,好像是李光頭要給醫生結紮似的,又拉又推地把醫生弄進了手術室。李光頭解開皮帶,推下去褲子,撩上來衣服,躺到了手術台上,然後命令醫生:

“結呀,紮呀。”

李光頭在手術台上躺了不到一個小時就下來了。完成了輸精管結紮壯舉的李光頭,面帶微笑地走出了醫院的大門。他左手拿着結紮手術的病曆,右手捂着肚子上剛剛縫上的傷口,走幾步歇一會兒,來到了林紅和宋鋼的新房。

那時候林紅的針織廠來了二十多個女工,正在大鬧林紅的洞房,劉作家也來了,喜氣洋洋地坐在二十多個姑娘中間,一付夢裏花落知多少的表情。姑娘們從屋頂上吊下來一根繩子,繩子上系着一隻蘋果,嚷嚷着讓新郎和新娘一起咬蘋果。李光頭走了進去,姑娘們一片驚叫,她們都知道李光頭和宋鋼和林紅之間的關系,又像三角關系又不像三角關系,說不清是什麽關系。她們以爲李光頭是來尋釁滋事的,林紅當時也緊張了,李光頭橫着眼睛走進來,林紅覺得他沒安好心。隻有宋鋼沒有看出來,他看到李光頭驚喜萬分,心想這個兄弟終于還是來了,宋鋼抽出一支香煙迎上去高興地說:

“李光頭,你終于來了。”

剛剛結紮了的李光頭用右手一撥,就将新郎宋鋼撥到了一邊,他氣勢洶洶地說:

“老子不抽煙。”

屋裏的姑娘們吓得都不敢出聲,李光頭從容地将結紮病曆遞給林紅。林紅不知道那是什麽,沒有去接,她去看自己的新郎宋鋼。宋鋼伸手去拿,李光頭擋開了他的手,将病曆遞給身邊的一個姑娘,讓她傳遞給林紅。林紅拿着這份醫院的病曆,不知道李光頭是什麽意思,李光頭對她說:

“打開看看,上面寫着什麽?”

林紅打開來看到上面有“結紮”這樣的字,她還是不明白,小聲問身邊的姑娘:

“‘結紮’是什麽意思?”

幾個姑娘湊上去看病曆時,李光頭對着林紅說:“什麽叫‘結紮’?就是閹割,我剛去醫院把自己閹割了……”

屋裏的姑娘們哇哇地驚叫起來,新娘林紅也是花容失色。那個時期我們劉鎮流行把買來的雄雞閹割了,養成大公雞以後宰殺煮熟,吃起來就會鮮嫩,就會沒有公雞的騷味,劉鎮的群衆都把閹割的公雞叫“鮮雞”。一個姑娘聽說李光頭去醫院把自己閹割了,脫口驚叫起來:

“你是個‘鮮人’啦?”

這時候劉作家出頭露臉的時機到了,他慢慢地站起來,從林紅手裏拿過病曆,讀了一遍,滿腹學問地糾正那個姑娘的話,他說:

“不是,閹割和結紮不一樣,閹割後就變成太監了,結紮了還是可以……”

劉作家掃了一眼屋子裏鮮花盛開般的姑娘,下面的話欲言又止了,那個姑娘還在問:

“還可以什麽?”

李光頭不耐煩地對這個姑娘說:“還可以和你睡覺。”

這個姑娘氣得滿臉通紅,咬牙說:“誰也不會和你睡覺。”

劉作家點點頭,表示同意李光頭的意思,補充道:“就是不能生孩子了。”

劉作家的補充讓李光頭滿意地點點頭,他取回了自己的病曆,對林紅說:

“我既然不能和你生兒育女,我也絕不會和别的女人生兒育女。”

說完這話,忠貞不渝的李光頭轉身走出了林紅的新房,他走到門外站住腳,回頭對林紅說:

“你聽着,我李光頭在什麽地方摔倒的,就會在什麽地方爬起來。”

然後李光頭像一個西班牙鬥牛士一樣轉身走了。李光頭一二三四五六七,走出七步時,身後的新房裏鴉雀無聲,當他跨出第八步時,新房裏發出了一陣哄笑聲。李光頭腳步遲疑了起來,他失望地搖了搖頭。這時宋鋼追了出來,宋鋼跑到走路變成了瘸子的李光頭跟前,拉住李光頭的胳膊想說些什麽:

“李光頭……”

李光頭沒有答理宋鋼,他左手捂住肚子,一瘸一拐悲壯地走上了大街,宋鋼也跟着走上了大街。李光頭走了一陣子,宋鋼仍然跟在後面,李光頭回頭對宋鋼低聲說:

“你快回去。”

宋鋼搖了搖頭,嘴巴張了張,還是隻有一聲:“李光頭……”

李光頭看到宋鋼站着沒有動,低聲喊叫了:“他媽的,你今天是新郎,快回去。”

宋鋼這時把話說出來了:“你爲什麽要斷後?”

“爲什麽?”李光頭神情凄楚地說:“我看破紅塵了。”

宋鋼難過地搖起了頭,看着李光頭沿着街邊緩慢地走去,李光頭走出了十多步以後,回頭真誠地說:

“宋鋼,你以後多保重!”

宋鋼一陣心酸,他知道從此以後兄弟兩人正式分道揚镳了。看着李光頭一瘸一拐地走去,宋鋼的腦海裏出現了小時候兩人第一次分手的情景,爺爺拉着自己的手站在村口,李蘭拉着李光頭的手在鄉間的小路上越走越遠。

我們劉鎮的西班牙鬥牛士頭也不回地走去了,他在街上遇到了小關剪刀。小關剪刀看見李光頭像一個瘸子走來,左手還捂着肚子,好奇地叫住了李光頭,問李光頭是不是肚子疼上了?李光頭還沒有回答,小關剪刀就自作主張地說:

“蛔蟲,肯定是蛔蟲在咬你的腸子。”

這時的李光頭還沉浸在自己結紮的壯舉裏,他神色悲壯地拉住小關剪刀,舉着手裏的病曆,不屑地說:

“蛔蟲算什麽?”

然後打開病曆給小關剪刀看看,還特意指了指上面的“結紮”兩字。小關剪刀仔細地将李光頭的病曆讀了一遍,一邊讀着一邊埋怨醫生的筆迹太潦草。小關剪刀讀完了病曆,也不知道“結紮”是什麽意思,小關剪刀問:

“什麽叫‘結紮’?”

李光頭這時候得意起來了,他驕傲地說:“結紮?就是閹割。”

小關剪刀吓了一跳,失聲驚叫:“你把自己的屌剪掉啦?”

“怎麽是剪掉?”李光頭很不滿意小關剪刀的話,他糾正道:“不是剪掉,是結紮。”

“這麽說,”小關剪刀問,“你的屌還在?”“當然在。”李光頭說着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褲裆,補充道,“完好無損。”接着李光頭豪邁地說:“我本來是想剪掉的,考慮到以後要像女人那樣蹲下來撒尿,不雅觀,所以我結紮了。”

然後李光頭拍拍小關剪刀的肩膀,捂着肚子,揮動着結紮證明,一瘸一拐地走去了。小關剪刀站在那裏笑個不停,指點着李光頭走去的背影,告訴街上的群衆,李光頭把自己結紮了,也就是閹割,不過……小關剪刀實事求是地補充道:李光頭的屌還在。李光頭越走越遠的時候,小關剪刀身邊的群衆越聚越多,群衆興緻勃勃地議論着遠去的李光頭,紛紛說自己度過了愉快的一天。這些群衆誰也想不到,十多年以後李光頭成爲了我們全縣人民的GDP。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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