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李光頭從此獨自一人,那些日子李蘭早出晚歸,她所在的絲廠已經停産鬧革命了,宋凡平留給她一個地主婆的身份,她每天都要去工廠接受批鬥。李光頭沒有了宋鋼,也就沒有了夥伴,他整日遊蕩在大街小巷,像是河面上漂浮的樹葉那樣無聊,也像是街道上被風吹動的紙屑那樣可憐巴巴。他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隻知道自己在走來走去,累了就找個地方坐下來,渴了就去擰開某個水籠頭,餓了就回家吃幾口冷飯剩菜。

李光頭不知道世界發生了什麽,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讓街上戴高帽子挂大木牌的人越來越多,點心店的蘇媽也被揪出來批鬥了,說她是妓女。她沒有丈夫,卻有一個女兒,所以她是妓女。有一天李光頭遠遠看見一個紅頭發的女人站在街角的長凳上,他從來沒有見過紅頭發的人,好奇地跑了過去,才看清楚她的頭發是被血染紅的,她胸前挂着木牌低頭站在長凳上,她的女兒,一個比李光頭大幾歲,名叫蘇妹的女孩站在旁邊,舉着手拉着她的衣角。李光頭一直走到蘇媽的下面,擡頭去看她低垂的臉,認出來她就是點心店的老闆娘。

蘇媽的身旁還有一條長凳,上面低頭站着的是長頭發孫偉的父親,這個曾經和宋凡平大打出手,曾經戴着紅袖章在倉庫門前神氣活現的人,現在也戴上了高帽子挂上了大木牌。孫偉的爺爺解放前在我們劉鎮開過一家米店,又在戰亂裏倒閉關門,随着文化大革命越來越廣泛深入,孫偉的父親也被挖出來成了資本家,他胸前的木牌比地主宋凡平挂過的那塊還要大。

長頭發的孫偉也和李光頭一樣孤零零了,他的父親戴上了高帽子挂上了大木牌成了階級敵人,他的兩個夥伴趙勝利和劉成功立刻和他分道揚镳。孫偉不再練習掃蕩腿了,在大街上練習掃蕩腿的隻有趙勝利和劉成功兩個身影了。趙勝利和劉成功每次看見李光頭就會不懷好意地笑,李光頭知道他們還想着要掃蕩他,所以他看見他們就逃之夭夭,來不及逃跑時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擺出一付小無賴的嘴臉說:

“我已經在地上啦。”

趙勝利和劉成功也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隻能踢他一腳,罵他一聲:“這臭小子……”

他們以前是叫他“小子”,現在叫他“臭小子”了。李光頭經常看見長頭發的孫偉,他時常一個人歪着腦袋在街上走來走去,時常一個人歪着腦袋斜靠在橋欄上,沒有人叫他的名字,沒有人拍他的肩膀,就是趙勝利和劉成功看見他時也像是不認識了。隻有李光頭還像從前那樣,見了他不是逃跑就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也像從前那樣叫李光頭“小子”,沒在前面加個“臭”字。

李光頭後來厭倦逃跑了,每次都逃跑得氣喘籲籲,逃跑得肺裏往外冒臭氣,他心想還不如一屁股坐在地上,舒舒服服地還能看看街上的風景。李光頭此後見了長頭發的孫偉就像是搶座位似的往地上一坐,搖頭晃腦地對孫偉說:

“我已經在地上啦,你最多也就是踢我一腳。”

長頭發孫偉嘿嘿地笑,伸腳碰碰李光頭的屁股,對他說:“喂,小子,爲什麽看見我就坐下?”

李光頭狡猾地說:“怕你的掃蕩腿。”

長頭發孫偉還是嘿嘿地笑,他說:“起來吧,小子,我不掃蕩你了。”

李光頭搖着頭說:“等你走開了,我再起來。”

“他媽的。”他說,“我肯定不掃蕩你了,起來吧。”

李光頭不相信他的話,李光頭說:“我現在坐着很舒服。”

“他媽的。”他罵了一聲後走去了,走去時還說了一句毛主席的詩詞,“問蒼茫大地呀,誰主沉浮呢?”

這兩個同樣孤零零的人經常在大街上相遇,李光頭不是遠遠躲開孫偉,就是一屁股坐到地上,孫偉每次看見了都是嘿嘿地笑,李光頭一直警惕着孫偉的兩條腿,不讓它們偷襲自己。直到有一天的中午,李光頭放松了警惕,那時候城裏很多人家的水籠頭都上了鎖,李光頭口渴難忍地到處尋找,找到第八個水籠頭時才沒有上鎖,他擰開後喝了一肚子的水,又用涼水沖洗了冒着熱汗的腦袋。當他剛剛關上水籠頭,後面上來一個人又擰開了,嘩啦嘩啦地喝了好一陣子,嘴巴咬着水籠頭像是咬着一截甘蔗似的,他歪着腦袋翹着屁股,一邊喝水一邊還在放屁。李光頭咯咯地笑,他喝完水直起身體對李光頭說:

“喂,小子,笑什麽?”

李光頭看清楚了他是長頭發孫偉,當時的李光頭忘了坐到地上,他咯咯笑個不停,對孫偉說:

“你放屁的聲音像是在打呼噜。”

孫偉嘿嘿地笑着,将水籠頭擰小了,不斷地用手指接一點水,整理起自己的長頭發。他一邊整理着自己的頭發,一邊問李光頭:

“那個小子呢?”

李光頭知道他是在問宋鋼,他說:“那個小子回鄉下去了。”

孫偉點點頭關掉了水籠頭,甩了甩他的長發向李光頭揮一下手,要他跟着一起走。李光頭跟着他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他的掃蕩腿,李光頭趕緊坐到了地上。孫偉往前走了幾步發現李光頭沒有跟上,回頭時看到李光頭已經坐在地上了,他奇怪地問:

“喂,小子,幹什麽?”

李光頭指指他的兩條腿說:“你有掃蕩腿。”

他哈哈大笑,他說:“我要是想掃蕩你,剛才就掃蕩了。”

李光頭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不過還是不相信他,李光頭試探地說:“你剛才忘記掃蕩我了。”

他擺擺手說:“不是!起來吧,我不會掃蕩你了,我們現在是朋友了。”

“我們現在是朋友了”這句話讓李光頭受寵若驚,李光頭差不多是跳着站了起來。孫偉确實沒有掃蕩他,還把手搭在了李光頭的肩膀上,他們像是朋友那樣走上了街道,孫偉甩着潇灑的長頭發,嘴裏念念有詞:

“問蒼茫大地呀,誰主沉浮呢?”

李光頭興奮得滿臉通紅,這個大七歲的孫偉成了自己的朋友。這個朋友的掃蕩腿在宋凡平死後就是天下無敵了,他的頭發遮住了耳朵,他在向前走去時頭發迎風飄動,嘴裏不斷念着毛主席的詩詞,他念的時候還加上了“呀”和“呢”,孫偉的改編讓李光頭覺得動感十足。李光頭覺得走在他身邊都是威風八面,就是那些戴紅袖章的人,李光頭都暫時不放在眼裏了。

走到那座橋上時,他們遇到了趙勝利和劉成功,趙勝利和劉成功看到孫偉竟然和兒童李光頭走在一起,兩個人滿臉的好奇,孫偉若無其事地念着自己改編過的毛主席詩詞:

“問蒼茫大地呀……”

李光頭小人得志地搶着念出了下一句:“誰主沉浮呢?”

趙勝利和劉成功看着孫偉竊竊私語掩嘴而笑,孫偉知道他們是在嘲笑自己,就低聲訓斥李光頭:

“喂,小子,别走在我旁邊,跟在我屁股後面。”

李光頭的嚣張氣焰一下子沒了,李光頭沒有了和孫偉并肩而行的權利,隻能像個跟屁蟲那樣走在孫偉的屁股後面。李光頭歪着腦袋斜着肩膀,洩氣地跟在孫偉身後,李光頭知道孫偉是沒有一個朋友了,才濫竽充數地将他當朋友。盡管如此李光頭還是緊随着孫偉,和孫偉走在一起總比自己一個人走着要強大。

讓李光頭沒有想到的是,長頭發孫偉第二天上午竟然找上門來了,那時候李光頭剛剛吃完早飯,孫偉就在門外念着毛主席的詩詞:

“問蒼茫大地呀,誰主沉浮呢?”

李光頭打開屋門時驚喜萬分,孫偉像個老朋友似的向他揮揮手說:“走吧。”

兩個人又走在了一起,李光頭小心翼翼地走在孫偉身旁,孫偉沒有反對,李光頭放心了。走到巷口時孫偉突然站住了,對李光頭說:

“你看看,我的褲子是不是破了?”

李光頭湊到了孫偉的屁股前,沒看到褲子上的破洞,李光頭說:“沒破。”

孫偉說:“湊近了再看看。”

李光頭的鼻子差不多挨上孫偉的屁股了,仍然沒有看到破洞,這時孫偉突然響亮地放了一個臭屁,孫偉的臭屁像一陣風似的打在李光頭的臉上。孫偉哈哈大笑,走去時嘴裏高聲念着:

“問蒼茫大地呀……”

李光頭趕緊大聲接上:“誰主沉浮呢?”

李光頭知道孫偉是在捉弄他,李光頭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孫偉讓他走在旁邊,還是要他跟在屁股後面。

在夏天剩下的日子裏,李光頭和孫偉朝夕相處,他們在大街上晃蕩的時間比陽光還要久,有時候月光照下來了他們仍然在晃蕩。孫偉不喜歡冷清的地方,他喜歡熱鬧的大街,李光頭跟随着他整日在大街上晃蕩,就像蒼蠅總是在糞坑上盤旋一樣,他們離開了大街就不知道去什麽地方。孫偉喜歡自己的長頭發,他每天起碼兩次走下街邊的台階,蹲在河邊弄一些水上來,把額前的頭發弄得服服帖帖,然後對着河水裏模糊的影子甩一甩他的長頭發,吹兩聲得意洋洋的口哨。李光頭後來知道他爲什麽喜歡在大街上走過來又走過去,他是喜歡大街上的玻璃,當他在某一塊玻璃前站住腳,吹起口哨的時候,李光頭閉着眼睛都知道孫偉又在甩他的長頭發了。

他們經常在大街上見到孫偉的父親,那時候孫偉就會低下頭,怕是被人認出來似的匆匆走過。孫偉父親戴着一頂紙糊的高帽子,像過去的宋凡平那樣拿着掃帚掃起了大街,上午掃過去,下午又掃過來。大街上時常有人訓斥他:

“喂,罪行都交待了嗎?”

他唯唯諾諾地說:“都交待了。”

“想想,還有什麽沒交待的。”

他哈腰點頭說:“是。”

有時候是孩子們訓斥他:“舉起拳頭來喊‘打倒我’。”

他就舉起了拳頭喊叫:“打倒我!”

這時候李光頭嗓子裏就會癢癢的,李光頭也想訓斥他幾句,可是孫偉就在旁邊,讓李光頭說不出來。有一次李光頭實在忍不住了,當孫偉的父親喊完了“打倒我”之後,李光頭說:

“喊兩聲。”

孫偉的父親連着舉了兩次拳頭,喊了兩聲“打倒我”。孫偉使勁踹了李光頭一腳,低聲罵道:

“他媽的,打狗也得看主人。”

孫偉見到其他戴着高帽子正在挨批鬥的人時,走過時就會順便踢他們一腳,李光頭也會跟着踢上一腳,然後兩個人如同白吃了一碗三鮮面似的高興,孫偉對李光頭說:

“見到壞人順便踢一腳,跟拉完屎要擦屁股是一個道理。”

孫偉的母親,曾經是一個尖嘴利齒的女人,在李蘭和宋凡平的新婚之日,爲了一隻走失的母雞破口大罵,能夠罵出一連串難聽的話。現在她的丈夫戴上了高帽子挂上了大木牌,她換了一個人,說話輕聲細氣,見人笑臉相迎。李光頭經常在上午的時候出現在她的家門口,她知道李光頭是她兒子唯一的朋友了,她見了李光頭像一個媽媽似的熱情體貼,她說李光頭的臉髒了,就會拿她自己的毛巾給李光頭擦臉;她說李光頭衣服上的紐扣掉了,就要李光頭脫下來,給他縫上紐扣。她時常悄悄問一下李蘭的情況,那時候李光頭總是搖着頭說不知道,她就會歎氣,眼圈就會發紅,當她的眼淚快要出來時,她就會背過身去。

李光頭和孫偉的友誼沒有持續多久。這時候的大街上除了遊行的人群,還出現了拿着剪刀和理發推子的人,他們見到小褲管的人就會一把拉過來,把他們的褲管剪得像拖把上的布條子;見到長頭發的男人就把他們摁在地上,把他們的頭發推成一窩雜草。小褲管和男人的長頭發都是資産階級,孫偉的長頭發也跑不了。那一天的上午,他們剛剛走上大街,剛剛看到孫偉的父親低着頭在遠處掃地時,幾個拿着剪刀和推子的人向他們奔跑過來,當時孫偉嘴裏正在念念有詞:

“問蒼茫大地呀,誰主沉浮呢?”

李光頭聽到身後一堆跑來的腳步聲,他扭頭往身後看了看,看到幾個拿着剪刀和推子的紅袖章沖向了自己,李光頭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回過頭來去看看孫偉,孫偉已經狂奔而去,向着他父親掃地的方向奔去。那幾個紅袖章從李光頭身旁風一樣地奔跑過去,去追趕前面的孫偉。

李光頭的中學生朋友,平時在大街上遇到他掃地的父親時,總是低着頭匆匆走過,這時候爲了保護他鍾愛的一頭長發,跑向了自己的父親,他一邊奔跑過去,一邊大聲喊叫:

“爸爸,救救我!”

另一個戴紅袖章的人突然出現在街道中央,孫偉跑到跟前時,紅袖章一腳掃過去,孫偉一個跟鬥栽倒在地。孫偉爬起來繼續奔跑時,後面追趕的人一擁而上,将他摁在了地上。這時李光頭也跑過去了,他看到孫偉的父親也在跑過來,一陣風将他的高帽子吹落在地,他又回去把高帽子撿起來重新戴好,然後一隻手護着高帽子,一隻手甩動着跑來。

幾個強壯的紅袖章将孫偉摁在地上,用理發推子強行推剪着孫偉的漂亮長發。孫偉拼命掙紮,他雙臂被摁住後,他的兩條腿遊泳似的蹬踩起來,兩個紅袖章跪下去,用腿壓住了他的腿彎處,他的兩條腿不能動了。孫偉的身體被他們死死摁住以後,孫偉的頭顱不斷地昂起來,不斷地喊叫:

“爸爸,爸爸……”

紅袖章手裏的理發推子像一把鋸子在孫偉的頭發上和脖子上絞割着,紅袖章的用力和孫偉的拼命掙紮,使理發推子從孫偉的頭上滑下來以後,竟然深深插進孫偉的頸部,紅袖章還在用力絞割,鮮血湧出來染紅了理發推子,紅袖章的手仍然沒有停止,紅袖章割斷了裏面的動脈。

李光頭看到了恐怖的一幕,動脈裏的血噴射出來,足足有兩米多高,噴得紅袖章們滿臉滿身都是血,把紅袖章們吓得像彈簧一樣蹦了起來。戴着高帽子的孫偉父親跑到跟前,看到兒子頸部噴射出鮮血時,還在哀求他們放過自己的兒子。他跪到血淋淋的地上時高帽子掉了,這一次他沒有撿起來,而是将兒子抱了起來,兒子的頭像是斷了似的晃蕩着,他喊叫着兒子的名字,一點反應都沒有,他滿臉恐懼地問圍觀的人:

“我兒子是不是死了?”

沒有人回答他,那幾個害死他兒子的紅袖章此刻抹着臉上的鮮血,正在驚慌地東張西望,他們被剛才這一幕吓傻了。接下去孫偉的父親站起來了,他對着那幾個紅袖章吼叫道:

“你們!殺了我兒子!”

他吼叫着向他們撲過去,他們吓得四散而逃,狂怒的父親緊握拳頭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應該去追打哪一個?這時另外幾個戴紅袖章的人走過來,他們看到孫偉的父親時訓斥他,要他立刻回去掃地。孫偉父親憤怒的拳頭砸向了他們,李光頭看到了一場可怕的毆鬥,他們四個人打他一個,在大街上像一堆滾動的動物一樣一會兒打過去,一會兒又打過來,圍觀的人也是跟着湧過去,又跟着退回來。孫偉的父親用拳頭擊,用腳踹,用頭去撞,他嗷嗷吼叫着像是一頭發瘋的獅子,他們四個人合在一起也打不過他一個。他曾經和宋凡平大打出手,那時候他不是宋凡平的對手,這一刻李光頭肯定宋凡平不是他的對手了。

街上戴紅袖章的人越來越多,最後差不多有二十來個,他們把孫偉父親圍在中間,輪番進攻,終于把他打倒在地。孫偉的父親像宋凡平曾經遭受過的那樣,被他們一陣亂踢亂踹亂蹬,直到孫偉父親一動不動了,這些紅袖章才收起腳,站在那裏呼哧呼哧地喘着氣,孫偉父親蘇醒過來後,他們對他吼叫:

“起來,跟我們走。”

這時候孫偉的父親又恢複了往日的唯唯諾諾,抹着嘴上的血,讓傷痕累累的身體站起來,還撿起那頂染上兒子鮮血的高帽子,認真地戴在了頭上。當他低垂着頭跟着他們離去時,他的眼睛看到了李光頭,他哭了,對李光頭說:

“快去告訴我老婆,兒子死了。”

李光頭渾身哆嗦地來到孫偉的家門口,這時候仍然是上午,孫偉的母親看到李光頭一個人站在門口,以爲李光頭是來找她兒子的,她奇怪地說:

“你們剛剛一起出去的?”

李光頭搖搖頭,渾身哆嗦着說不出話來,孫偉的母親看見李光頭臉上的血迹,驚叫了一聲:

“你們打架啦?”

李光頭伸手抹了一下臉,看到了手上的血迹,才知道從孫偉頸部噴射出來的鮮血也濺到了他的臉上,他張嘴哭了兩聲,嗚嗚地說:

“孫偉死了。”

李光頭看到恐懼爬上了孫偉母親的臉,她驚恐萬分地看着李光頭,李光頭又說了一遍,李光頭覺得孫偉母親的眼睛變成了斜視眼,李光頭補充了一句:

“在大街上。”

孫偉的母親從屋子裏搖搖晃晃地走出來,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小巷,走上了大街。李光頭跟在她的身後,結結巴巴地說着她兒子是怎麽死的,又說到她的丈夫是怎麽和人打架的。孫偉的母親越走越快以後,她的身體不再搖晃了,速度給了她平衡,她走上大街以後奔跑起來。李光頭跟在後面跑了幾步,就站住腳看着孫偉母親奔跑過去,看着她的身影跑向了遠處,跑到了兒子躺着的地方,她的身影掉下去似的跪倒在地。然後李光頭聽到了令人發抖的哭叫,每一聲都像是匕首割破了胸膛後呼嘯出來一樣。

孫偉的母親從此再也沒有停止過哭泣。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像是兩個燈泡,她還是哭個不停。接下來的日子,她每天都會在早晨的時候,貼着小巷的牆壁走上大街,再貼着大街的牆壁走到兒子死去的地方,站在那裏看着兒子留下的血迹不停地哭泣,天黑以後她才貼着牆壁走回家中,第二天她又在那裏泣不成聲了。有些熟悉她的人走上去好言安慰時,她仿佛害羞似的背過身去,而且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頭。

她神情恍惚目光呆滞,身上的衣服越來越髒,頭發和臉也是越來越髒。她走路的姿态也變得越來越奇怪,她的右腿邁出去時,右手甩出去了;左腿邁出去時,左手甩出去了。用我們劉鎮的說法,她是順拐子走路了。她走到兒子死去的地方席地而坐,整個身體昏迷似的癱軟在那裏,她嗚嗚的哭泣聲低得像是蚊子的鳴叫。很多人以爲她精神失常了,可是當她偶然擡起頭來,看到别人的眼睛時,她就扭過身去,垂下頭偷偷地擦起了眼淚。後來爲了不讓别人看到她的哭泣,她幹脆背過身去,把臉貼在街邊的梧桐樹上。

我們劉鎮的群衆議論紛紛,有些說她已經瘋了,有些說她還知道害羞,就表示她還沒有瘋。這些說她還沒有瘋的人,對她的怪模怪樣也是說不清楚,他們說她可能是得了精神憂郁症。她每天來到大街上,她的鞋子有一天掉了,以後沒再見她穿鞋;她身上的衣服也一件件少了,也沒見她加上衣服。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赤身祼體坐在了那裏,那時候兒子的血迹已經被幾場雨水沖洗幹淨了,她仍然看着地面不停地哭泣,仍然是發現别人在看她時,就扭過身去,把臉貼到梧桐樹上,偷偷地擦着眼淚,這時候劉鎮的群衆意見統一了,所有的人都說她瘋了,說她确實瘋了。

這個可憐的女人已經不知道家在何處,天黑以後她站了起來,然後在我們劉鎮的大街小巷到處尋找她的住宿,深更半夜像個鬼魂似的悄無聲息地走來走去,常常把我們劉鎮的群衆吓得喊爹叫媽,差一點靈魂出竅。後來她連兒子死去的地方也記不住了,整個白天裏她都像是一個趕火車的人那樣急急忙忙,匆匆地走過來,又匆匆地走過去,嘴裏一聲聲地喊叫兒子的名字,她的喊叫像是要兒子趕快回家吃飯:

“孫偉啊,孫偉啊……”

再後來孫偉的母親從我們劉鎮消失了。她消失了差不多幾個月,我們劉鎮的群衆才想起來很久沒有看見她了。群衆互相打聽,說那個孫偉的母親怎麽突然看不見了?孫偉生前的兩個夥伴趙勝利和劉成功知道她去了什麽地方,他們站在劉鎮群衆的中間,向着南邊揮了揮手說:

“走啦,她早走啦。”

“走啦?”群衆問,“走到什麽地方去了?”

“走到鄉下去啦。”

趙勝利和劉成功可能是最後看到她走去的兩個人,那天下午他們正在南門外的木橋上釣魚,他們看着孫偉的母親走來,當時她身上已經穿了一件衣服,那是有一天晚上蘇媽悄悄給她穿上的,蘇媽也給她穿了一條褲子。當她走出南門的時候,她的褲子沒有了,她當時正是月經來潮,走過木橋時鮮血順着雙腿流了下來,讓趙勝利和劉成功看得目瞪口呆。

孫偉的父親在兒子死的那天,就被關進了那個其實是監獄的倉庫,他曾經在那裏看管過宋凡平,現在輪到他了,聽說他就睡在宋凡平躺過的那張床上。兒子鮮血淋漓地死去,讓他一下子失去了理智,毆打了戴紅袖章的革命造反派。這些紅袖章把他押進倉庫後,第一天晚上就開始了對他的折磨,這些紅袖章把他的雙手和雙腳捆綁起來,到外面去捉來了一隻野貓,把野貓放進了他的褲子,褲子的上下都紮緊了,野貓在他的褲子裏面又咬又抓了整整一夜,讓他痛不欲生地慘叫了整整一夜,讓倉庫裏其他被關押的人哆嗦了整整一夜,有幾個膽小的吓得都尿濕了褲子。

第二天這些紅袖章換了一種刑罰,又讓他趴在地上,找來一把鐵刷子,刷他的腳心,他又疼又癢,胳膊和腿像是遊泳似的抽動起來,戴紅袖章的人站在一旁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還問他:

“你知道這叫什麽嗎?”

孫偉的父親嚎叫着渾身抽動,還要嚎叫着回答他們的問題,他眼淚汪汪地說:“我,我,我不知道……”

一個紅袖章笑着問他:“你會遊泳吧?”

孫偉的父親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了,他還要回答:“會,會……”

“這叫鴨子凫水。”紅袖章們笑得前仰後合,他們說,“你現在就是鴨子凫水了。”

第三天這些戴紅袖章的人仍然沒有放過孫偉的父親,他們拿根煙點燃了立在地上,讓孫偉父親把褲子脫下來。孫偉父親脫下褲子的時候臉都疼歪了,上下的牙齒敲擊到一起像是童鐵匠打鐵的聲響。那隻野貓把他的兩條腿全部抓爛了,褲子又粘連在了傷口上,他在脫下褲子時仿佛是脫下一層皮肉似的疼痛,褲子脫下來時膿血流滿了他的雙腿。他們讓他把肛門對着立在地上的煙頭坐下去,他含着眼淚坐了下去。有一個紅袖章還趴到了地上,腦袋挨着地觀察着,指揮着他的屁股,一會兒讓他往左一點,一會兒讓他往右一點,眼看着煙頭對準他的肛門了,這個人一揮手下了命令:

“坐下去!”

孫偉的父親對着燃燒的煙頭坐了下去,他感覺到煙頭燒着了肛門,發出了長長的“吱吱”聲,這時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他隻是聞到了皮肉燒焦後的氣味。那個紅袖章還在喊叫着:

“坐下去!坐下去!”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将煙頭壓在了肛門下面,煙頭“吱吱”地燒糊了他的肛門,接着熄滅了。他像是死了一樣坐在地上,紅袖章們捧腹大笑,其中有一個問他:

“你知道這叫什麽?”

他無力地搖了搖頭,低聲說:“我不知道。”

“這叫肛門吸煙。”這個紅袖章踢了他一腳,“記住了嗎?”

他垂着頭說:“記住肛門吸煙了。”

孫偉的父親在那個慘叫聲夜夜不絕的倉庫裏受盡折磨,他的兩條腿越來越腫,每天都在流着膿血,每天都在發出一陣一陣的惡臭。他每次拉屎都是痛不欲生,他不敢拿紙去擦,一擦肛門就是一陣劇疼,他的屎積在燒焦的肛門處,他的肛門開始腐爛了。這個男人渾身上下都破爛了,站着的時候疼痛,坐着的時候疼痛,躺着的時候疼痛,動的時候疼痛,不動的時候也疼痛。

他生不如死,還要繼續忍受着新的折磨,隻有在深夜時才會有片刻的安甯,他渾身疼痛地躺在床上,唯一不疼痛的地方就是他的思想,那時候他就會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兒子和妻子。他不停地去想兒子下葬在什麽地方?他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出現了一個青山綠水的地方,他心想兒子就埋葬在青山和綠水之間,他有時覺得這美麗的地方好像很熟悉,有時又覺得很陌生。然後他又不停地去想妻子現在怎麽樣了?他想象到了她失去兒子後的痛苦,她一下子瘦了很多,她很少出門了,寂靜無聲地坐在家中,等待着他的回去。

他每天都有着自殺的念頭,而且越來越強烈,好在他每個深夜都在不停地想着兒子和孤立無援的妻子,才讓他一天一天苦熬過來,他覺得自己的妻子每天都會走到倉庫的大門前,指望着能夠見到他一面,所以倉庫的大門每次打開時,他都要緊張地向外面張望。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了,跪在地上叩頭哀求着一個紅袖章,假如他妻子來探望他,能不能讓他到門口去見一眼。他是這時候知道妻子瘋了,知道妻子赤身祼體在大街上走來走去。

那個紅袖章嘿嘿笑着,叫來了另外幾個紅袖章,他們告訴他,他的妻子早就是個瘋子了。他們站在他面前,嬉笑地議論着他妻子的身體,說她的奶子很大,可惜下垂了;說她的陰毛很多,可是太髒了,上面還沾着稻草……

孫偉的父親當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低着頭一動不動,難過的連眼淚都掉不出來了。到了晚上他渾身疼痛地躺在床上,這時候他的思想也疼痛了,他腦子裏像是有個絞肉機在絞動着他的腦漿,讓他腦袋裏疼痛難忍。淩晨兩點時他有了片刻的清醒,這時候他正式決定自殺了,這個想法讓他腦子裏的疼痛立刻消失了,他的思想也立刻健康了。他清晰地想起來床下有一根大鐵釘,差不多一個多月前他就看見過,他第一個自殺的念頭就是來自于這根大鐵釘,最後一個自殺的念頭也回歸到了這根大鐵釘上。他起身下了床,跪在地上摸索了很久,摸到了大鐵釘,然後他用肩膀擡起床架,摸出墊床腿的磚頭,靠牆坐了下來。渾身疼痛的他這時一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了,一個赴死之人突然沒有了生時的苦痛,他靠牆坐下來,長長地呼吸了兩口氣,左手舉起了大鐵釘,插在自己的頭頂上,右手揮起了磚頭,他想到了死去的兒子,他微笑了一下,輕聲說:

“我來了。”

他右手的磚頭砸在了頭頂的大鐵釘上,鐵釘好像砸進了腦殼,他的思維仍然是清晰的,他舉起右手準備砸第二下時,他想到瘋了的妻子,想到她從此流離失所,不由流下了眼淚,他輕聲對妻子說一聲:

“對不起。”

他砸下去了第二下,鐵釘又插進去了一些,似乎碰上腦漿了,他的思維還在活動着。他最後想到的是那些戴紅袖章的惡棍們,他一下子仇恨滿腔怒火沖天了,他瞪圓了眼睛,在黑暗裏對着假想中的這些紅袖章,瘋狂地吼叫了一聲:

“我要殺了你們!”

他使出了生命裏所有的力氣,一下子将大鐵釘砸進了自己的腦袋,是全部砸了進去,那塊磚頭一下子粉碎成了十多塊。

孫偉父親最後的那聲怒吼,讓倉庫裏所有的人都從睡夢裏驚出一身冷汗,就是那些紅袖章們也是戰戰兢兢,他們拉亮了電燈以後,看到孫偉的父親斜靠着坐在牆角,瞪圓了眼睛一動不動,地上是砸碎了的磚頭。起初還沒人覺得他自殺了,他們不知道他爲什麽坐在那裏,一個紅袖章還對着他罵起來:

“他媽的,起來,他媽的還敢瞪眼睛……”

這個紅袖章走上去踹了他一腳,他順着牆壁倒下了,紅袖章這才吓了一跳,倒退了幾步後,讓兩個被關押的犯人上去看看。這兩個人走上去蹲在那裏,把孫偉父親看了又看,隻看到他渾身的傷口,看不出來他是怎麽死的。這兩個人又把孫偉父親扶了起來,扶起來時看見他頭頂上全是新鮮的血,兩個人仔細看了看他的頭頂,又伸手去摸一摸,終于知道了,兩個人同時驚叫起來:

“有一根鐵釘,他把鐵釘砸進腦袋啦。”

孫偉父親令人匪夷所思的自殺,迅速傳遍了我們劉鎮。李蘭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家裏,幾個鄰居站在她的窗外議論着孫偉父親的自殺,他們的嘴裏一片唏噓之聲,他們連連說着不可思議,難以置信,無法想象……他們說那根大鐵釘足足有兩寸多長,他怎麽就把它全部砸進了自己的腦袋,而且砸得和腦袋一樣平整,砸得就像打造櫃子時用的鐵釘一樣,一點都沒有露在外面,用手去摸都摸不着釘帽。他們說到這裏聲音都抖起來了,他們說他怎麽下得了手,這麽長的一根鐵釘,就是往别人的腦袋砸進去,心也會發虛,手也會發抖,更不用說是砸進自己的腦袋了……李蘭站在窗前聽着,當他們走開後,李蘭轉過身來凄涼地笑了笑,她對自己說:

“人要是真想死了,總能有辦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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