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蘭生下李光頭以後,開始了她漫長的偏頭痛。從李光頭有記憶開始,他的母親就一直裹着頭巾,像是田裏幹活的農婦一樣。隐隐的疼痛和突然來到的劇烈疼痛,讓他母親一年四季眼淚不斷。她時常用手指敲擊着自己的腦袋,而且敲擊的聲響越來越清脆,差不多是廟裏木魚的敲擊聲了。
李光頭的母親在剛剛失去丈夫的時候有些神志不清,當她神志慢慢清醒過來以後,她沒有悲傷,沒有憤怒,隻有恥辱了。李光頭的外婆從鄉下趕來照料他們,李蘭在三個月的産假裏閉門不出,甚至都不願意站到窗前去,她怕别人看見自己。當三個月的産假結束,李蘭必須去絲廠上班時,她臉色慘白渾身發抖,她拉開屋門擡腳跨出去時的恐懼仿佛是要跳進滾燙的油鍋。無論如何她還是走了出去,她戰戰兢兢地走在街道上,她的頭低到了胸前,她貼着牆邊走去,她覺得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像針一樣紮遍了她的全身。一個認識她的人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中彈似的渾身一顫,差一點倒在地上。天知道她是如何走進絲廠?如何在缫絲機旁工作了一天?又如何從街道上走回家中?從此以後她無聲無息,就是在門窗緊閉的家裏,和她的母親兒子在一起時,她也是很少說話。
李光頭在嬰兒時就遭受歧視,隻要他的外婆将他抱到屋外,就有人對着他們指指點點,還有人圍上來看西洋鏡似的看着李光頭,他們的嘴裏吐出來的都是些難聽的話,他們說李光頭就是那個偷看女人屁股掉進糞池淹死的……他們說的話常常沒頭沒尾,好像是李光頭這個嬰兒在廁所裏偷看女人屁股似的;他們說這個小崽子和他父親一模一樣,他們每次說的時候都有意無意地省掉了“長得”這兩個字,隻說一模一樣。讓李光頭外婆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他的外婆再也不願意把他抱到屋外去了,她隻是偶爾抱着他站在窗前,隔着玻璃讓他曬一會兒陽光,有人從窗前經過時探頭探腦地向裏張望,她就會迅速地閃開。就這樣,李光頭一次次地失去了陽光,他在陰暗的屋子裏過了一天又一天,他的臉上沒有了嬰兒們的紅潤,他的腮幫子也沒有了嬰兒們鼓起來的肉。
這時候李蘭正在忍受着偏頭痛的折磨,她的牙縫裏時刻都在發出咝咝的響聲。自從丈夫丢人地死去以後,李蘭再也沒有擡起頭來看過别人,再也沒有喊叫過,劇烈的頭痛也隻是讓她嘴裏不停地咝咝,有時候在睡夢裏她才會發出哎喲哎喲的呻吟。當她将兒子抱到懷裏,看着他蒼白的臉色和瘦小的胳膊時,她就會淚水長流。即便這樣,她仍然沒有勇氣在陽光燦爛的時候把兒子抱到街上去。
李蘭在經曆了一年多的猶豫之後,終于在一個月光明媚的深夜,抱着李光頭悄悄地來到了街道上。她低下的頭都貼在了兒子的臉上,她沿着牆根快速地走動着,隻有在她确定前後都沒有腳步聲的時候,她才會放慢自己的步伐,擡起了自己的頭,看着天空裏一輪皎潔的明月,沐浴着夜風涼爽的吹拂。她喜歡站在空空蕩蕩的橋上,凝視着河水在月光裏閃閃發亮,一波一波永無止境地蕩漾過去。她擡起頭來時,河邊的樹木在月光裏安靜得像是睡眠中的樹木,伸向空中的樹梢挂滿了月光,散發着河水一樣的波紋。還有飛舞的螢火蟲,它們在黑夜裏上下跳躍前後飛翔時起伏不止,像是歌聲那樣的起伏。
這時候李蘭就會把兒子托在右手上,伸出左手指着橋下的河水、河邊的樹木、天上的月亮,飛舞的螢火蟲……告訴兒子:
“這叫河,這叫樹,這叫月亮,這叫螢火蟲……”
然後她無限幸福地對自己說:“夜晚真燦爛啊……”
從此以後,缺少陽光照耀的李光頭開始沐浴起了夜晚的月光。當别的孩子呼呼睡去的時候,李光頭這個小小夜遊神就會在這個小城裏到處出現。有一個深夜李蘭抱着李光頭不知不覺走到了南門外,廣闊的田野在月光下一望無際地伸展開去,李蘭不由輕輕叫了一聲,她熟悉了房屋和街道在月光裏神秘的甯靜之後,突然發現廣闊的田野在月光下有着神秘的壯麗。她懷裏抱着的李光頭也激動了起來,雙手同時伸向了天空般寬廣的田野,嘴裏發出了老鼠一樣“吱吱”的叫聲。
很多年以後,李光頭成爲我們劉鎮的超級巨富,決定上太空去遊覽,他閉上眼睛想象自己在太空裏高高在上,低頭瞧着地球的時候,嬰兒時期的印象神奇地回來了,他想象中地球的壯麗情景,就是母親抱着他第一次站在南門外所見到的情景,田野在月光下無限地伸展,李光頭嬰兒時的目光像俄羅斯聯盟号飛船一樣飛翔過去。
李光頭就是在明媚冷清的月光裏,從母親那裏學會了什麽是街道、什麽是房屋、什麽是天空、什麽是田野……李光頭那時候不到兩歲,他昂着頭驚奇萬分地看着這個明媚冷清的世界。
李蘭抱着李光頭在深夜的月光裏流連忘返,有一次和宋凡平相遇了。當時李蘭抱着兒子走在靜悄悄的街道上,一個完整的家庭說着話走在街道的對面,那是宋凡平一家人在走過來。這個高大的父親手裏托着比李光頭大一歲的宋鋼,他的妻子手裏提着一隻籃子,他們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裏如同敲門一樣清晰地響着。李蘭聽到宋凡平的聲音以後猛然擡起頭來,她肯定知道這個高大的男人是誰了。他曾經臭氣熏天地背着她那個臭氣熏天的丈夫來到她的家門口,李蘭當時仿佛沒有知覺地靠在門框上,但是她永遠記住了這個男人的聲音,永遠記住他是如何用井水沖洗自己,又沖洗了她那個死人丈夫。所以她擡起頭來了,她的眼睛看到這個男人時可能閃亮了一下。緊接着她立刻低下頭匆匆地向前走去,因爲這個男人站住了,他站在街道對面對他妻子低聲說着什麽。
在後來的深夜裏,李蘭抱着李光頭走在街道上時,兩次與宋凡平相遇。有一次是他們一家人,有一次隻有他一個人,那次宋凡平突然用他高大的身軀擋住了這對母子的去路,他粗壯的手指摸着孩子昂着的臉,他對李蘭說:
“這孩子太瘦了,你應該讓他多曬曬太陽,陽光裏有維生素。”
可憐的李蘭都不敢擡起頭來看他一眼,她抱着李光頭渾身發抖,李光頭在她懷裏晃個不停,就像屋子在地震裏晃個不停。宋凡平笑了笑,擦着他們的身體走了過去。這天深夜李蘭沒有享受月光的燦爛,她抱着李光頭早早回家了,她嘴裏咝咝的響聲也和往常不一樣,這一次她可能不是因爲偏頭痛。
在李光頭三歲的時候,外婆離開了她的女兒和外孫,回到了自己的村裏。這時候李光頭已經可以走來走去了,他還是很瘦,比嬰兒時的李光頭更瘦了。李蘭腦袋裏的疼痛仍然時好時壞,因爲長時間低着頭,她有些駝背了。外婆離開以後,李光頭開始有機會走進白天的陽光了。當李蘭上街買菜時,就會帶上他。她還是低着頭急匆匆地走過街道,李光頭拉着她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跟随在她的身後。其實那時候已經沒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甚至沒有人來看他們一眼,李蘭仍然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釘子似的釘在她的身上。
李光頭瘦弱的母親每隔兩個月就要去米店買四十斤大米,這是李光頭最幸福的時光。當她背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的時候,他不用跌跌撞撞地跑在她的身後了,她背着大米咝咝地喘着氣,那時候她喘氣和說話裏都開始有咝咝的響聲了,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李光頭就有時間在大街上東張西望。
高大的宋凡平在一個秋天的中午走到了他們面前,當時李蘭正低垂着頭擦着臉上的汗珠,她看到一隻強勁的手突然提起了地上的米袋,她吃驚地擡起頭來看到了這個微笑的男人,他對她說:
“我幫你提回家。”
宋凡平提着四十斤的大米就像是提着一隻空籃子似的輕松,他的左手一把将李光頭抱起來,馱到他的肩上,讓李光頭的雙手抱住他的額頭。李光頭從來沒有在這麽高的地方張望過街道,他從來都是仰臉張望,他第一次低頭看着街上的行人,他坐在宋凡平的肩上咯咯笑個不停。
這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提着李蘭的米袋,馱着李蘭的兒子,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聲音宏亮地說着話。李蘭低垂着頭走在他的身邊,她臉色蒼白渾身冒出了冷汗,她恨不得找一條縫鑽進地下,她覺得全世界的人此刻都在嘻嘻哈哈地看着她。宋凡平一路上問這問那,李蘭除了點頭還是點頭,她嘴裏除了咝咝聲還是咝咝聲。
他們終于走到了家門口,宋凡平把李光頭放到了地上,又把布袋裏的大米倒進米缸,他看了一眼他們的床,床單和被套是他三年前看到過的,上面的“囍”字已經褪色,線頭也在脫落。他離開時告訴李蘭,他叫宋凡平,是中學的老師,他說以後買大米買煤球這樣的體力活可以叫他來幫忙。他離開以後,李蘭第一次讓兒子獨自一人在門外玩耍,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誰也不知道她在裏面幹了些什麽,直到天黑以後她才打開屋門,那時候李光頭坐在地上靠着門睡着了。
李光頭記得是在自己五歲的時候,宋凡平的妻子因病去世了。李蘭聽到這個消息以後,嘴裏咝咝響着在窗前站立很久,看着夕陽西下和月亮升起,然後拉着兒子的手,在夜晚的月光裏悄無聲息地走向了宋凡平的家。李蘭沒有膽量走進宋凡平的家,她站在一棵樹木的後面,看着宋凡平家昏暗的燈光裏有人坐着有人走着,屋子的中間放着一具棺材。李光頭拉着母親的衣角,聽着母親嘴裏咝咝地響,他擡頭去看月亮和星星的時候,看到母親在哭,母親的手一直在抹着眼淚,他問母親:
“媽媽,你哭了?”
李蘭嗯了一聲,告訴兒子,恩人的家中有人死了。李蘭站了一會兒後,又拉起了李光頭的手,悄無聲息地走回家中。
第二天晚上李蘭從絲廠下班回家後,一直坐在桌前制作紙錢,她做了很多紙銅錢和很多紙元寶,又用一根白線分别将紙銅錢和紙元寶串連起來。李光頭興緻勃勃地坐在旁邊,看着母親先是用剪刀把紙剪開,然後疊出了一個個元寶,她在一些元寶上面寫上了一個“金”字,另一些元寶上面寫上一個“銀”字。她拿起“金”元寶告訴李光頭,在過去的時候可以用它買一幢房子;李光頭指着“銀”元寶,問母親可以買到什麽?李蘭說也能買到一幢房子,隻是房子小一些。李光頭看着堆在桌子上的“金銀”元寶,心想可以買到多少房子啊?那時候他剛剛學會數字,他一個一個地數着元寶,可是他隻能數到十,十以後他就不會數了,又數成了一。眼看着桌子上的元寶越來越多,不管他怎麽數,數到了十就像是進了死胡同一樣過不去了。他把自己數得滿頭大汗,也數不出個結果來,數得他母親都忍不住微笑了。
李蘭制作了一大堆的紙元寶以後,開始制作紙銅錢了,她先是剪出了圓紙片,又在中間剪出一個小洞,然後認真地在圓紙片上畫上一根根線條,寫上了一個個字。李光頭覺得他母親制作一個圓紙片的銅錢,比制作一個紙元寶困難得多,他不知道一片紙銅錢可以買多少幢房子?他問母親是不是可以買下一排房子?他母親拿起一長串紙銅錢說,隻能買一件衣服。李光頭又把自己想了個滿頭大汗,他想不通爲什麽衣服比房子還要貴?李蘭告訴兒子,就是十串銅錢也沒有一個元寶值錢。李光頭第三次滿頭大汗了,既然十串銅錢都比不上一個元寶,他不明白母親爲什麽還要這麽費勁地制作紙銅錢?李蘭說這些錢在陽間是不能花的,隻能到陰間去花,是給死人的盤纏。李光頭一聽說“死人”二字就打了個哆嗦,他看到窗外黑乎乎的又打了個哆嗦。他問母親,這是給哪家死人的盤纏?李蘭放下了手裏的活,對兒子說:
“恩人家的。”
在宋凡平妻子出殡的那天,李蘭将串連起來的紙銅錢和一隻隻的紙元寶放進了一隻籃子,挽着籃子拉着李光頭的手,走出家門守候在大街上。在李光頭的記憶裏,那天上午李蘭第一次在大街上擡起頭來了,她是在張望着出殡的隊伍。有些認識李蘭的人走過她身邊時,都往她的籃子裏看,還有人提起了一串串紙元寶和紙銅錢,說李蘭真是心靈手巧,然後問她:
“你家又死人啦?”
李蘭垂下了頭,輕聲回答:“不是我家的……”
宋凡平的妻子出殡時,隻有十多個人送行,棺材放在一輛闆車上,在石闆路上嘎吱嘎吱地響了過來。李光頭看到十多個送行的男女都在頭上紮着白布條,腰上也系上了白布條,他們哭泣嗚咽着走了過來。這些人裏面他熟悉的隻有宋凡平,他曾經在這個高大男人的肩上俯視過街上的世界。
宋凡平拉着比李光頭大一歲的宋鋼,從他們身旁走過去的時候遲疑了一下,宋凡平回頭向李蘭點了點頭,宋鋼也像他父親一樣回頭對着李光頭點了點頭。李蘭拉着李光頭跟在了出殡隊伍的後面,沿着漫長的街道走出了我們劉鎮的石闆路,走在了鄉村的泥路上。
那一天,李光頭跟随着這些低聲嗚咽的人走了很遠的路,終于來到了一個已經挖好的墓穴前,棺材放進去時,低聲的嗚咽立刻變成了号啕大哭。李蘭挽着籃子拉着李光頭站在一旁,看着這些人哭泣着将泥土鏟進墓穴,泥土在墓穴裏升了起來,變成了一座墳墓。号啕大哭又變成了低聲嗚咽,這時宋凡平轉身走到了他們面前,他眼含淚水地看着李蘭,從她手裏接過了籃子,回到墳墓前,将裏面的紙元寶和紙銅錢拿了出來,放在了墳墓上,用火柴點燃了紙錢,當紙錢熊熊燃燒的時候,哭聲又變得響亮起來。李光頭看到自己母親也開始了傷心的哭泣,李蘭在那一刻想到了自己的不幸。
然後又是走了很遠的路,李光頭才回到了城裏。李蘭仍然是一手挽着籃子一手拉着兒子,走在這些人的後面,走在前面的宋凡平不停地回頭張望着這對母子,在走近李蘭家的小巷時,宋凡平站住了腳,等着李蘭和李光頭走上來,他低聲和李蘭說話,邀請這對母子去他家吃晚飯,吃一頓悼念死者的豆腐飯,這是我們劉鎮的風俗。
李蘭遲疑着搖了搖頭,拉着李光頭的手走進了小巷,回到了自己家中。走了差不多一天的李光頭躺到床上就睡着了,李蘭獨自坐在裏屋,嘴裏咝咝響着看着窗外發呆。天黑的時候有人來敲門了,李蘭驚醒過來,她起身打開屋門時,看到了宋凡平站在門外。
宋凡平的突然出現,讓李蘭驚慌失措,她沒有看見宋凡平手裏提着的籃子,她忘記了應該讓他進屋,她習慣地低下了頭。宋凡平把籃子裏的飯菜端出來遞給李蘭,李蘭這才知道宋凡平把豆腐飯親自送上門來了。她差不多是哆嗦地接過宋凡平手裏的飯菜,然後手腳麻利地将碗裏的飯菜倒出來,倒在自己家的碗裏,又在水缸旁麻利将宋凡平的碗清洗幹淨。李蘭把洗幹淨的碗還給宋凡平的時候,她的雙手又哆嗦了。宋凡平接過自己的碗放進籃子,轉身離去時,李蘭又是習慣地低下了頭,直到宋凡平的腳步聲消失之後,她才想起來竟然沒有把他讓進屋裏來,她擡起頭來時,黑暗的巷子裏已經沒有宋凡平的身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