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北狩(2)

第426章 北狩(2)

秦桧聽着,心頓時怦怦跳了起來

五、皇位

趙佶眼中又滾下淚來。

五月十三日,他抵達了燕京,被安置在延壽寺裏居住。

這一路,他不知哭了多少回,途中有時連簡陋農舍都不見,隻能于荒田野樹下過夜,飯食飲水更是時時斷缺,唯有摘桑葚充饑止渴。這桑葚,他幼年時曾見乳母吃過,不由得偷食了幾顆,卻被乳母奪了去。不想四十餘年後,竟于這等境地重又嘗到。

諸般屈辱,一口口咽下,他卻始終想不明白,自家爲何竟會落到這地步。當年,他讀南唐後主李煜詞,雖贊賞其絕世文才,對其爲政之能,卻極爲鄙夷。堂堂國君,倉皇辭廟日,竟隻會垂淚對宮娥。

自從登基以來,他便以李煜爲戒,從不敢懈怠。他一遍遍回想:吾鑄九鼎、修明堂,重續西周禮樂,何曾有負于古聖王?吾繼神宗遺志,推行新法,何曾有負于先帝?吾承先皇遺訓,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從未獨斷自專,何曾有負于文武群臣?吾爲政以仁,從未苛虐暴橫,何曾有負于百姓?吾興學校、崇文教,何曾有負于文治之道?

到了燕京,他頓時又想起海上之盟,若非自己所設那曠世奇局,豈能收複燕京,圓得太祖、太宗以來百六十年大願?金人敗盟,豈是吾所能料能止?

敗亡,乃天也,時也,運也,命也,而非我之罪。

五月二十四日,數千金兵洶洶沖入延壽寺,将他父子、兩後及三十個皇子、嫔妃一千三百人押到祖廟。逼他父子及兩後脫去袍服,其餘人,不論男女,均脫光上衣,半身赤裸,腰系羊裘。

金人祖廟極簡陋,外挂帳幔,内設紫幄,殿上布列百席,堆滿珍寶,大都是從汴京所獲。

他父子各牽一頭羊進到殿中,獻給金主。金主抽刀親自殺了那兩頭羊,獻到祖殿上。他看到那鮮血噴射,雙腿不由得戰栗不止。

金兵複又押逼他們赴禦寨,金主坐上乾元殿,命人宣诏賜赦:

王者有國,當親仁而善鄰,神明在天,可忘惠而背義?以爾頃爲宋主,請好先皇,始通海上之盟,求複前山之壤。因嘉懇切,曾示俞允。雖未夾擊以助成,終以一言而割賜。星霜未變,釁隙已生。恃邪佞爲腹心,納叛亡爲牙爪。招平山之逆黨,害我大臣;違先帝之誓言,愆諸歲币。更邀回其戶口,唯巧尚于詭詞。禍從此開,孽由自作。神人以之激怒,天地以之不容。獨斷既行,諸道并進,往馳戎旅,收萬裏以無遺;直抵京畿,豈一城之可守?旋聞巢穴俱緻崩分,大勢既已雲亡,舉族因而見獲。悲銜去國,計莫逃天。雖雲忍緻其刑章,無奈已盈于罪貫。更欲與赦,其如理何?載念與其底怒以加誅,或傷至化;曷若好生而惡殺,别示優恩。乃降新封,用遵舊制。其供給安置,并如典禮。嗚呼,事蓋稽于往古,曾不妄爲;過唯在于爾躬,切宜循省。祗服朕命,可保諸身。

宋俘趙佶,可封爲昏德公;趙桓,可封爲重昏侯。

他垂首聽诏,聽到自己被封昏德公,羞憤至極,幾乎昏倒。猛然想起那天乘牛車出南薰門時,那少年問他是否真是長生大帝。此刻,他也連聲自問: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他答不出,卻憶起生平最震驚狂喜那刻:哲宗皇帝驟然駕崩,向太後宣他進宮,命他繼位。

想起那一刻,他再忍不住,失聲啼哭起來:“并非我願做皇帝!并非我願做皇帝!”

六、祭

五絕一同來到城北郊。

周長清所辟的那片兵卒墓地,早已被金兵踏平,萋萋青草,覆滿荒冢。城中又添了幾萬具兵民屍首,無人掩埋。僅五絕身邊親故,便有十多人喪命。

汴京城變作一座屍城,幾十裏外的烏鴉都飛聚過來,黑雲一般圍滿城牆,哇叫之聲終日不絕,如無數利刃在半空刮擦。

趙不尤五人費盡了氣力和口舌,才尋來幾百人,願一同安埋這些屍首。他們花了三個多月,才将這些屍首搬運到四郊。墳墓絕難一個個去挖,隻能挖出一道道土溝,将那些屍首排在溝底,一起掩埋。那些親故的屍首則埋在了北郊,五絕各自親手安葬。

今天他們來,一爲祭拜,二爲道别。

金人絕不會就此罷休,他們已召集了一支義勇,北上抗金。

趙不尤将一部《東坡詩集》燒在墨兒墓前。墨兒最愛東坡詩文,隻可惜蘇轼文字被禁,後雖有松解,墨兒卻始終未能尋見全集。趙不尤注視那一小堆紙焰,溫聲說道:“墨兒,你常羨歎東坡先生樂天知命,臨死,你怕仍在問自家天命何在。你心思雖不如瓣兒靈透,卻從來都用心極誠。不論讀書習武,或待人接物,事事都不願輕忽敷衍。天命本于天性,這個‘誠’字便是你之天命。自幼年起,你便已在時時踐行自家這天命。你戰死城頭,也是因這天性。生死由之,終生不二,你與東坡先生,并無分别。隻是你尚如此年輕,依這誠心,原該穩行一生,做出許多能叫你自家歡欣鼓舞之事。窮通壽夭,不知這天意何在?”趙不尤再說不下去,淚水頓時滾落

馮賽在崔豪、劉八、耿五三人墓前奠了三杯酒。第一次金兵圍城,耿五戰死,葬在這裏。崔豪和劉八不願舍他而去,留在了京城。金兵二度襲來,兩人一起從軍,卻一起被金兵砲石砸中。馮賽将他們三兄弟合葬一處:“三位兄弟,馮賽身處絕境,你們慨然相助,絲毫未曾計較回報。國家安時,并未如何善待你們。國家危時,你們卻挺身而起,義無反顧。世人争說英雄,豈知這世間,有多少真英雄、真好漢,如你們三人,生于市井塵泥,死于荒野草萊,無知無聞,連名姓都無人知曉。三位兄弟,請受馮賽一拜——”馮賽眼含熱淚,深深拜了下去。

梁興立在石守威和鄧紫玉墓前。石守威鍾情于鄧紫玉,軍俸雖有限,卻四處尋買精貴吃食飾物,每隔幾日便去劍舞坊托仆婢私傳給鄧紫玉,足足候了三年,才得了鄧紫玉首肯。隻是要替鄧紫玉贖身,至少得一千貫。鄧紫玉自家隻私攢了六百貫。石守威正在四處着忙尋湊剩餘的四百貫,金兵殺來,他隻得暫時抛下私情,上城迎敵。第二次圍城時,他缒下城牆,與金兵厮殺,死于亂刀之下。金人搜索伎人,鄧紫玉不願受辱,服毒自盡。梁興将二人合葬一處,在他們墓前燒了一段挽了同心結的彩緞,又斟了兩杯酒:“紫玉、守威,你們兩個都沒有家人,我便是你們家人,今日我替你們兩個成親。飲下這兩盞交杯酒,願你們黃泉爲伴,永不分離”

張用将幾本賬簿燒在犄角兒墓前,笑着說:“傻角兒,你跟了我這些年,記的這些帳,我雖沒看,卻知一筆都不會差。你不願虧負人,今天我便燒給你,算是給你個回憑,你好放心去。阿念不願倚靠旁人,我已教會她操使我娘那架水車織機,一人能頂數人,足以養活她們母女兩個。你那女兒再過十來天,便滿兩歲了。今天我離開時,聽她喚爹,她怕是知曉我要來見你。阿念叫我把這雙小鞋兒燒給你,說女兒穿着已嫌小了。這些年,你聽我娘的吩咐,替我收拾那些舊鞋,從今起,你便開始收存你女兒的小鞋兒吧。看到這些小鞋兒,你便能知曉你女兒長了幾寸,行了多少路,去了哪些地方隻是,傻角兒,你爲何要那般傻?我去城頭修造戰橹砲架,你爲何偏放心不下,偏要跟我去?金兵沖上來,你先瞧見了,便該跑開,爲何要來護我?真真是個傻角兒——”張用說着,放聲哭了起來。

陸青将一隻蜜燒鴨祭在何賽娘墓前。城破之後,何賽娘和其他瓦肆技藝人一起被擄去金營。途中,何賽娘見一個金兵欺辱同行女伎,将那金兵的手臂一把擰斷。其他金兵聽到慘叫,立即圍了過來,将何賽娘亂刀砍死。陸青怅立墓前,恭聲拜道:“幾年前,你爲救書奴等人,挺身制服金副使。如今,你又爲救同伴,送了性命。那些女子遭難,有你相救。你遭難,偌大一個國家,卻絲毫救助不得”

五人祭罷親故,聚到一處,又一起祭拜這大宋。

他們沒有備祭品,隻在白紙上各寫了一個字,回望京城,一同燒祭。

趙不尤寫的是“家”字。

金人擄走二帝後,康王趙構于應天府即帝位,他卻未回汴京,轉而南奔揚州。

趙不尤燒盡那個“家”字,長歎一聲,慨然道:“大道之行,天下爲公;大道既隐,天下爲家。唯願後世天子,既承天命,便該秉持公心,擔起天責。憂以天下,樂以天下。民傷己更傷,民安己始安。”

馮賽燒的是“私”字。

他憤然言道:“唯願後繼掌權之人,莫将天下視爲私産。安時,需索無度;危時,棄如糞土。爾食爾飲,民之膏血;爾榮爾樂,民之苦辛。”

梁興燒的是“防”字。

他亢聲言道:“禦國之道,在防敵,而非防民;行法之理,在防奸,而非防勇;爲将之責,在防敗,而非防君怒;爲兵之任,在防怯,而非防險難。唯願君知防國危,将知防軍潰,兵知防力弱。”

張用燒的是“極”字。

他将那頁紙燒到一半,揚手抛向空中,朗聲道:“萬事向上莫至極——富莫至極,精莫至極,奢莫至極,貪莫至極,驕莫至極,狂莫至極,得意莫至極!”

陸青燒的是“愛”字。

他沉聲道:“愛物則貪,愛榮則鄙,愛安則怯,愛命則懦。唯願世人,能見天之高,不落卑與驕;能見心之明,不堕昏與亂;能見歲時之無涯,不生憂與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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