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休!
——宋徽宗趙佶
一、鐵骨
宋齊愈越來越覺得無力。
考中上舍魁首之後,他先後隻任了些閑職,每日不知在做些什麽。朝廷被梁師成、王黼、朱勔等人把控,耗費數千萬貫,換得燕京一座空城。天子卻爲自己所設梅花天衍局一舉功成而歡喜無比,給那些人紛紛加官晉爵。卻不知王黼括檢丁夫錢,引得萬民怨怒,方臘、宋江之亂才平,山東、河北又盜亂紛起。
宋齊愈覺着自己深陷一座無邊泥沼,欲争無力,欲怒又不知該怒何人。當年那滿腔豪情如同一團雪,落入這淤泥中,不知不覺間,便消散無蹤。
每日理罷那些繁冗案牍文書,他便獨回那賃居的住處,關起門呆坐,心中不時想念章美和鄭敦,然而,一個已經回鄉,一個不願見他。除此之外,再無想見、可見之人。他從未如此孤單,因而越發渴念蓮觀。尋了五年,卻始終未能打問到蓮觀絲毫消息。他甚而覺着,蓮觀恐怕隻是夢中之人。
前兩年,王黼、蔡京相繼被罷免,李邦彥任了宰相。李邦彥喜好年輕才俊,将宋齊愈升爲右谏議大夫,職在規谏諷喻。凡朝廷有阙失,皆可廷诤論奏。宋齊愈閑悶五年,原本已覺着自己行将就木,聽到這信,頓時激出一身汗,如同久病之人,得了一劑救命湯藥。
他領到新官服,曲領大袖朱紅官袍,橫襕,革帶,烏紗幞頭,烏皮靴。穿戴齊整,每日不到五更,便趕到待漏院,亟待早朝。然而,到了朝堂之上,他這等新進後輩全無開口之機。即便偶爾能上奏一二事,但凡涉及朝政缺失,立即便被打斷。面奏不成,他便書奏。那一份份奏文也如雪片飛落泥沼,全都不知下文,他灰心之極,不由得生出歸田之念。
然而,北地忽傳戰報,金兵分東西兩路南侵。一路以皇子斡離不爲帥,寇燕山,守臣郭藥師叛敵,燕山諸郡皆陷,金兵直驅河北;一路以國相粘罕爲帥,寇河東,守臣李師本叛降,忻、代二州失守,金兵圍困太原。十二月中旬,金兵前驅逼近黃河。
朝廷震懼,朝堂之上卻無人商讨戰守之策,大臣紛紛争獻避逃之計。宋齊愈站在朝班後列,聽了許久,再難忍抑,不由得亢聲言道:“安時食君之祿,危時正當捐軀報效。金兵未至,勝負未明,竟已怕到這地步!豈不堪羞!”然而,隻有他前列幾個大臣回頭漠然望了他一眼,随即又都轉過頭去聽宰臣商議如何避逃。
宋齊愈悲憤至極,眼中頓時湧下淚來,而這淚,無益無謂,空流過後,隻被風收去。
他萬萬沒想到,天子竟禅位于太子。二十三日,急命皇太子入居禁中,覆以禦袍。翌日,太子即大位,禦垂拱殿見宰執、百官。宋齊愈站在朝班之中,仰頭望向這位新天子,年僅二十六歲,面色蒼白,身子微微發顫,如同這大宋江山一般。他心中越發不安,卻隻能随着百官山呼舞蹈、恭賀萬歲。
正月一日,新天子禦明堂,改元靖康。
其間,朝廷僅有之防守,是遣節度使梁方平率七千騎守黃河重鎮浚州,步軍都指揮使何灌将兵二萬扼守河津。
正月三日,傳來急報,浚州不守,梁方平戰敗,燒橋而遁。何灌軍馬望風潰散,金兵渡河。
當夜二更天,道君太上皇帝乘小舟,出通津門向東逃奔,隻有蔡攸及内侍數人扈從。皇後、皇子、帝姬相繼倉促追随,百官、侍從也紛紛潛逃。
過了兩天,宋齊愈才聽聞,太上皇嫌舟行太慢,便改乘肩輿,仍嫌慢,又從岸邊尋到一隻搬運磚瓦的貨船。船上饑餓無食,從船工那裏要得一張炊餅,和蔡攸分食。一夜行了數百裏,到達應天府。才館于州宅,尋得衣被,買了騾子乘騎。一直奔到符離,才尋見一艘官舟。到泗州,蔡京、童貫、高俅等人才追到。童貫率領三千勝捷兵扈從,南奔鎮江。
這時民間也才聽聞消息,汴京城頓時大亂。宋齊愈行在街頭,見百姓紛紛背包挑擔、推車趕驢,四處亂奔,滿眼倉皇,到處哭嚷。昔日繁華安甯之都,頓時變作危亂逃離之地。
他心亂如麻,一路來到尚書省政事堂,裏頭空蕩無人,紙筆散落一地。碰到一個匆忙疾奔的小吏,忙拽住詢問,那小吏說:“連官家都要逃了!”“官家不是已經東幸?”“不是老官家,是新官家。這會兒已在祥曦殿整備車輿銮駕!”
宋齊愈忙奔到祥曦殿,見一群禁衛披甲執兵整齊守候,乘輿也已陳列在殿庭,許多宮人内侍正在慌忙搬運袱被。他心中一陣悲恸,這大宋恐怕真要覆亡。
這時,旁邊忽傳來厲聲喝問。他扭頭一看,是個四十來歲官員,身材瘦挺,名叫李綱。原隻是太常少卿,掌管祭祀燈燭器物,因亢言上奏守戰之策,得新官家信重,昨日才诏封爲副宰相。這新官家先也欲逃走,李綱昨天極力死勸,新官家才點頭應允留守,誰知今天又轉念欲逃。
李綱厲聲問那些禁衛:“爾等願以死守宗社?還是扈從以巡幸?”禁衛一起高呼:“願以死守宗社!”宋齊愈聽了,心頭頓時湧起一股熱血,眼淚随即又湧了出來。誰說大宋無人?這些铮铮男兒,剛骨仍在!
他見李綱拉着殿帥一起快步登上禦階,忙也跟進到殿中。見李綱亢聲勸谏:“陛下昨已許臣留守,今複又行,何也?且六軍之情已變,彼有父母妻子皆在都城,豈肯舍去?萬一中途散歸,誰人衛護陛下?且虜騎逼近,彼知乘輿之去未遠,以健馬疾追,何以禦之?”天子聽後,低首不言,半晌,才猶猶豫豫應了一聲:“辍行”李綱忙大步出殿,高聲宣谕:“上意已定,留守宗社!敢有異議者,斬!”
那些禁衛聽後,一起拜伏在地,高呼萬歲,其聲震天。
宋齊愈跟到殿外,看到這些鐵骨男兒,淚水重又湧出
二、英雄
崔豪三兄弟這幾日極忙。
聽到金兵要來,老官家和蔡京、童貫那些大臣全都逃往東南。崔豪卻大樂,他帶着耿五、劉八趕到蔡京府裏,那府裏人果真全都逃走,大門都沒有鎖。他們進去後四處一瞧,各房中箱櫃大多都被搬空,值錢的物事卻仍極多,随意丢在地上的銀燭台,便至少得幾十貫錢。
他們便在那些空房裏到處搜找,數百間房屋,才搜了幾十間,便已搜出一大堆銅銀器皿,一輛太平車都裝不下。劉八又尋出一隻箱子,裏頭全是亮眼的銀铤,他和耿五則各自找出一匣珠寶钗環。
他忙和兩人商議:“将才尋出的這一大堆太笨重,咱們三個不好搬運,不如叫其他兄弟來分了,咱們隻拿這銀子和珠寶。”于是他們背着那銀箱和寶匣,跑到南城郊外一片僻靜林子裏,挖了個坑埋藏起來,做好記号,這才又進城,尋見那些力夫朋友,讓他們去蔡京府裏搬那些器皿。
他們三人則又奔到梁師成府宅去搜尋,到那裏時,卻發覺已經有許多人在裏頭翻尋。好在這府宅也有上百間房舍,各尋各的,并不妨害。這回他們從一個櫃子下發現了一個暗室,裏頭滿滿一屋銅錢,不知藏了多久,串錢的麻繩都已朽壞,輕輕一拎便散了。
驚喜過後,他們倒犯起愁來,蓋好那暗室門,悄聲商議了一陣,才留下耿五守住那裏。他和劉八趕到城南那林子裏,刨出銀箱,各取了幾錠出來。劉八去蔡河尋買了隻貨船和幾百條麻袋,他則買了輛廂車,配了三匹馬。駕着那馬車,又尋見幾個力夫朋友,從梁師成府宅側門進去,用麻袋裝了錢,搬到車裏,運到蔡河那船上。來回奔忙了數十道,到第二天,錢麻袋已經将那貨船裝滿,暗室裏卻還剩一半。
裝了最後一車後,他便和那幾個力夫朋友告别,叫他們自家搬取,他和耿五駕着車準備離開汴京。車過太平興國寺,正準備往南拐,猛聽到東邊一陣歡呼叫嚷聲。他有些好奇,便繼續向東,來到皇城西角樓一望,驚了一跳。宣德樓前站滿了兵将,恐怕有幾萬人,都仰着頭,朝樓上歡呼萬歲。他也順着仰頭望去,隐約見一個绛紗袍、黑幞頭的年輕身影站在樓上欄杆邊,莫非是那位新官家?
随後,一個人站到新官家身旁,展開一張錦軸,朝下面朗聲宣讀,崔豪聽不太清,但那人每念一句,底下數萬兵卒便一起高聲喊:“諾!”那聲響海潮一般。那新官家決意迎戰?
聽到那如潮之諾,崔豪心中搖蕩、血直沖頭。他轉頭望了一眼耿五,耿五臉竟也漲得通紅,眼裏還閃出淚來。他頓時想起自己時常念叨的“英雄”二字,盼着有朝一日能好生施展一回。這時不正是那時機?他笑着問耿五:“殺幾個金兵再走?”耿五眼中冒光,用力點了點頭:“劉八恐怕不肯。”“那便叫他守着錢。”
他忙驅馬趕到城南金水河灣,尋見守船的劉八。劉八聽了,果然不情願。他們便先劃着船,到下遊尋見一座臨水磨坊,那家人正忙着收拾逃走,崔豪便拿出一錠銀子,買下了那磨坊。房裏堆了許多麥稭,他們裝了許多袋,壘在錢袋上,遮掩好後,把船劃到磨坊下頭。三個人在麥稭堆上歇了一夜,第二天,留下劉八守着那船。他和耿五各拿了根鐵叉,一起趕回城裏。
才一天,城裏竟大變了模樣。四面城牆上都齊整布滿執刀拿槍的禁軍,城裏不時有禁軍小隊往來巡走。再不見滿街亂奔的人,街坊間那些店肆住戶都安心了不少,有些店鋪重又開了門。
他們兩個扛着叉子來到北城,見城上城下盡是官兵,正在忙着修樓橹、挂氈幕、安炮座、設弩床、運磚石、施燎炬、垂檑木、備火油。往來呼喝,卻并不匆亂。
崔豪聽見城樓上有人在笑,擡頭一望,竟是汴京五絕,訟絕趙不尤、鬥絕梁興、牙絕馮賽、相絕陸青,笑的那人是作絕張用。他們正看着幾個匠人修造一座樓橹。
馮賽一扭頭,一眼望見了崔豪,忙招了招手,随即和陸青一起走下城牆,來到崔豪跟前:“崔兄弟,這城頭守具需大量木料,我已尋見一個木料商,他答應捐助,卻沒有人手搬運,崔兄弟能不能尋些力夫朋友相幫?”
崔豪卻先問:“金兵到哪裏了?”
“已到了城西北牟駝岡,恐怕明天便能趕到這裏。”
“那裏不是軍馬監?我去過一回,裏頭盡是刍豆,堆得山一般,如今都成了金兵的馬料?”
“時間緊迫,得趕緊修好這些戰具。”
“好!我這便去尋那些兄弟!”
“多謝崔兄弟!木料場在西城外金水河二裏地。”
崔豪忙和耿五跑回城裏,分頭去尋人。那些力夫大半忙于尋自家後路,不肯在這時節白幹,卻仍有一些熱血漢子,願爲殺賊護城效力。到中午時,他們各自尋來三四十個,一起聚到那木料場,幫着搬運裝船。馮賽和陸青分頭督運。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那些木料才算搬完。他們正躺在岸邊歇息,其中一個力夫忽然指着西頭叫起來:“那是什麽?”崔豪順着一望,驚了一跳,河水上遊駛來一隊大船,前後恐怕有幾十隻。最前頭那隻船上豎着血紅大旗,旗下黑壓壓立滿了人,逆着夕陽看不清楚,隻能隐約辨出那些人身形都極健壯,身側都閃着刺眼寒光,兵器?
“是金兵!快跑!”崔豪忙爬起身,叫起那些力夫,一起往城裏拼命跑去。一路上見到人,都大聲叫喚,讓他們快逃。到了城門下,他們一起朝城上兵卒大喊:“金兵來了!”守門的禁卒等他們全都進去,忙關上城門。城裏那些将官兵卒全都慌亂起來,被掀了窩的螞蟻一般,四處亂叫亂跑。
這時,城頭有人高聲喝道:“莫要慌亂!各守其位!”崔豪擡頭一看,是訟絕趙不尤,身穿盔甲,立在城牆邊,威嚴之極。他心裏一陣羨歎,這才真是英雄。
那些将兵們聽到這聲呼喝,頓時靜下來,随即忙去尋各自職守,四下裏頓時好了許多。不多時,一隊人護着一個清瘦文臣快步走到西水門。崔豪聽那些人喚他“李右丞”,才曉得此人便是新任副宰相李綱,滿朝文武,隻有他堅意防守、抗擊金人。這京城從天子到軍民,靠了他,人心才安定下來。
李綱疾步上到城頭,四處安排部署起來。城上越發肅然,四周也頓時靜了下來。李綱立在城牆邊,高聲問:“須募兩千敢死之士,去城外迎敵,何人願往?”
“我!”“我!”接連兩個人高聲應道,是趙不尤和梁興。
崔豪忙仰頭大喊:“我!”耿五也急忙跟道:“我!”
接着,城上城下,不住傳來:“我!”一聲聲如同重槌擊鍾,不多時便集齊兩千人,整齊排列城下,每人發一根一丈長鈎、一把大刀。崔豪和耿五握鈎佩刀,立在趙不尤、梁興身邊,心頭從未如此振奮。
城門打開,他們大步走了出去。李綱同時又命兵卒,分作幾路,一路搬運拐子弩,擺列在城外水邊;一路在河水中流安放扠木;一路則就近去蔡京家急速搬運山石,堆在水門中,擋住入口。
崔豪他們這兩千人則等在岸邊,那三路尚未就緒,金兵大船已經駛到。這時,天色已經昏暗,卻仍能看到船上那些金兵各個剃頭紮發、耳戴金環,極其兇悍。崔豪從未怕過人,這時看到大船駛近,那些金兵的臉也越發清楚,個個眉兇肉橫,他手心不禁冒汗。身邊的耿五更是抖了起來。崔豪忙低聲說:“莫怕!跟緊我!”
等那大船靠近後,趙不尤大喝一聲:“鈎!”
崔豪忙将長鈎,伸向那船舷,用力一勾,死勾住木闆。其他幾十根鈎子也紛紛勾牢。趙不尤又高叫一聲:“拉!”
他們一起使力,将那大船拉向岸邊。這時,身後的拐子弩抛出石塊,淩空砸向大船,砰砰砰,接連砸中船身,十幾個金兵被砸倒,船闆也被砸穿。
梁興猛然高叫一聲:“殺!”便揮刀沖到船邊,向船上金人砍去,一刀便砍倒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