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最大疏忽,隻有兩樁。一樁是大宋嚴禁外官與内監交通。他卻依仗恩府梁師成,才得任宰相。他的府宅與梁師成隻隔一牆,他在那牆上開了道便門。四方供奉珍寶,三分進獻皇宮,三分由這便門送給梁師成,他自得三分,剩餘一分,施恩于諸人。
去年,他宅中堂柱生了芝草,官家臨幸來觀。卻不想,那扇便門被官家發覺,他随即被罷免。閑了這一年,閑得他心上幾乎生苔藓。卻不想北邊傳來急報,金兵南下,官家迅即禅位,讓太子繼位。王黼急忙換上朝服,進宮去朝賀,卻被宮官攔在門外。
這是他第二樁疏忽。這皇子桓當初被冊封太子後,王黼見另一皇子楷深得官家寵愛,便欲謀廢東宮,事雖未成,冤仇卻已結下。
今早,梁師成差人傳來急信,新官家下诏,貶他爲崇信軍節度副使,并籍沒家财。王黼原本還盼着能得起複,如此看來,此生無望,何況金兵迅即殺到,不跑何待?
然而,車子剛到東郊,便被攔下,一隊弓手将四輛車圍住。他掀簾一看,竟是新任開封府尹聶山,此人曾上書彈劾他,被他借過貶逐。聶山騎在馬上,高聲道:“王黼私自逃亡,奉旨斬殺!”
王黼頓時哭嚷起來:“我大宋百年仁政,祖宗家法,從不誅殺大臣——”
他尚未喊完,那些弓手一齊揮刀舉槍,砍刺過來。他張着嘴,卻叫不出聲,隻聽到自己身上發出噗噗噗的聲響
三、鹌鹑
蔡京活了八十歲,雖遍曆山河,卻從未走過如此艱途。
他被新官家貶至衡州,又下旨遷往儋州。七個兒子,兩個被斬,其他子孫盡都貶往遠惡軍州,隻有第七子蔡脩陪護身邊。
從衡州出發,幸而有水路,到了潭州,往南便得走旱路。下了船,那管押差官便不住催促,蔡京咬牙行了二裏地,便再邁不動腳步。他隻得哀求那差官,坐到街邊樹下歇息。
他不由得想起二十三歲那年,和弟弟蔡卞離開家鄉,進京趕考。他們從福建仙遊縣慈孝裏赤嶺出發,也是這般徒步而行。那時腳底下似有無窮之力,從仙遊到杭州,一千五百多裏路,他們隻行了一個月。到杭州才搭了船,由水路抵達汴京。
他們兄弟兩人一起考中進士,後又同爲中書舍人,草拟诏書,時人都将他們比爲二蘇。那時何等年輕風發?
他們考中之時,正值神宗皇帝重用王安石,始推新法。那時天下積弊重重,如何能不變?蔡京自然也極力推崇新法,然而那時他已知曉,法易變,人心難變,舊習更難變。王安石卻一意孤行,容不得絲毫異見。
變法受阻,王安石郁郁而終,神宗皇帝也憂勞成疾,三十八歲便病薨。
蔡京那時三十九歲,他從中學會了一個字:順。
這天下萬事,唯有順勢而行,才得善終。
哲宗小皇帝即位,高太後垂簾聽政,起用司馬光等舊法名臣。蔡京明白大勢已變,便立即從新法轉投舊法。司馬光欲罷停免役法,他幾日之内,便将開封府免役改回差役。
然而,世事如風浪,欲順而難順。他雖全力主張舊法,卻抹不去當年新法履曆,法争演作黨争,舊黨随即将他貶逐。
沉寂多年,高太後駕崩,哲宗皇帝親政,紹述先帝,重推新法。蔡京再度回到汴京,他已知風浪之惡,順勢而爲,大力貶逐舊黨之人。
誰知哲宗皇帝猝然駕崩,當今官家繼位。蔡京又被敵手排擠,貶至杭州。這時,蔡京又明白一層道理:順時不若順人。
這官家文采風流,性情雅逸,又好大喜功,蔡京深信自己生逢其時。他自幼苦練書法,至此已卓然成家。天下盛傳蘇黃米蔡,蘇黃已于哲宗年間敗落,文章筆墨更被禁毀,米芾不過一癫狂文士。唯有他,僅憑這一支筆,官家便斷難割舍。更何況,新法一代中堅大多亡于黨争,如今隻剩自己一人。
果然,兩年後,官家召他進京,任爲左仆射,推行新法。
蔡京終于得志,他不願重蹈王安石敗轍,設立元祐奸黨碑,将舊黨之人一網打盡,全部攆逐,無任何阻攔後,才大力推行新法。他知道,無論新法舊法,得官家心者,才是良法。
于是,他不斷推出茶鹽長短引、當十大錢、方田等法,但凡能爲國庫增财,無不盡力施爲。他更知官家雅好文教,便建辟雍,改科舉,行三舍法,并廣推至各路州縣。
國庫充盈之後,他又引《周易》中“豐亨豫大”之說,奏請官家,如今天下充裕富足,王者當興文藝、崇宮室、享富盛。于是造明堂、鑄九鼎、設大晟府、擴延福五宮、修造艮嶽,廣興禮樂,大事營造。
天下氣象爲之大變,官家更是醉心其間,逸樂不倦。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并非長順無憂。每隔幾年,官家便要疏遠他一回,二十年間,他三度任宰相,又三度被貶。
他離不得官家,官家也離不得他。
前年,王黼被罷免,官家又念起他,他四度出任宰相。那時,他雙眼昏茫,已不能視事,政務皆由季子蔡縧代判。這季子行事不端,創宣和庫式貢司,括盡四方金帛與府藏所儲,激怒天子,險些被竄逐。蔡京力求得免,自己也再度緻仕。
他原以爲此生就此終了,再無力去争逐。誰知金兵殺來,他舉家随官家奔逃至鎮江。新官家诏書随即降臨,将他滿門貶逐
他坐在那街邊樹下,回首一生,咬着一個順字,起起伏伏,最後竟落到這地步。他不由得嗚嗚哭起來,這順字原本便不該咬,咬得這般緊,最終咬作了兩半,一半川,富貴流水,一去不返;一半頁,命如薄紙,一撕便碎。
那管押見他哭起來,更不耐煩,催促他走。兒子忙扶起他,勉強又走起來。行了不多路,他腹中饑餓,便讓兒子去買些吃食。兒子到了街邊那食店,店主打問他父子來曆,一聽之後,頓時闆下臉:“你蔡氏父子,吃盡天下骨血,還不飽?快走,莫讨打!”
潭州城原本不大,轉瞬間,滿街都知曉了他父子身份。兒子拿了錢,四處去求,沒一家肯賣吃食給他們。那押官自家去吃飽了,也不理會他們。傍晚,他們才尋到一座崇教寺,忙挨進去求那寺中僧人。那住持卻說:“施主借宿不妨,齋飯卻沒有。貧僧若救了你們,便是害了天下人。阿彌陀佛!”
他再沒一絲氣力,兒子也已疲餓至極,扶着他,費盡氣力,才挪到一間僧房中,父子一起躺倒在那冰硬床闆上。他已發不出聲息,心裏昏昏念着,不住哀求:官家,能否容老臣吃一碗鹌鹑羹再上路?
他平生最愛,便是鹌鹑羹,隻用鹌鹑舌尖熬制,一碗羹,要殺數百隻鹌鹑
四、黃封
朱勔此前隻怕過一回。
那是五年前方臘造亂時,他忙乘船逃離蘇州,聽到岸邊之人在喊“誅殺朱勔”。雖然前後左右盡是護衛,他卻躲在簾後不敢觑望,汗濕透了後背。
然而,那隻是虛驚。到了京城,面聖時,官家并未責他,反倒得了密旨,去造那梅船。那個假林靈素他已尋見一年多,已在謀劃如何用此人。那回進京,也帶了去,正巧用在梅船上,造出一樁天書神迹,讨官家歡喜。雖說那天書被人篡改,假林靈素也被毒死,官家卻頗賞識他這謀劃,寵幸日增,連連加官。方賊被處斬後,那蘇州應奉局重又起設,朝中由王黼、梁師成管領,蘇州則繼續歸他掌管。
那應奉局如同将皇城宣德門搬到了蘇州,而他,則是門前宣旨人,誰敢不聽?
這“應奉”二字,如同一道吉符,一路罩護他父子。他父親原本出身窮賤,因應奉一個道士應奉得好,得了一個藥方,由此暴富,卻也隻是富而已。那年蔡京路經蘇州,欲捐造寺閣,他父親幾日之内便将幾千根大木運到庭前。這回應奉得更好,得了蔡京賞識,才摸到貴字的偏旁。蔡京将他父子轉薦給童貫,他們便又搜尋奇珍,應奉童貫,由此得了官職。他又尋見三本黃楊奇樹,進獻給官家,官家見了大喜,這回才真正應奉到了天庭,他從一個窮漢之子,陡然飛升至龍門。
一棵樹,一塊石頭,在山間,誰人留意?可到了京城,經了禦眼,便頓時變作無價之寶,何況是人?
由那三株黃楊,他頓時瞅見應奉之機,先是自家四處搜尋,繼而借了那應奉局之威,驅使衆人替他去尋。隻要尋見,貼一道黃封,便是官家之物。哪怕拆牆破屋,也要運走。爲尋太湖石,他役使上千上萬船工石匠,去絕壁深水中找尋。有了那黃封,天下河道、船隻,盡由他驅使。艮嶽那塊神運昭功石,高四丈,巨艦方能載動,數千纖夫一路拉拽,自太湖至汴京,沿途但凡有橋梁阻擋,随到随拆,這便是黃封神力。
有了這黃封,他無所不能。他所造同樂園,江南第一,便是京城四禦苑,也未必能及。府中私養衛士數千,占田三十萬畝。他常日所住宅院,在蘇州市中孫老橋。他嫌四周喧鬧,便稱皇诏,命橋東西數百家五日内盡都遷走。他于那空地上建起神霄殿,供奉青華帝君像。每月朔望,蘇州官員盡都按時來此,先朝拜神像,而後再去拜見他。
官家曾伸手撫過他右臂,他便在這臂膀上套了一圈黃封,從不取下。與人相見緻禮,也從不擡這右臂。
他原以爲這黃封能佑護他子子孫孫,萬世無窮。卻不料,金兵殺來,官家慌忙禅位于太子,他和蔡京、童貫随着官家一路逃奔,暫避鎮江。
他更沒有料到,新官家從汴京發來诏書,将他貶官逐配至衡州。到了衡州,尚未坐穩,诏書又來,他又被遷往韶州。才到韶州,又是一道诏書,繼續南逐,到了循州。
他從未到過這南荒之地,驚魂初定後,發覺此處花木迥異江南,各般奇豔,從未得見。他頓時心生歡喜,有這些花木,便有重生之機。
然而,才過兩天,當地州官帶了一群衛士,奉诏命來斬他。他看到一個壯漢拔出一柄大刀,向他逼來。他忙指着自家右臂那圈黃封,哭喊起來:“官家禦指曾——”
“撫”字未說出口,脖頸猛然一陣冰刺,旋即覺到自己飛離身軀,在空中旋轉。最後一眼,他瞅見自己那無頭屍身跪在地上,左手仍指着右臂那圈黃封
五、恩寵
梁師成緊緊跟随新官家。
童貫、蔡京等人都随太上皇逃去了鎮江,梁師成卻沒有。這新官家當年冊封太子,他有勸立之功;王黼謀廢太子,他有佑護之功;上皇禅位,他有策立之功。那些人逃去鎮江後,一個個被貶、被賜死,那一份份诏書,梁師成都親眼瞧過,瞧得他心一陣陣發顫。外間又将他與這些人相并,稱爲“六賊”,他越發心驚膽戰。
他不知這些人爲何這般恨自己,自己并沒有做過歹事。
當年蘇轼被貶,将家中一個侍婢贈給朋友,這侍婢便是梁師成的娘。梁師成幼年喪父,他始終覺得,蘇轼才是自己親生父親。這個念頭始終存在心底,即便淨身入了宮,他也始終勤勉自勵,從不懈怠,更不将自己與他人同列等觀。
少年時,他被分派到書藝局,他便在那裏暗自發憤讀書,苦練書藝。後來,他掌管睿思殿文字外庫,出外傳道聖旨。後宮數千内監,無人比他更有學識、更通禮文。
當今官家最賞識的便是這等人,命他入處殿中,禦書号令皆出他手。
他得恩寵,是自然之理。而這恩寵,天下無二。
人到得這地位,自然有無數人來求,蔡京來求,王黼來求,哪裏拒得了?深宮之中,我隻忠順于官家,天下之事,與我何幹?何況,人誰不願富貴?連孔聖人都雲:“富而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爲之。”
于是,他隻看錢不看人。
那些能到得他跟前、拿得出珍寶、出得起高價之人,也是能在官家面前說得起話、動得了聖心、改得了聖旨的人。他們才是左右天下之人,怪罪隻該怪他們,除非官家降罪于我。老官家沒有怪罪我,新官家更沒有。
他心裏雖這樣念着,看到新官家似乎有些不耐煩,不由得慌怕。可不論耐不耐煩,唯有跟定新官家,才能得保無事。于是,不論上殿、安寝、用膳,甚而如廁,他都死死跟着。
有天,官家命他去宣和殿看檢珠玉器玩,他心中慌怕,卻不敢不從。到了宣和殿,果然被扣留按倒,跪聽诏書,責降他爲彰化軍節度副使。
他一生心堅如鐵,從未哭過,這時卻尖聲哭叫着,要去尋官家。卻被護衛牢牢扯住,押送到宮外,交給開封吏,監護去貶所。出了西南戴樓門,快到八角鎮時,他眼前一晃,脖頸一緊,一個衙吏從背後用一根繩子勒住了他。
他掙紮了片刻,連“官家”二字都未喚出,便已斷了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