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嫌底下暗道慢,忙引着李銀槍從上面那秘道來到樓頂,攀樹跳下,翻牆出去。好在養了三天,傷痛輕了不少。他先去劍舞坊後門牽出馬,兩人共騎,向城裏飛奔。
幸而那張俊也住在城南,不多時便到了他的營房。梁興叫李銀槍躲在營房外暗處,自己下馬,快步進去,來到張俊房門外,用力敲門。張俊打開了門,梁興一眼瞧見他身後站着個人,竟是韓世忠。
梁興不由得歎了聲萬幸,忙走進去,無暇拜問,急急道:“韓大哥,紫衣客我已尋見,摩尼教的人要我今晚子時送到虹橋南岸。”
“子時?隻剩不到三刻了。你趕緊送過去,我跟在後面。”
“他們不許人跟。”
“那我先趕到那裏,你再過去。”
韓世忠忙快步出門,騎了馬便疾奔而去。梁興向張俊讨了根繩子,也随即走出營門,尋見李銀槍,略等了等,便又一起上馬,向虹橋趕去。快到虹橋時,城樓上傳來子時鼓聲。梁興停住馬,先将李銀槍用繩子捆住,這才趕到虹橋南岸。
汴河兩岸一片寂靜,不見燈火。月光下,他見虹橋南岸泊着一隻船,船頭站着個人,是個女子。他驅馬走近那船邊,才看清那女子正是明慧娘。
“人我帶來了,梁紅玉呢?”
明慧娘望向李銀槍,忽然開口問了一句,語音古怪。李銀槍嘎啦嘎啦答了一句,梁興也未聽懂。但随即明白,明慧娘恐怕是用女真話試探,她不知從哪裏學了幾句。幸而李銀槍看來更是通曉女真話,童貫恐怕正是爲此才選了他。
明慧娘朝船艙咳了一聲,一個漢子押着一個女子走了出來,梁紅玉,身上也被捆綁,嘴用帕子塞着。梁興忙下了馬,将李銀槍拽下來,送到了那船上。那漢子也将梁紅玉推下了船,梁興忙伸手扶住。
明慧娘又清咳一聲,船尾的艄公迅即搖動船橹,那船順流而下,很快漂遠。
梁興忙解開梁紅玉的繩索:“他們可曾傷害你?”
梁紅玉卻一把扯掉嘴裏帕子:“你是從哪裏找見紫衣客的?”
“說來話長。”
“你爲何要拿他換我?”梁紅玉有些惱怒。
“說來話更長,回去慢慢說。”
梁興往四周望了望,卻沒見韓世忠蹤影,不知他能否跟上那船。
四、死去
張用四肢大張,躺在院子裏。
紫衣客謎局已解開,官家命他們各自将留的尾收好,張用卻懶得再動。
天工十四巧已死,朱克柔和李度又相偕遊天下去了;阿翠已捉得紫衣客何奮,她遲早會逃回遼國;何奮是爲報效國家,自願去扮那紫衣客,也不必強救。
至于那天下工藝圖,那天張用在黃河邊農宅裏見到阿翠時,見她衫子外頭套了件厚襯裏的緞面長褙子。已進四月,哪裏需要穿這麽厚?那襯裏應該便是天下工藝圖,她時刻穿在身上,才好攜藏,緊急時也好逃脫。不過,那圖她偷走又如何?大遼如今已岌岌難保,便是得了這圖,也毫無益處。
因此,不須再做任何事。
他仰臉望着天上的雲,發覺許久沒有看雲了,便一朵一朵細賞起來。正賞得歡,阿念從屋裏咚咚咚走了出來,仍戴着那紅紗帷帽。
“姑爺,你若累了,便去床上歇着;這樣躺在地上,小心生黴長蘑菇。”
“哈哈!人肉蘑菇怕是極香。”
“才不呢!若是長在我家小娘子身上,自然極香,長在你身上,怕是臊臭得很。對了,我家小娘子四處遊耍去了,我該咋辦?”
“和犄角兒成親呀。”
“成了親呢?”
“生孩兒呀。”
“生了孩兒呢?”
“孩兒再生孩兒,孩兒的孩兒又生孩兒呀。”
“那時我怕是已老死了。”
“那時我們都已死了。”
“世間這般好,有花有雲,有各般嘗不盡的好滋味,有小娘子,有姑爺你,最要緊,還有犄角兒我不願死!”阿念忽然哭起來。
張用原本要笑,但說話間,一擡眼,剛才那些雲竟都消散不見。他随即想起自己在麻袋裏想到那死後的無知無覺,忽然悲從中來,也不由得哭起來。
犄角兒聽到,忙跑了出來,驚望他們兩個:“你們這是?”
“犄角兒,我不願死!我若先死了,就隻剩你一個。你若先死了,就隻剩我一個”阿念哭得更大聲。
“我若死了,這天地萬物皆不在了,空空蕩蕩,好生無趣!”張用放聲大哭。
“你們若都死了,我一個人咋辦?”犄角兒也跟着嗚嗚哭起來。
三個人正哭着,門外忽然停住一輛車,有個人走了進來。見他們哭成這般,愣了許久,等不得,便走近張用,俯身小心喚道:“張作頭”
張用哭着睜眼一瞧,是個中年男子,穿了件藍綢衫,不認得。他便閉起眼重又哭了起來。
“張作頭,我是趙良嗣,奉命來跟你商議那後事。”
“後事?我若死了,不論燒我、砍我、淹我、埋我,我一毫都不知,隻剩一團虛空”張用越發傷心起來。
“不是那後事,是你所查之事的後續之事。遼帝如今仍在鴛鴦泺遊獵,若那阿翠來了,我該如何跟她講?”
“我已死了,哪裏曉得?”
“你若死了,還會言語?”
“哦,對!”張用頓時坐了起來,睜眼望了望周圍,不由得笑起來,“犄角兒、阿念,你們都莫哭了!我們都沒死。”
那兩人一起收聲,互相望望,也笑了起來。
趙良嗣也笑着問:“張作頭,那阿翠若來了,我該如何說?”
“你想要她怎樣?”
“我自然盼她回燕京,隻要唬住燕京守臣便好。”
“那便告訴她,遼帝在燕京,隔了上千裏地,她哪裏曉得?”
“說得是!我竟沒想到。多謝張作頭!”
趙良嗣樂呵呵走了。
阿念一把撩起帷紗,瞪大了眼:“姑爺,我們沒死!”
“嗯!”
三個人又一起笑起來
五、脫臼
陸青坐了輛車,來到新宋門外宜春苑。
這宜春苑又稱東禦園,以繁花佳卉、池沼幽秀著稱。每年各苑向宮中進獻花卉,宜春苑常爲冠首。
陸青下了車,見一人頭戴黑冠,身穿紫錦袍,候在苑門邊,是宮中供奉官李彥,身後跟着幾個内監。李彥昂着頭,滿面驕橫之色,似乎要用鼻孔裏的氣,将人吹翻。兩腳腳尖卻不住點動,片刻難耐。等陸青走近,他尖聲問:“人帶來了?”
陸青隻點了點頭,回頭朝車上喚道:“何姐姐!”
車上那女子應了一聲,随即跳下了車,走了過來。
李彥仰頭一看,頓時尖聲問:“這是什麽?”
陸青微微一笑:“官家命我料理此事,人自然該由我來選送。”
“那金使畢竟是一國之使,送這等婦人進去,豈不要笑我大宋無人?”
“我正是要讓他領教我大宋有沒有人。”
“就是!”身後那女子高聲道,“我讓他好生領教領教大宋女子!”
“你!”
“李供奉,我是奉旨送人。”
“好!惹出禍來,你自家承當!”
“自然。”
李彥扭頭尖聲吩咐:“帶她進去見那副使!”
一個内監忙引着那女子走進苑門,那女子臨進門時,回頭揮臂朝陸青笑了笑。陸青也擡手回應,心裏卻多少有些擔憂。
那女子是相撲手何賽娘。
李彥見到枕邊血書後,果然不敢再送十二奴去讓金副使淩辱,但那金副使一日沒有婦人服侍,便焦躁難耐,不住催正使進宮去見天子。天子卻要等方臘之亂平定後,才能見這金使。
陸青那日離開皇城後,生出個念頭,便與趙不尤商議。趙不尤聽了,先有些愕然:“叫何賽娘去見那金副使?”但他再一細想,也點頭言道:“那金副使生性蠻野,隻知淩虐婦人,恐怕絲毫不通風情、不辨美醜。與其芝蘭飼蠢牛,不若以暴敵暴,制住他那蠻性。”
陸青跟随趙不尤回家,讓溫悅請了何賽娘來。溫悅聽了此事,連口不答應。何賽娘卻立即站起身,揮着臂膀說:“這野狗竟敢欺辱我大宋女子,讓我去好生搓揉搓揉他!”
陸青看着何賽娘進到宜春苑,轉過一叢牡丹,再瞧不見。他望了半晌,并沒有和李彥道别,便轉身離開。
回到自己那小院中,他心裏有些難甯,便抓起掃帚,将屋内院外清掃幹淨。又打了一桶水,将桌椅箱櫃都擦洗幹淨。累過一場,看着四處重又潔淨,心下才稍安,便坐在檐下,望着那梨樹出神。
不想,一坐竟是一整夜。
第二天天亮後,他洗過臉,煮了碗面,吃過後,便立即出門,趕往宜春苑。
到了苑門前,他讓那門吏喚何賽娘出來。那門吏昨天已知他是奉了皇命,不敢怠慢,忙快步進去禀報。陸青在苑門外等了許久,才見何賽娘大步走了出來。陸青見她滿臉得勝之笑,方才心安。
“陸先生,你放心吧!昨天那黑熊見了我,先哇哇亂叫起來,吓得那小内監忙躲了出去。我過去一把扭住那黑熊胳膊,一個滾背掀,啪!便把他掀趴在地上。他叫得更兇,爬起來要抓我。我由他抓住,雙手反扣住他腕子,一個錯骨擰,咔嚓!把他手腕擰脫臼了。他号起來,擡腳踢過來,我抱住他的小腿,又一個龍卷水,咵咔!把他大腿也卷脫臼。他倒在地上,再站不起來,隻咧着嘴幹号。我便坐到他胸脯上,抓住他下巴,咯喀!把他下巴也掰脫臼。他張着嘴,再号不出。
“我便扳着指頭,一五一十,好生教了他一場如何禮待婦人。他似乎也聽懂了,不住點頭。我看他乖順了,才給他把下巴、手腕和大腿兌了回去。他仍動不得,我便把他搬到床上,給他蓋好被,讓他好生歇着。我搬了個繡墩子,坐在床邊瞅他,他睜着那對囚囊眼,嗚嗚地哭,哭得好不嬌氣,哭了好半晌,才睡了過去。
“等他醒來,見我閉着眼,以爲我困着了。他偷偷爬起來,要溜。我一把攥住他另一條大腿,一個歪柳撅,嘎嗒!将他這條腿又撅脫臼,他躺下去,又哇哇号起來。我把他扳正,讓他再多歇一歇。他那囚囊眼裏又滾出淚來,一顆一顆比黃豆大,瞧着好不憐人。
“一直到夜裏,他都沒再動,我才給他把那條大腿兌了回去。從床帳上撕了兩條布帶子,将他手腳拴牢,推到床裏頭,我睡在外頭。半夜裏,他竟伸過嘴來咬我,睡夢裏我也沒睜眼,反手攥住他下巴,一個懸腕卸,咯喇!把他下巴又卸脫臼。而後,我便一覺睡到天亮。睜眼一瞧,他張着嘴,瞪着囚囊眼正在瞅我。我見那雙眼水汪汪的,小牛犢一般,好不疼人,我便替他把下巴兌了回去。他竟嘤嘤哭着,把頭往我懷裏蹭,我隻得摸撫了半晌。他才沒哭了。
“這時,外頭有人喚,說陸先生來了,我便下床來見你。陸先生,你放心,不把他教成個乖囡囡,我絕不回去。他兩個臂膀、兩個腳腕還沒脫臼,等我回去,他若仍不乖,我便一個一個挨着卸。卸完一輪,歇一歇,我還有擰筋法,再從頭叫他嘗一嘗——你就安心回去吧!”
何賽娘說罷,捂嘴一笑,轉身進去了。
望着她昂揚的身影,陸青不由得露出笑來。回想那咔嚓咵咔聲,自己骨節也不禁生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