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乃昊天上帝元子,爲大霄帝君。
願爲人主,令天下歸于正道。
——宋徽宗趙佶
一、跛足
趙不尤找來趙不棄一同商議。
他不願溫悅、墨兒、瓣兒再卷進這亂局,便邀了趙不棄到十千腳店樓上吃茶說話。
趙不棄聽了那梅花天衍局,先是驚住,繼而怪笑起來:“這這這!這果真是,宮中偶落一瓣梅,人間雪亂萬裏風。”
趙不尤歎道:“這便是爲何,君王極得慎言慎行,随口一句閑話,到宮外便是一道聖旨,不知會演化出多少災苦禍難。”
“如今怎麽辦?”
“那幾方人都已知曉海上之盟,這局已行到這地步,此時罷手,已經太晚,隻能繼續。”
“咱們這邊事頭倒也輕簡,将那香袋設法遞送給高麗使便成了。”
“但又不能讓他覺察,我們知曉其間内幕。”
“那便得尋見那個跛子。”
“嗯,我也在想此人。他原是高麗留學士子,從吹台跳落詐死,從此隐迹汴京。他自然極小心,要尋見不易。”
“不過,他一定在苦尋那香袋。”
“眼下難處便在此,如何叫他偷搶回去。”
“冷缃!”
“朱閣之妻?嗯”
“那天這跛子去孫羊店,從金方手中得着香袋,出來時被朱閣的手下撞倒,香袋也被偷走,他自然在四處找尋朱閣。他若查出朱閣身份,必會去朱閣家。朱閣已死,他自然會逼問冷缃。”
“隻是,不知冷缃是否願意相助?”
“不怕,你将香袋給我,我去說服她。”
趙不尤從袋中取出一個布包,那香袋裹在裏頭。趙不棄伸手接過,雖裹了許多層,裏頭那腐耳臭氣仍極沖鼻。
趙不棄掩鼻丢到桌上,叫店家拿來張油紙,又密裹了幾道,這才勉強掩住臭氣,裝進了自己袋裏。
他笑着問:“那珠子也在裏頭?”
“嗯。”
“這麽說來,這珠子是北珠,隻有女真部落那海邊才産,我們該早些想到。好,我這邊去尋冷缃。哥哥放心,保準替你做成!”
趙不尤下樓目送他離開,這才回到書訟攤上。
墨兒剛替一個人寫完訟狀,笑着說:“我将才見二哥騎着馬,飛快過去了,他在馬上喚了我一聲,等我擡頭,他已跑遠了。不知又趕什麽趣去了。”
“他去辦事。”
“仍是那梅船案?”
“嗯。”
“這案子何時才能了?”
“這回是最後一次,不論成與不成,我們都不再染指。”
“果真?”
“嗯。”
“那便太好了!嫂嫂便不必再憂心,咱們也好安心在這裏寫訟狀。”
趙不尤點了點頭,不知爲何,心中始終有些發悶。
過了幾天,趙不棄來說,那高麗跛子果然尋見了冷缃,并拿了把刀相逼。冷缃先故作慌張,被逼無奈之下,才取出那香袋,交給了跛子。
又過了兩天,有個婦人來書訟攤,向趙不尤詢問遺囑訟案,趙不尤剛說了兩句,有個人過來喚了一聲“趙将軍”。擡頭一瞧,是樞密院北面房那高麗館伴李俨。
李俨笑着說:“我将才去汴河灣送高麗使上船,那船上船工中有個跛子。”
趙不尤聽了點點頭,随即又向那婦人解釋遺囑相關法條。李俨讪讪立了片刻,隻得轉身走了。
等那婦人問罷離開,趙不尤才坐直了身子,望着對街檐頂,心裏暗暗歎了聲:這事算是了了,卻不知事成之後,官家能否記得應承之事?
二、送别
馮賽躲在船艙裏,透過簾縫,偷偷朝岸邊觑望。
他在尋找馮寶。這船是租來的,劃船的三個人是樊泰、于富和朱廣。
官家說要做成此事,馮賽便得将弟弟馮寶交給西夏間諜。馮寶如今卻不知人在何處,即便找見,馮賽也斷然不肯将弟弟交出去,但皇命難違,若是不交,馮寶恐怕也難有好收場。
馮賽心中憂慮無比,怅怅回到嶽父家中,正要擡手敲門,身後忽然有人喚,回頭一瞧,是黃胖。
黃胖笑得極得意:“馮相公,那癱子我尋見了。”
“哦?在哪裏?”
“這個嘛,咱們得先那個”
“放心,錢一文不會少你的。”馮賽不願讓他進屋,便說,“你先去巷口茶肆等我,我取了錢便過去。”
黃胖目光賊閃了一下,但沒再多話,笑着答應一聲,轉身走了。馮賽看着他走遠,這才擡手敲門。邱遷從裏頭開了門,歇息了兩日,他的樣貌神色瞧着好了許多。
馮賽将自己所查告知顧震,顧震回去後,旋即釋放了邱遷。馮賽捉到李棄東後,鎖在後院那書房裏,叫邱遷看着。崔豪兄弟那夜做得絕密,并無人知曉李棄東鎖在這裏。
隻是,自從捉到李棄東後,他始終垂着頭,一個字都不肯講。
他是爲哥哥才做出那些事,隻有尋見他哥哥,恐怕才能叫他開口。幾天前,馮賽又去尋見黃胖、管杆兒和皮二,使錢讓他們暗中查找李棄東哥哥的下落。
馮賽進到屋裏,取了三貫錢,裝進一隻布袋,叫邱遷仍舊闩好院門,提着錢袋走到巷口茶肆,坐到黃胖對面:“你真的查到了?”
“我這嘴平日雖虛,錢面前卻從不說一個虛字。”
“好。”馮賽将錢袋擱到他面前,“他在哪裏?”
“就在芳酩院後街的一個小宅院裏,那門首有根青石馬樁子。那牛媽媽派了個婦人照料那癱子,那婦人又與我相好的一個婦人是表姊妹,呵呵!”
“你去打探,牛媽媽可曾察覺?”
“你放心,我是從枕頭邊溜來的信兒,她一絲都不知。”
“好。”
馮賽轉身回去,又敲開院門,去後院開了鎖。李棄東呆坐在桌邊,隻掃了他一眼,随即低下了頭。
“我尋見你哥哥了。”
李棄東迅即擡起眼,目光驚疑。
“你我仇怨盡都放下,你替我做成事,我替你找回哥哥。”
“你要我做什麽?”李棄東聲音低啞。
“你捉到紫衣客,原本要交給誰?”
“易蔔拉。”
“易蔔拉?”馮賽大驚,清明那天,他帶出城去買瓷器那胡商,“他不是已經離京回西域了?”
“他在長安等我。”
“是誰吩咐你做這些的?”
“顧盼兒。”
“顧盼兒死後呢?”
“他們另派了個人,不時來見我。”
“牛媽媽呢?”
“牛媽媽?”李棄東一驚,怔了片刻,才喃喃道,“她?竟是她”
“你一直不知?”
李棄東搖搖頭,随即苦笑:“我早該猜到。”
“紫衣客是馮寶,你也不知?”
“馮寶?”李棄東又一驚。
“你可知馮寶在哪裏?”
李棄東搖了搖頭:“我那天夜裏追到譚力那船上,他擋在艙門口,紫衣客跳船逃到對岸去了,我隻見到個背影”
“譚力是你殺的?”
“不是。是他們給我指派的幫手。”他忽又苦笑一下,“該是牛媽媽指派的。”
“汪石呢?”
“也不是我。他是條好漢子,我不會殺他。”
“我怎麽尋見馮寶?”
“譚力那三個同伴。”
馮賽忙又将他鎖了起來,趕往開封府尋見顧震。
顧震聽後,夜裏悄悄放出那三人。馮賽雇了一輛車,載了他們,來汴河租的這船上。馮賽躲進船艙,那三人如譚力一般,劃着船,不斷在汴河上下行駛,找尋馮寶。
一直尋到第三天夜裏,岸邊樹叢中忽有人輕聲叫喚。那三人忙将船劃過去,有個黑影從樹叢中鑽了出來,站到了月光下。馮賽透過簾縫一瞧,心頓時緊抽,是馮寶。
馮寶跳上梢闆,樊泰挑着燈籠,引他走進船艙。馮賽站起了身,馮寶一眼看到他,頓時驚在那裏。馮賽腳也被粘住一般,怔望着弟弟,才一個多月,馮寶已瘦得顴骨凸起,眼裏滿是風霜,似乎老了許多歲。他身上罩了件髒破布衫,裏頭露出那紫錦,雙耳耳垂上抹了些灰,瞧不見那耳洞。
馮賽長呼了幾口氣,才走了過去:“你是爲替我脫罪,才去做紫衣客?”
馮寶低下眼,悶悶地說:“我是爲我自己。我已經這個年紀,卻一事無成,總得尋樁事做。”
“天下可做之事無數,你今晚就離開汴京,我已準備好銀子。你也莫回江西,隻尋遠路州去避一陣。”
“哥哥,你莫擔心我。這樁事起先雖是宰相王黼相迫,但問明白其中原委,我自家從心底願意去做。”
“到了西夏,若被識破怎麽辦?”
“西夏人從未見過女真人,何況如此艱辛捉到我,他們哪裏能想到這些?再說,即便被識破,也算爲國捐軀。這些年,我自家心裏清楚,在别人眼裏,我一文不值,那便讓我值一回。”
馮賽見弟弟眼中露出從未有過之堅定,淚水不禁滾落。
他不敢讓人瞧見弟弟,便一直和馮寶躲在這艙裏,不住苦勸。馮寶卻始終笑着說:“你莫再勸了,我心意早已定死。”
馮賽無法,隻得先回去見李棄東:“馮寶我已經找見,他執意要去西夏。但那牛媽媽見過馮寶,此事怎麽瞞過?”
“牛媽媽連我都不見,恐怕也不會見紫衣客。隻有我先去尋見那傳話人,看她如何安排。”
馮賽隻得再次冒險,放走了李棄東。他又回到那船上,等候消息。
第二天夜裏,李棄東駕了輛車,尋了過來:“那傳話人說,叫我直接将紫衣客送到長安,交給易蔔拉。車我已租好。”
馮賽不禁望向弟弟,馮寶卻仍那般笑着:“哥哥,那我便跟他走了。”
說罷起身走出艙外,跳上岸。馮賽怕被人發覺,隻能躲在艙裏,從簾縫向外張望。馮寶走到那輛車後,在月光下回頭,朝他笑着揮了揮手,随即便鑽進了車廂,關上了門。
馮賽眼望着那車子啓動,車輪軋軋,向西行去,不久便隐沒于黑夜,車聲也漸漸消失。他再忍不住,淚水随即滾落
三、暗門
梁興回到那小院中,卻仍不見梁紅玉人影。
身上傷口雖然疼痛,他仍咬牙趕到望春門祝家客店。四處尋望許久,既不見梁紅玉,也不見明慧娘。不知梁紅玉跟到哪裏去了。
他心裏焦憂不已,忽想起張俊。那天張俊既然跟蹤我,恐怕也會派人跟蹤梁紅玉。或許,他還派人跟蹤過摩尼教其他教徒。他正要轉身去尋張俊,一眼瞅見一個女子從那客店出來,朝着他筆直走了過來,他忙停住腳。
那女子走到近前,面容明秀,卻眼含恨意,冷聲道:“若要梁紅玉,拿紫衣客來換。”
梁興大驚:“梁紅玉在你們處?”
“三天後,子時,你獨自一人,送到虹橋南岸。若見他人跟着,我立即殺了梁紅玉。”
“你是明慧娘?我沒有殺你丈夫,也不想殺他,他是服毒自盡。”
明慧娘原本冷着臉,這時目光一顫,眼裏悲驚交閃。她頓了片刻,轉身便走,雙肩不住顫抖。梁興望着她急急走進那客店,顯然是在強忍淚水。他心裏一陣翻湧,不知是何滋味。
半晌,他才回過神,心想,至少知曉了梁紅玉下落。自己身上有傷,步行去城南太吃力,幸而出來時,将梁紅玉給的那兩錠銀子帶在身上,他便去附近尋了租賃店,租了匹馬。
騎了馬,腿腳雖省了力,肩頭後背兩處傷,卻颠得越發吃痛。不久,便見肩頭那傷處血滲了出來。他卻顧不得這些,隻是讓馬略略放緩。
到南城外時,天色已暗,他先驅馬來到劍舞坊後門,敲開門,抓了把銅錢給那看門仆婦,将馬寄放在那裏,并叫她莫讓鄧紫玉知曉。而後,他又去附近買了火石火鐮蠟燭、十來張餅、兩斤白肉,拿皮囊灌了一袋酒,裝好背在身上,這才來到紅繡院西牆外那巷子,見左右無人,咬牙忍痛,攀上牆頭,翻了進去。
後院黑寂無人,他輕步走到梁紅玉那座繡樓後邊。那樓被燒成殘壁焦架,在月光下瞧着越發黢黑森然。樓後有片池塘,水中間一座小假山。梁興蹚着水,走到假山跟前,見中間有道窄洞,便彎腰鑽了進去,腳下一絆,險些栽倒。他俯身一摸,是塊尖石,便抓緊那尖石,向上一提,果然應手而起。
這是張用告訴他的。他們在船塢商議時,梁興說起梁紅玉捉的那紫衣客,鎖在樓下暗室裏,卻來去無蹤。張用聽了頓時笑起來,說他修造那樓時,一時性起,底下偷偷修了個暗室。暗室修好後,他想,人若被鎖在暗室底下,自然憋悶之極,便又在暗室底下挖了條秘道,通到樓後池子中間那假山洞裏。暗室秘道口則設在那張床下。
那床是扇轉軸門,張用說,那叫“輾轉反側門”,機關藏在床闆上,共有四處。人被困在暗室裏,自然會輾轉反側。隻有趴在那床上,雙肘、雙膝同時摁到那四處木結,機關才能打開。張用沒告訴任何人,隻待有緣人,那紫衣客來去無蹤,自然是極有緣,碰巧撞開了暗門。
梁興攥住尖石,掀開一塊石闆,伸手朝下一摸,洞壁上架着木梯。他爬下木梯,沿着暗道走到頭,洞壁邊也架着短梯,他摸到頂上一根繩索,用力一拽,一陣吱扭聲,有東西從頭頂翻下,若不是照張用所言,貼緊了短梯,恐怕已被砸到。他蹬着短梯,爬進暗室,點亮了蠟燭。見那木床,連床腿和底下整塊磚地都豎直側立在洞口。他用力扳轉,将床翻回原樣。這才坐到牆邊,取出餅、肉和酒,慢慢吃着,等那紫衣人。
那紫衣人受命被摩尼教捉去,卻被梁紅玉中途劫走,鎖在這暗室下。他無意中撞開這木床暗門,逃出去尋那指揮使,那指揮使卻已被冷臉漢殺死,棄屍井中。紫衣客沒了聯絡人,恐怕隻能去尋韓世忠,卻一直未尋見。他無處藏身,便又不時回到這暗室裏。唯願他還會回來。
梁興在那暗室裏直等了三天,紫衣人卻始終未來。半夜便得将紫衣人交給明慧娘,他煩躁難安,酒肉也都吃盡,隻能在那暗室中不住轉圈。眼看無望時,忽然聽見那床發出吱扭聲,他忙吹熄蠟燭,站了起來。黑暗中,那床翻轉過來,一個人爬了上來,又将床扳了回去,随即坐在床上,喘息了一陣,忽然屏住呼吸,顯然警覺到暗室中有人,随即響起抽刀聲。
梁興忙低聲問:“你是紫衣客?”
“你是誰?”
“我叫梁興。”
“梁豹子?”
梁興也發覺聲音耳熟:“李銀槍?”
他忙打火點亮蠟燭,一瞧,那人手中握刀,貼牆警防,果然是舊識之人,名列禁軍“七槍”中第二。
李銀槍驚問:“你爲何在這裏?”
“來尋見你,将你交給摩尼教。”
“你是韓副将派來的?”
“嗯。既然尋見了你,我們得趕緊去尋他。現在是什麽時辰?”
“我進來時,剛敲二更鼓。”
“隻有一個時辰,我們得趕緊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