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用笑了笑,伸出雙手,抓住右牆壁闆上釘的一根橫木,朝自己懷面用力一拉,那壁闆竟應手向這邊平移過來,他再一推,那壁闆又向隔壁滑去,一直移到了隔壁艙室的對牆。兩間艙室通爲一間。張用走到那艙室,笑着俯身,輕易便掀起一塊底闆,下面也露出暗艙,和這邊相通:“兩個艙室,上頭、底下,皆可随意往來。”
諸人先是一愣,随即不覺笑了起來。
趙不尤道:“邊上這間是船主所住,那宋江便在這裏窺探隔壁。依次将紫衣客送進去。”
顧震又問:“他如何能斷定那四方次序?”
趙不尤道:“他不必斷定,隻須安排。”
“如何安排?”
“他已知蔣敬到汴京後才下手,西夏人又未上梅船,便隻剩兩方。他先把何奮放進隔壁這艙室,叫自己兄弟看住外頭通道,防止郎繁先進去。等那隔壁的姜璜得手後,再放董謙進去,讓郎繁動手。郎繁出了差錯,反被殺死,董謙又跳河逃走。他隻能将郎繁屍首藏進暗艙中,繼續照計而行,又将馮寶放進去,等西夏人動手——”
“原來如此”
四、旨意
這時,看守船塢那老吏引着個人走了過來,是張擇端。
諸人一起回到岸上,和張擇端一一拜問過。
張用笑問:“張待诏,你是否已先知曉,這梅船大局是官家布下的?若不然,清明那天正午,你爲何偏巧在那虹橋頂上,要畫下當時一幕?”
張擇端一聽,眼中露驚,面色頓時漲紅。
趙不尤溫聲道:“莫怕,我們已解開了這局。”
張擇端猶豫片刻,才點了點頭:“是官家下旨,叫我清明正午去畫虹橋之景”
張用又笑道:“他是要記下這經天緯地之奇局。清明那天,他也在虹橋附近?”
“嗯。我當時在虹橋上忙着記四周景象,朝西南頭望過去時,一眼望見官家身穿便服,站在十千腳店樓上窗内張望,他也瞧見了我。那時我才醒悟,那神仙降世是他安排”
趙不尤忙問:“他身邊有何人?”
“宰相王黼、直學士蔡攸和太尉梁師成。除此之外,橋上兩岸還有太師蔡京、太傅楊戬、樞密鄭居中、太尉高俅、應奉局朱勔、右相李邦彥,他們都身着便服,藏在各處”
張用笑起來:“哈哈,他們原本是來共賞這盛事奇景,卻不想這條妙計糟亂到這般,連那銀帛天書也被人篡改。”
梁興道:“那篡改天書的,恐怕是宋江手下某個兄弟。”
馮賽歎道:“這計策說來極高明,原該隐秘行事,爲何要這般大張聲勢,生出這許多禍患,牽連了多少人,害了多少性命?”
張用冷笑:“這便叫自命不凡、好大喜功。”
顧震也歎道:“這計謀若是專差一謹穩之人,暗中一力做成,哪裏會旁生出這無數枝節?”
趙不尤沉聲道:“異論相攪。”
張用問:“什麽?”
“本朝懲于晚唐五代皇庭衰微,大權旁落,天下割據紛争,自太祖立國之後,便極力分散政、财、兵權,不許任何重臣獨掌大權,各自分離,又互爲轄制,更讓谏官不必據實,可風聞言事、彈劾大臣。到真宗皇帝,更直言‘異論相攪’之法,鼓舞大臣之間各執異見、彼此争論。此法優處在于,可防獨斷專權,群策群力,共謀良策。不論宰臣或政令,均可指摘其短、修補其缺,使政事日趨于善——”
馮賽點頭歎道:“朝中大臣若個個都能一心爲公,此法倒真是千古良法。隻可惜,公心難持,私心易勝,再加之意氣用事,争論便非争論,而是争權奪勢、彼此傾軋。”
張用笑道:“所以,這一個‘攪’字極貼切。争到後來便是亂攪,你攪、我攪、他攪,攪到後來,便攪成了一鍋亂粥。”
趙不尤歎道:“五十年新舊法之争,便是如此。”
梁興搖頭惋惜:“官家設此梅花天衍局,卻不敢信任何一個大臣,便将一樁事拆作十件差事,叫他們各自去做,如此一來,自然難順難合。”
張用笑道:“更有那些攪事之人。”
趙不尤再次歎道:“鄭居中爲攪亂蔡京,分出了一隻假梅船。鄧雍進則是用董謙替換丁旦,去攪亂蔡攸。蔡京、蔡攸父子不和,蔡攸又派朱閣奪走耳朵和珠子,以攪亂其父。”
梁興憤憤道:“高俅因我在金明池争标傷了梁師成的顔面,故而特地陷害我,讓我上那船去壞童貫的事。”
張用笑說:“還有個想攪,卻沒攪成的楊戬。他死之前,想壞梁師成的事,卻沒壞成。李彥接了手,打算繼續去攪。”
顧震憂煩起來:“官家設了這局,如今攪成這般模樣,這可如何是好?”
陸青輕聲歎道:“天地清明,道君神聖。此局不成,他自然會再造新局。”
馮賽歎氣:“天下卻受不得這般一攪再攪。”
諸人一時間再無可言,盡都沉默起來。
這時,房舍那邊忽然傳來腳步聲,一個紫衣内監大步走來,身後跟了兩個小黃門。
那内監走到近前,尖聲道:“聖旨到!傳趙不尤、馮賽、梁興、張用、陸青即刻進宮面聖!”
五、垂拱
趙不尤五人随着那内監,由東華門快步進宮,來到垂拱殿。
這垂拱殿是偏殿,是天子退朝之後,與重臣議事之所,趙不尤也未曾來過。走進殿門,踏着光潔青石磚,來到殿前。趙不尤擡頭看到匾額上“垂拱”二字,心中不由得一歎,垂拱者,垂衣拱手,無爲而治。這些年,官家不斷更張法條,朝令夕改,屢屢騷動天下,何曾垂拱無爲過?
朝廷诏令,原本有祖宗法度,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各司其職。一道诏書,中書起草後交門下;門下若覺不妥,可封駁退還;門下核準過,才交尚書省發布。當今官家卻興出禦筆诏書,不經三省,徑直發布,違逆者以“違禦筆”論處。朝廷之法,由此大亂,又何曾念及垂拱二字?
他們踏上禦階,走進殿中,那内監在前頭恭聲禀奏:“皇上,汴京五絕到了。”
趙不尤五人俯身叩拜。
丹墀之上傳來一個和煦之音:“平身。”
趙不尤謝過恩,起身擡眼一看,官家頭戴黑冠,身穿绛紗袍,微斜着身子,坐在禦榻之上,面色豐潤,目光清亮,比往年所見,越發溫雅雍逸。
“你是牙絕馮賽?你是鬥絕梁興?金明池争标朕見過你。你是作絕張用?秘閣書樓是你營造?嗯,心思奇巧,勝過乃父。你是相絕陸青?嗯,氣韻不俗。”
官家一一和聲問過,忽而略提高些聲量:“你們五個勘破了朕的梅花天衍局?不尤,你來說,這局如何?”
“神思高妙,卻暗藏禍患。”
“哦?有何禍患?”
“此舉稍有不慎,一旦洩露,必将招來鄰敵之怨,恐反緻不測之禍。依臣愚見,竭神謀外,不若全力固内,爲國以道不以謀。若憑謀略便能強國興邦,當年蘇秦、張儀縱橫之術何等高明,六國卻因之而亡。秦國之勝,勝在力,而非勝在智。力強則敵生畏,内固則不憂外。”
“我大宋從未如此富盛,有何可憂?”
“方臘東南興亂,豈非大憂?其罪雖當誅,其情則可恕。”
“謀反狂徒,有何可恕?”
“若非花石綱困民已極,方臘區區一漆工,不過匹夫之暴,幾個弓手便能擒拿。然東南之民,聞風響應,數日之間,集衆數萬。究其因,可罪者不在民,而在政。”
“童貫已奪回杭州,方賊亂軍指日可滅。此憂一除,還有甚憂?”
馮賽略一猶豫,随即奏道:“皇上請恕草民愚狂。這些年來,商法屢更、條令頻換,商者手足無措,市井物價騰亂。國庫日益富,而工商日益窘,竭澤之魚,何可爲繼?”
梁興也亢聲言道:“軍政廢弛,荒于訓練。爲将者,視兵卒如仆役,任意驅使毆責,行如商賈,隻知牟利;爲兵者,衣糧常扣,營房常壞,溫飽尚且難濟,豈能揚武奮勇?強敵一旦入侵,百萬禁軍恐怕隻如沙壘紙堡,奔逃不及,何可禦敵?”
張用含笑揚聲:“皇都艮嶽奇,天下草木驚。宮中愛精奢,民間競浮華。”
陸青也朗聲道:“一紙括田令,萬戶盡哭聲。朝爲己田歡,暮因官稅愁。”
官家那潤潔面色越聽越沉暗:“民間若真是如此慘戚,爲何朕一無所聞?”
趙不尤忙道:“百官隻知佞上,朝政唯見壅蔽。陛下隻見庫藏日豐,豈知錢從何來?”
“你們所奏,我已知曉,但事有緩急,遼國眼見得将亡,此時不謀燕雲,若被金人占去,何時可複?”
“一來金人未必可信,二來東南方臘之亂未平。”
“朕設此局,正爲北制大遼,南滅方臘。”
“皇上用意雖妙,卻施行不當,加之枝節橫生,枉送了許多性命。”
“謀大事者必捐小節,朕一舉解五困,一朝得永甯,賠幾條性命,又有何惜?”
“孟子雲:‘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爲也。’發心于義,則歸于義;發心于仁,則歸于仁。陛下愛蒼生,則蒼生愛陛下。陛下忍于殺,則蒼生亦忍于殺。”
“大膽!”旁邊那内監尖聲喝道。
趙不尤見官家也面色一沉,他卻不能不言:“陛下所用之人,大多不惜人命、唯求己榮。即便這梅花天衍局五處皆勝,卻也助長奸邪殘狠,從此,人人皆可以天下國家之名,妄殺無辜、謀求私利!”
“此理朕豈不知?隻是眼下這局,行至垂成,朕召你們來,是要你們替朕完成此局,以利我大宋。不然,那些人豈不是枉死了?”
“墨子雲:‘殺一人以存天下,非殺一人以利天下也。’此人若危及天下,殺之可也。仁者卻隻敢言存天下,不敢道利天下。若道利字,處處皆有利,少一人便少一張口,便可爲天下省一人飯食,如此,人人皆可殺,殺之皆有利,以利治國,實乃以利亂國、以私害民。”
“不尤!”官家陡然喝道,“朕召你們來,是替朕出力,而非說書。”
“陛下若不懲治濫權妄殺之徒,臣雖死不敢從!”
其他四絕也齊聲道:“雖死不敢從!”
官家面色泛青,怒瞪着五人,待要發作,卻未發作。惱了半晌,才緩和下來:“朕便應允你們,等這梅花天衍局事成之後,必會一一查辦,絕不容情,隻是,你們定要替朕完成此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