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餘不武姿,何日成戎捷!
——宋神宗趙顼
一、古怪
顧震身穿便服,騎馬趕往五丈河船塢。
那天尋見假林靈素後,他與五絕商議,那跟随假林靈素的五個道士相繼死去,五個妖人又相繼作怪,顯然是幕後之人有意設計,将線頭引向假林靈素,以求脫罪避罰。爲暫時穩住那些人,顧震上報時,隻作真林靈素回禀。
顧震從未經曆過這等龐大繁雜之案,不但汴京城,也不但大宋,連周邊鄰國全都攪了進來,而且,查出線頭越多,竟越看不清其中頭緒。漲得他頭腦欲爆,全然無力去思去想,隻能等五絕聯手,看能否勘破這迷局。
萬福騎着頭騾子跟在身邊,也不住感歎:“既已尋見了林靈素,除了那王小槐,旁人并不知真僞。這案子太重,這般查下去,怕是禍患無窮。不如就當那林靈素是罪魁,他又死了,将這案子結了爲好。”
顧震沒有答言,其實他也數度心生退意,府尹又早已下令禁止他再查,但這案子似乎有股魔氣,不住牽誘人,讓他既畏又奇,加之死了這麽多人,心裏始終放不下。聽萬福又勸起來,便轉開話頭:“你這騾子哪裏來的?”
“這些天爲這案子,租驢子的錢都耗去不少,不若索性買一頭。我這身子胖重,騎馬又不合身份,便花了八貫錢,買了這頭騾子,腳力是好,就是性兒太犟,還得騎幾天才順得過來。”
“這鞍辔倒是甚好,怕是抵得過騾子錢。”
“呵呵,朋友送的。”
顧震沒再言語,出城沿着五丈河來到那船塢。這裏僻靜好說話,而且那梅船也仍泊放在裏頭。剛到水門邊,那看管船塢的老吏聞聲從房中迎了出來:“顧大人,五絕都已到了。”“張待诏沒來?”“還沒有。”“你在外頭候着他。今日此會,莫要出去亂講。”“小人明白。”
他下馬走進那間房舍,五絕果然已團坐在一張舊桌邊,隻是不像上回那般默然枯坐,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正熱鬧。
“哈哈,我又來晚了。恕罪,恕罪!”
張用笑着扭頭:“正是要你們兩個晚一步才好。”
“哦?此話怎講?”
“那五個妖道逃遁證據可查驗過了?”
“嗯。”顧震坐了過去,“木妖穿的章七郎酒棧那門框側邊,果然鑿了道口子,塞了木條,釘了木楔,拔出後,門闆果然能橫移;金妖撞的那口銅鍾木架上,粘挂了一團豬尿泡,吹脹後,那上頭畫了嘴眼,粘了眉毛,中間還有一小坨面,應是粘的鼻子,爆開後,不知飛哪裏去了;火妖飛遁的腳底那處青磚搬開後,底下那塊土果然是整齊切成四方,搬起來後,下面填的全是新土;土妖鑽的那坑邊,挨着還有兩個坑,裏頭土都是松的,那水箱底面果然是活扇,側面下半截鐵皮能橫着推開,箱子裏套了個一尺多高敞口鐵盒;還有那水妖,正好有公差去黃河那邊,我便叫那公吏順路去查了查,那段棧橋的兩根木樁,水下半尺多深處,果然有繩子勒過的新痕。這金木水火土五遁妖術,盡都被你們五絕拆穿道準,哈哈!”
“你先莫笑,立即有毒蠍子蜇你。”
“哦?”
“我們将才說起來時,發覺一樁古怪。”
“什麽古怪?”
“我們這五條線,背後的人各自爲戰,彼此并無合謀。那五妖則各屬一條線,他們遁法雖異,裝束、目的卻都相同,都是将罪責引向假林靈素,而且,除了木妖早幾天外,其他四妖幾乎是在同天現身。你說巧不巧?怪不怪?”
“我也覺着這有些古怪,卻想不明白。你們發覺其中隐情了?”
“這個你得問他。”五絕一起望向門邊的萬福。
顧震也忙回頭驚望:“萬福?”
萬福臉色頓時大變,身子不由得退了半步:“不是我,不是我!”
張用笑着說:“五方背後之人并未合謀,卻能想出同一個主意,又能同時施行,自然是有人在中間分頭授意。那天聚會之前,我們這五大坨麻煩也沒有合攏,能知全局的隻有兩個人,顧巡使和你。将那五個道士之死連到一處的是你,提起前年那兵卒煮食龍肉舊事的是你,說龍王複仇、同遣五妖的仍是你”
顧震大喝一聲:“萬福!”
萬福忽然咧嘴哭起來:“并不是卑職願意做這等事,他們尋見卑職,個個都似泰山般壓過來,我小小一個衙吏,哪裏敢違抗?”
趙不尤沉聲問道:“頭一個來尋你的是朱勔,爲那五個死了的道士和朱白河的屍首?”
“嗯嗯!朱應奉先尋見我,讓我将那五個道士的死設法連到一處,将罪證引向林靈素。”
“接着是秦桧?”
“嗯,秦學正想出了木妖之法,問我如何引到林靈素那裏,我想起瑤華宮那女道士是被銅鈴毒煙毒死,便教了他這法子沒想到,接着王宰相、童樞密、李供奉分别差人來尋我”
“王黼、童貫、李彥?”
“嗯。我便又照着那五個道士的死法,分别教他們金遁、火遁、土遁”
“梁師成沒尋你?”張用笑問。
“沒有。”
“看來是那個阿帚聽說了木妖之事,照着造出個水妖來。”
顧震一直望着萬福,驚得頭發根根直透寒氣,半晌才說出一句:“難怪你買騾子,配那等鞍辔——”
萬福哭着跪倒在地:“顧大人,我真的并非情願啊!他們任一個,隻須鼻孔噴口氣,便能叫我一家人死得連灰都不剩啊——”
顧震重重歎了口氣,低聲說了句:“你走”
“顧大人叫我去哪裏?”
“能去哪裏便去哪裏,隻莫要再讓我見着。”
萬福嗚嗚哭着,連磕了幾個頭,這才爬起來,抹着淚走了。
二、設局
半晌,顧震才回緩過來。
他環視五絕,沉了沉氣:“朝中這些重臣全都攪了進來?”
五絕一起點頭。
趙不尤說:“我這邊有蔡京、蔡攸父子,還有鄭居中、鄧雍進。”
梁興接道:“我這裏是童貫、高俅。”
張用笑道:“我這邊有梁師成、楊戬,後來李彥接了楊戬的手。”
馮賽道:“我這裏是王黼、李邦彥。”
陸青最後道:“我這裏也先楊戬,後李彥。梅船則是由朱勔操辦。”
顧震越發震驚:“不但分作五路,其間還有攪纏?”
張用笑道:“攪纏的那幾個,是爲壞事。”
“哦?紫衣客全都是他們派的?”
陸青道:“我這邊有兩個紫衣客,一個是王倫,由楊戬指派;另一個則是金國使者。”
“金國也攪進來了?遼、西夏、高麗、金,還有方臘,這五方卷進來,又是爲何?”
趙不尤沉聲道:“海上之盟。”
“海上之盟?”
“大遼已被女真攻占大半疆土,宋金海上之盟,若真能達成聯兵之約,大遼更無回抗之力。遼國間諜得知此訊,自然會拼力刺殺金國使者。”
“高麗呢?”
“高麗一來已領教過金人虎狼之性,二來大宋一旦與金結盟,高麗便孤立無援。”
“西夏也怕?”
“自然。西夏一向依仗遼人,才與大宋戰戰和和,侵擾不休。”
“方臘呢?”
“方臘若能劫走金使,便能搶先設法與金結盟,那便聲勢更壯。”
“若金使是真紫衣客,朝中這些重臣爲何要派出那許多假紫衣客?”
“眼下能想到的,唯有‘迷惑’二字。朝廷恐怕已探知這四方意欲殺奪金使,便分别派出假紫衣客”
“朝廷若真有此意,隻須派重兵護住金使即可,何須費這許多氣力?”
“官家因方臘在東南作亂,已對海上之盟心生反悔,讓金使留在登州,暫緩進京。那金使卻幾次潛出驿館,意欲步行進京。”
“這仍然解釋不開,爲何要派出那些假紫衣客。”
“我們剛才正商議到此,也覺着難解其中緣由。”
六個人都不再言語,各自低頭思忖。
半晌,陸青忽然輕聲道:“梅花天衍局”
衆人一起望向他。
陸青徐徐言道:“正月初,官家召前樞密鄧洵武進宮弈棋,棋到中盤,下成僵局。官家苦思不得,一瓣梅花偶然落向棋枰,所落那空處,竟是一手妙着,一着五式,同時破解五處危困。官家恐怕是從中悟出了一條計策,不但能拖延金使,更能一舉對付另外四方。鄧洵武一向不贊同海上之盟,又怕消息洩露,怪罪到自己,便裝病詐死,躲藏到爛柯寺中。”
顧震大驚:“這局是官家所設?!”
張用大笑:“原來如此!紫衣客便是那瓣梅花!”
馮賽恍然而歎:“金使往來,行蹤絕密,外人從未見過真容,隻須形貌大體相似,再做得隐秘,便可蒙混。”
梁興也眼睛一亮:“各方所捉假紫衣客,不但冒充金使,更可行反間之計!方臘老窩在睦州清溪山中,山深林茂,外人極難尋見。若讓他捉去假紫衣客,正好插進一個探子,暗中留下路線标記”
陸青低眼尋思:“官家欲拖延金使,便命唱奴李師師趕往登州,迷住金使,與他由水路,四處繞行。此舉雖能拖住金使,卻還有一個副使。正副使之間,未必事事同心,這裏便用到了王倫。我猜測,王倫與那金使樣貌恐怕酷似,設計讓正使與副使半夜裏先後從驿館逃出。王倫則插在中間,讓那副使錯認,并一路追趕,又差人在途中随時遮掩,不叫那副使追到。拖延了大段時日後,李師師與那正使乘船到了汴京。王倫奔上那船,迅即躲進櫃中,副使随後跟上船,到艙中所見,則是正使本人。兩人終于會合,那副使卻毫不知情。”
趙不尤沉聲道:“對高麗,任其刺殺假紫衣客,正可反做把柄;對遼,間諜既已查知海上之盟,不若索性叫他們捉去假紫衣客,和盤供出海上之盟,以此來威吓遼人,借機索還燕雲十六州。”
“對西夏也有威懾之用——”馮賽接道,“西夏若知宋金聯盟,便不敢再輕易進犯。”
張用拍桌笑道:“果然妙!一着五式,拖金、吓遼、戲西夏、警高麗、滅方臘!”
三、梅船
六人一起穿過房舍後門,來到船塢池子邊。
顧震見梁興行動有些吃力,一問才知,他受了傷,且瞧着不輕。梁興卻笑着說不妨事,跟着其他人一起走近那梅船。
那天趙不尤來此驗證梅船消失之法,叫兵卒将梅船從那遊船空殼裏拖了出來,并沒有套回去,梅船頂上無篷,靜泊在水面上。
顧震望着那船面納悶:“遼、西夏、高麗、方臘四方如何得知紫衣客在這梅船上?”
趙不尤答道:“官家派了四位重臣,分别設法将紫衣客信息傳給了這四方之人。高麗使那裏,是由蔡京安排李俨去做館伴,自然是李俨假作無意,讓高麗使偷聽到紫衣客在應天府上梅船。”
馮賽說:“我這邊是李邦彥,他知道芳酩院牛媽媽是西夏間諜,特意包占顧盼兒,假意将一個密信銅管落在顧盼兒房中,讓牛媽媽得知此信,吩咐李棄東設法劫走紫衣客。”
張用晃着頭道:“我這裏,是那個阿帚裝作賣首飾,從趙良嗣府裏探到。那趙良嗣原名馬植,正是提議海上之盟那遼地漢人。”
梁興望着陸青說:“我這裏先還無法猜透,幸而陸先生問到一條緊要消息。宋江一夥人被招安後,有個叫蔣敬的人先去投奔方臘,繼而又回到宋江那裏。其間恐怕是童貫安排,叫他帶了紫衣人消息先去方臘那裏獻功,方臘又派他上到梅船,将紫衣客劫到鍾大眼船上。摩尼教爲防洩密,那牟清隔着壁闆,用毒錐刺死了蔣敬。”
顧震仍極納悶:“遼、西夏、高麗、方臘四方都派人上了這梅船,真紫衣客卻不在船上,而是在下遊另一隻客船上,由李師師陪着。這梅船上算起來,共有四個假紫衣客,如何讓四方之人誤以爲,自己所殺所捉的那個是真紫衣客?”
趙不尤道:“朱勔派六指人朱白河訓教宋江諸人,他們必能分辨那四方之人。”
“如何分别?”
梁興道:“傳信時,給各方的所傳口信不同,第一方将這船喚作梅船,第二方便可稱作朱家船,第三、第四方再各取一名。那些人上船前自然先要問船上人,從他們口中所問,便能分辨各歸哪方。”
馮賽接道:“從我打問到的看,四方人安排的艙室各自不同。六間艙室,紫衣客在右邊中間那間,他左隔壁是甯妝花和丈夫的棺材,右隔壁是船主,正對面則是林靈素和小童,蔣敬和郎繁各在斜對面左右兩間。”
顧震忙問:“四個假紫衣客都在右邊中間那艙室裏?”
趙不尤沉聲說:“這倒果真是個難題。四方人自然都在密切監視,一旦發覺有兩個以上紫衣客,此計便被看破”
馮賽說:“其中一方一旦殺劫了紫衣客,其他三方也會察覺。”
梁興道:“得讓每一方都誤認爲那間艙室裏隻有一個紫衣客,而且隻有自己得了手。蔣敬這邊倒容易,那紫衣客是童貫安插,不必劫奪,清明船到岸後,蔣敬與他一起跳到後面鍾大眼船上。”
張用說:“遼國是派了姜璜詐死,躲在棺材裏,夜裏爬出來,從隔壁劫走紫衣客。甯妝花對此一無所知,姜璜自然用了迷煙,先後将甯妝花和隔壁的紫衣客何奮迷暈,而後從船舷闆爬進隔壁,将何奮拖過來,塞進棺材裏,自己随後跳水遊上岸。”
馮賽說:“李棄東是買通了胡稅監,梅船淩晨到稅關時,他帶人上船查驗,進到右中那間艙室,逼迫紫衣客,我弟弟馮寶,從窗口跳上對面駛來的那隻船。”
趙不尤道:“郎繁是半夜潛入那艙室,去殺董謙,卻反被董謙所殺。他的屍體被藏到隔壁艙室下面。”
顧震道:“這樣說來,前半夜姜璜,後半夜郎繁,淩晨胡稅監,天明到岸是蔣敬。起先那艙室中是何奮,他被拖到隔壁後,如何讓董謙、馮寶和蔣敬所帶那紫衣客先後進到那艙室中,而不被察覺?”
“我去瞧瞧!”張用擡腿跳到梅船那船闆上,鑽進了艙室中。半晌,他在右邊頭一間船主那艙室裏高聲叫喚:“過來瞧!”
諸人挨次跳上船,擠在那艙室門邊朝裏望去。見那艙底闆全都被張用推開,底下露出三個橫向暗艙。當時墨兒隻發覺了靠外邊兩個,谷二十七在外側暗艙裏,郎繁的屍首則藏在中間那個暗艙中,裏面一個暗艙則空着。
顧震探頭問:“另三個紫衣客分别藏在這底下?可是,怎麽挨個送到隔壁那艙室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