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喜便下了馬,在那田邊等候,過了半晌,那後生引了一個中年綢衣男子疾步趕來。
“你是這村中保正?我們到這邊說話——”胡小喜将那男子引到旁邊,避開那幾個農人,才小聲說,“那林子裏有個莊院,是個朝廷重犯藏身之處。我将才去查看過,人不在裏頭。你趕緊尋幾個人,躲在那林子裏看着。記着,若有人來,莫要驚動。”
“他們若逃了呢?”
“隻捉其中一個女子,年近二十,生了一對水杏大眼。”
“好,我這就去找幾個人。”那保正轉身快步走了。
胡小喜一邊等,一邊望着那林子入口。又是半晌,那保正帶了五六個漢子趕了回來。胡小喜見那保正分派那幾人時,甚是有條理,更加放了心。這才謝過那保正,上馬往城裏趕去。
行了兩裏多路,他忽然想起還有第四處沒查,正在這大路邊往東幾裏處。阿翠那般機警,定然不會隻在一處死躲。胡小喜便驅馬轉向那條田間窄路,照着張用所畫地圖,向東尋去。
過了一條小河溝,又是一大片林子,林間有一條小道。胡小喜沿着那小道穿進了林子裏。林中極靜,隻有鳥兒不時鳴叫,他的馬蹄聲異常震響。他隻有讓馬行得慢些,彎彎拐拐,繞了許久,眼前忽然敞出大片田野來,不遠處一叢柳蔭,隐現一座小莊院。他沿着土路來到那莊院門前,一眼瞧見,那院門沒鎖。
他吓得忙停住馬,見旁邊田頭有株柿子樹,便将馬牽了過去,拴在樹上,這才輕步走了過去。
院子裏極安靜,聽不到絲毫聲響。他先從門縫朝裏觑望,裏頭也是一排農舍,院子清掃過,堂屋門開着,卻不見人影。門縫太窄,他盡力朝左右望,手扒着門扇略一使力,那門竟開了,害得他險些撲倒。他驚得魂幾乎飛跑,忙站穩身子,急朝那院裏掃視,半晌,并沒人出來。
他壯着膽,輕步走到那堂屋門前,見裏頭桌椅上并沒有灰塵,還擱着一隻茶壺、一隻茶盞,盞裏還有茶水。他站在門前,一動不敢動,但盯了半晌,都不聞人聲,更不見人影。
他越發害怕,正在猶豫,忽聽到旁邊的房門吱呀一聲。他忙扭頭望去,一個女子從那房間走了出來,姿勢極怪異
五、鋼錐
莊清素原要給舞奴寫篇祭文,卻始終難落筆。
她擱筆擡眼,悶悶望向窗外。院裏種了一叢金鑲玉竹,竹竿嫩黃,竹葉青翠,是十二年前她初來這芷風院時所種,那時她不到七歲。好在這院裏的媽媽并非俗劣之輩,深知好女兒要從性情養起,頭一天牽着她到這後院,那時窗前種的是一棵杏樹,她最不愛吃杏,瞅着枝頭綴滿拇指大小的青杏,越發心酸。那媽媽察覺,柔聲問她,不愛這杏樹,那就移走它。你心上愛種什麽樹?她說,金鑲玉竹。那媽媽果真當天便叫人挖走了那杏樹,隔日便栽了這叢金鑲玉竹。
莊清素在家裏時,從未有誰這般順過她意,隻爲這金鑲玉竹,她便十分感念那媽媽。不過,無論那媽媽如何愛惜,莊清素心裏卻始終明白,親生的娘都能賣了你,何況這妓館中的媽媽?因此,她始終淡然處之。就如這芷風院名,水邊蘭芷,有風則送香,無風則獨幽。不迎,不拒,不争較,不當真,更不錯用了情。
好在那媽媽依她性情,隻請教師教她詩文,成全了她這清淨之願。即便接客,也大多是文人士子。那些粗劣庸憊之徒,即便來,也大多掃興而歸,尤其得了詩奴名号後,這門庭便越加清靜。
她原以爲能這般清靜到老,也算從了志、遂了願。可那天聽到舞奴死訊,趕到烏燕閣,一眼瞅見崔旋手臂上那瘀痕,她才頓時醒來。這命數,與你是何等性情心志全然無幹。有些人生來便能左右他人福禍,有些人則隻能聽受。自從六歲被賣後,她以爲自己什麽都不再怕,舞奴死,花奴傷,琴奴失蹤,卻讓她從心底裏寒怕起來。
她又尋出了那根銀钗,牢牢插在了鬓邊。那钗子是她十四歲那年,頭一次見客前,背着媽媽,暗地裏托了賣钗環的婆子,替她尋匠人特意打制。钗頭是一簇銀蘭,钗尾則由精鋼制成兩根尖錐,極銳利,稍用些力,便能紮進心裏。她不能叫任何人強辱。
然而,那頭一位客人竟是大詞人周邦彥。那時周邦彥年紀已過五旬,早已是詞家之冠。當今官家創置大晟府,按協聲律、大興雅樂,命周邦彥主掌,爲大司樂。莊清素一向深愛周詞精工蘊藉,周邦彥讀了她幾首詩,也賞贊不已。兩人言談投契,相見極歡,當即便認了父女。莊清素也由此聲名遠揚,那钗子自然也便摘了下來。
這幾年,她雖戴過幾回,卻都有幸避開淩辱,并未用到。接連見三奴慘遇,她不得不将那钗子重又插穩在頭髻上,無人時,常拔下來反複演練。
這會兒,心中憂煩,她不由得又伸手拔下那钗子,望着那精亮錐尖,正在出神。婢女忽然推門進來,小聲說:“姐姐,大相公又來了。”
“他算什麽相公?你沒說我不見人?”
“他說,明日就啓程回登州去了,隻想見一面,不說話也可。”
莊清素聽到登州,心裏忽一動:“你叫他進來吧。”
半晌,那婢女引了一個男子走了進來,年過三十,身穿半舊素絹便服。莊清素一眼見到,心裏頓時騰起一股火,見他竟隐隐顯出些老氣,又有些傷感。
這男子是她親兄長,名字雖叫莊威,卻既不莊也不威,相反,肩背微縮,一副怕高怕貴、怕富怕強的小心模樣。父母一直盼着他能舉業,他卻連府學也未能考進。正是爲了讓他再多攻讀幾年,父母才将莊清素和兩個姐姐,先後賣給了人牙子。最終這哥哥也沒能考中,隻得做了個公吏。
莊清素見這個哥哥手足無措站在門裏,怯怯望過來,似乎想說什麽,卻動着嘴唇說不出話。婢女給他搬過一個繡墩,他怯怯坐下,不好一直瞅,便将頭扭向窗外,半晌,才幹笑一聲:“你這裏也種了金鑲玉竹。家裏院前的那兩叢還茂盛,院後那一片卻枯了許多。我原本打算今年開春挖過重栽,卻不想來了京城”
“你來京城做什麽?”
“公幹。”
“什麽公幹?”
“不好說的。”
“有什麽不好說?”
“長官嚴令過,不許透露。”
“你可在登州見過一個人?”
“什麽人?”
“王倫。”
她哥哥聽了,神色頓時一變。
莊清素也心裏一緊,忙問:“你見過?”
她哥哥低頭不應,但看那神色,不但見了,而且幹涉不淺。
“你的公幹和他相幹?”
“你莫再問了”他哥哥臉有些漲紅,眼裏更是露出慌怕。
“那人有關你妹妹的生死!我一個姐妹已經被他害死了!”莊清素不由得惱起來。
“啊?爲何?”
“你不說,我哪裏知道爲何?你來京城究竟做什麽?”
“這”
“說!”
“其實其實我也不清楚究竟在做什麽”
“你——”莊清素再說不出話,不由得跺起腳來,眼淚也随之湧出。
“妹妹,你莫哭。我說,不過,說出來你千萬莫要傳出去。”
“說!”
“王倫從登州往汴京走,一路東繞西繞,行了大半個月。他身後跟了個人。我們的差事便是不讓後頭那人追上他。”
“後頭那人是什麽人?”
“我也不清楚,也不敢問。隻知那人生得極健壯,牛一般,耳朵卻和王倫一般,穿了耳洞。”
“這事是從哪天起的?”
“二月二十三。那天半夜,王倫偷偷從驿館出來,我們在附近等了一會兒,後頭那人也跟了出來,我們便一直暗中尾随那人,怕他發覺,一路上不停換人。直到清明那天,王倫到了汴河邊,上了一隻客船,那人随後也跟了上去。我們的差事便了結了,再沒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