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取出帶來的筆和本,墊在驢背上,記了下來。小心裝進袋裏,扶着妻子上驢,又趕往下一家。
“到了下一家,你還是這般說?”
“那得看人。有人喜鹹,有人好酸,借着喜好,才好搭話。”
“猝然相見,你如何能辨出他人喜好來?”
“這便是本事。我常年守着那簟席店,主顧進來,你得立即看明白,這人想不想買?打算買哪一等的?吝不吝啬?有沒有主見?當不當得家?好不好說話?”
“一眼便能瞧出這許多?”
“若瞧不出,白累死,也賣不出幾張簟席。”
“你見了我,也一眼能瞧透?”
“那是自然。若瞧不透,我肯嫁你?你來相親,我在後面偷瞧。我爹娘見你闆着身臉,都有些不喜。我卻跟他們說,你隻是不善言語。君子言貴,男人家何必多話?太會耍嘴,隻會招人厭。我相中你,是爲你這對眼睛。”
“我的眼睛有何好?”
“你進門後,一直端坐着,目不斜視,是個沒二心的人。”
程門闆聽了,既震驚,又感喟,再說不出話來。
他擡眼望向妻子,妻子也正望着她,滿眼愛悅。他心魂一蕩,忙避開了眼,心中暖湧不止
五、梁山
陸青微帶着些醉,慢慢步行回到家。
暮色中,見有個人站在他院門前,看身影是個中年男子,走近些時,才認出來,是莫褲子。陸青頓時醒過來,快步走了過去,莫褲子笑着叉手拜問,陸青還過禮,忙開了門,請莫褲子進去。想起屋中都是灰,便搬了張椅子出來,拿帕子擦淨,請莫褲子坐在檐下,又準備去燒水煎茶,莫褲子卻笑着說:“陸先生莫要多禮,我是來替小槐捎話,說罷就走。”
“哦?你見到他了?他在哪裏?”
“走了——”莫褲子從袋中取出兩錠銀铤,擱到小桌上,“一百兩銀,小槐讓我給你,說他毒死了那假林靈素,若是官府罰銅,便替他将這銀子交上去。一百二十斤銅至多不過四十貫,便是多罰五倍,也夠了。”
“他沒說去哪裏?”
“他要先回皇閣村,典賣家裏田宅,散盡後,便去尋座好山修仙。”
陸青不由得歎口氣,既欣慰,又惆怅。
“除了銀子,他還有些話說一定捎給陸先生。”
“哦?”
“那天我也在清風樓,他見到我後,并沒說陸先生也在那裏,隻說自己在尋王倫,要我相幫。我見他獨自一人,便帶他離開。王倫我已尋了許多天,根本不見蹤迹。他卻說欠了陸先生的情,自己離開前必須得還清。錢物陸先生又不要,他便發心一定要替陸先生尋見王倫。”
陸青聽了,又歎了口氣。
“他說王倫曾跟他提過一個處所,南郊玉津園——”
“玉津園?”
“陸先生莫驚,小槐也說到了舞奴之死,王倫與那事無幹。王倫去年告訴小槐,若是到京城,便去玉津園尋他。玉津園北側小門内有幾間房舍,極清靜,常年沒人去那裏。那看門老吏與王倫相熟,他常去那裏寄住。”
“你們去那裏尋見王倫了?”
“嗯。我們到了那裏,那老吏不讓進,我便塞了些錢給他,說帶孩兒進去瞧瞧景便出來,那老吏才讓我們進去。進去後,我拉住那老吏攀話,小槐偷空跑開,溜到那幾間房外,一間間尋。果然被他尋見,王倫躲在最邊上那間雜物房裏。王倫隻得出來見我們,他雙耳穿了耳洞,神色瞧着極委頓。小槐吩咐他來見陸先生,他卻執意不從,隻叫我們帶話給陸先生,讓陸先生莫要再追查此事,并說,他做這些事,是爲報效國家。至于内情,他一個字都不肯吐露。”
“你說舞奴與他無幹?”
“嗯。小槐質問他舞奴的事,他極愕然,說自己一直躲在那屋裏,深夜裏才悄悄出來,沿着那邊院牆走一走,從不敢走遠,并沒見任何人,更沒見過舞奴。我看他那神情,并未說謊,便帶小槐離開了。”
“他恐怕也立即躲往他處了。”
“嗯。我們離開時,他說莫要再尋他,便是尋也尋不見。”
“小槐随即也走了?”
“沒有。他說隻得了這一點點,不夠還陸先生的情。他又要我幫着尋一家包子鋪。”
“包子鋪?”
“他說,跟着假林靈素那另一個小童有回講到,自己有個姨娘,在京城開了間包子鋪。這兩天,我們便在京城四處尋這家包子鋪。既不知店名,也不知店主姓甚名誰,比去湖底尋枚銅錢還難。小槐卻執意要尋,說陸先生爲替他尋出殺父仇人,一連許多天,替幾百人看相,自己也得尋幾百家,才抵得過。我見他如此至誠,便陪着他一家家尋過去,雖說未尋上百家,卻也有幾十家。沒想到,竟被他尋見了。我們走到城西新鄭門,小槐一眼瞅見,那小童在一家包子鋪前玩耍。
“小槐說陸先生一直在查那梅船,那小童的父親是梅船上船工。我便進去尋見了那父親,一個粗猛漢子,見了我,便要動手。我忙退了幾步,大緻講了講來意,他才略放了些心。小槐也進來問他,你不想知道自己妻子是如何死的?不想替她報仇?汴京五絕正在追查這案子,我是替相絕來問你。
“那漢子猶豫了半晌,才講起那梅船來由。他名叫張青,原是個菜農,渾家叫孫二娘。他們夫妻兩個原在孟州十字坡上開了家包子鋪,偶爾做些不尴尬的勾當,被官府追捕,便帶着孩兒逃到梁山泊,去投奔遠親。誰知到了那裏,那八百裏水泊盡被楊戬括田令括入公家,湖邊漁民不論捕魚撈蟹、采藕割蒲,都要課以重稅。那些漁民被逼得沒了生路,有個叫宋江的便聚集了一夥人起而抵抗,張青也入了夥。他們一共三十六人,橫行河朔,轉戰青齊,攻陷了十來個州縣城池,又攻占淮陽,乘海船到海州。不想那海州知州張叔夜并非一般庸懦文臣,年輕時便駐守蘭州,清除羌人之患,極有謀略。他設下埋伏,大敗宋江,捉住了副帥吳用,又焚其舟船、斷其後路。宋江隻得投降,受了招安,其中有十一個不願歸順,各自逃走。
“他們二十五人被押解進京,行至應天府。有個官員自稱得了诏令,接管了他們,并吩咐了一項差事,由一個六指人帶他們去梁園湖泊僻靜處,訓練他們劃動一隻船,套進另一隻空船殼中。演練了半個多月,精熟之後,讓他們上了一隻客船,那船帆上繡了朵梅花。之前逃走的那十一人中,有個叫蔣敬的,本是要去投奔方臘,說無人引見,故而重又回來,也上了那船——”
“蔣敬?”陸青頓時想起,梁興曾言,清明那天,他趕到鍾大眼船上去尋一個叫蔣淨的人。上船後,他喚那人,那人點頭答應,看來是名字重了音。
莫褲子繼續講道:“他們駕着這梅船,清明那天上午來到汴京,在虹橋下演了那場神仙降世、大船消失。張青和吳用當時跳下船、奔上橋,去假作丢繩拉船。梅船消失後,吳用和他去了岸邊霍家茶肆,要了碗茶坐着等消息。那六指人當時吩咐,梅船套進那空船殼後,船上人各自喝下一瓶迷藥,假作昏死。他們等了半晌,卻見有官吏奔上那空船殼去查看。吳用發覺事情似乎不妙,正在猶疑,有個人湊過來和他們攀話,那人是太學學正秦桧。
“秦桧極熱忱,強邀他們去家中暫住。吳用也正想尋個安穩處暗查動靜,兩人便住進了秦家。第二天,秦桧說那船上二十四人全都中毒身亡,他們兩人聽後,沒能忍住,頓時落淚哭起來。秦桧立即猜破了他們兩人來曆,說願意幫他們查出背後那些真兇。秦桧先查出了幾個幫兇,讓他們暗中一一用毒煙殺害,其中有耿唯、武翹、簡莊,還有個彭影兒,他們找見時,已經死去。
“最後,秦桧又查出林靈素藏在殺豬巷内一個小道觀中。張青忙趕了去,卻發覺林靈素已經中毒身亡,幸而他兒子還活着,他便将兒子接回到秦桧家中。秦桧置辦了許多酒菜慶賀。吃罷回到房裏,吳用腹中忽然絞痛起來,發覺自己中了毒。張青父子也覺到灼痛,幸而他帶兒子回來的路上,吃了許多東西,在席上并沒有吃幾口,因而中毒不深。他忙要沖出去尋秦桧,卻被吳用忍痛死死拽住,叫他們父子快逃,随即便斷了氣。張青隻得含淚抱着兒子翻牆逃了出來,躲到了妻妹孫三娘包子鋪裏
“張青還要尋秦桧報仇。我勸他莫要妄動,如今京城裏尋他父子的,絕非秦桧一人。該爲孩子着想,先到外路州去避一避。便替他們雇了輛車,趁夜送走了。”
“那應天府接管他們的官員是什麽人?”
“朱勔。”
“供奉花石綱那朱勔?”
“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