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緘默苟簡者弗懲,則端良敏濟者無以勸。
——宋英宗趙曙
一、摹寫
這兩天,趙不尤日日都去書訟攤,寫訟狀、理紛争,無事一般。
他心裏記挂侯琴,其兄侯倫一死,家中便斷了祿錢,不知如何營生。他讓溫悅和瓣兒備些柴米菜肉,去探望探望。她們回來說,侯琴日夜替人刺繡,父女兩個倒也粗粗過得。她唯一憂慮,是董謙。她還不知曉董謙扮紫衣妖道的事,隻說董謙先還不時托人送錢送米,這一向卻斷了音信。另外,那位大官人也命人給她送去錢帛,她百般推不掉,隻有鎖在箱子裏,一錢一線都不肯碰。
趙不尤聽了,越發擔憂起董謙,卻隻能等乙哥回音。
第一樁事乙哥當天就辦妥了。回來避開人悄悄說:“我将那封信送了過去,而後立即趕到那周家客店,躲在那門邊候着。沒等多久,便有一個穿藍綢衫的男子去那店裏打問姓古的住客,店主解釋了半天,那綢衫男子才半信半疑地走了。”
趙不尤聽後,心裏又落了一塊實處,便叫乙哥仔細盯好第二樁事。
直到第五天早上,趙不尤和墨兒去書訟攤的途中,乙哥快步追了上來。趙不尤叫墨兒先走,和乙哥走到邊上無人處。
乙哥忙不疊地說:“那樁事也問清楚了!昨天夜裏我便想告訴您去,您又吩咐過莫要輕易上門,因此才忍到今天早上。她那丈夫好賭,欠了幾十貫賭債,被債主天天追上門讨要,家裏略值些錢的什物,盡都搜走了。清明過後沒幾天,不但債全還清了,還添置了許多新桌新床。她卻一直不回家,我也急得沒法。直到昨天晚上,才見她終于回家了,我忙偷偷跟了上去。半道上,她繞進城,走到定力院,在那門邊黑地裏站了半晌。有個人從院裏走了出來,她忙跟了上去,和那人說了一陣話。我不敢湊太近,沒聽見說了些啥,而後,她便轉身回去了。那個人則騎了馬,往城北行去。我便又偷偷跟了上去,一直跟到榆林巷,那人下馬進了一院宅子。我忙去街口打問,趙将軍您猜,那人是誰?”
“秦桧?”
“咦,您原已知道?”
趙不尤隻微一笑:“你最後再替我做一樁事,偷偷去唬一唬那婦人,說你已知情,卻莫要說破,問她讨要封嘴錢,莫讨多了,一二百文即可。”
“這我最在行!”乙哥答應一聲,樂呵呵走了。
趙不尤卻站在那裏,凝神細想,兩樁事都被自己猜中,卻毫無可喜,如今已知背後這幾人,不能再耽擱。他便沒有去書訟攤,就近賃了匹馬,趕往城中曹家書坊,去尋墨子江渡年。
幸而江渡年在,趙不尤先在附近文墨鋪裏買了幾張上等學士箋、四個信封、封套,花色各不相同。又請江渡年帶上文房四寶,邀他去了附近一間茶樓,茶樓裏尚未有客人。他們兩個到樓上,選了角落一間清靜閣子。
經了梅船一事,簡莊又猝亡,江渡年滿面頹喪、神采盡褪,這時見趙不尤行事古怪,又眼露疑惑。
趙不尤無暇繁絮,徑直道:“今天來見江兄,有一事相求,要借助江兄絕技。”
“要我做什麽?”
“抄寫四封信。江兄可曾見過太學學正秦桧筆迹?”
“見過。他極器重章美,師生之間常有信劄往還,我見過許多次。他那書法,根于二王,精習歐體,後又研摹蔡京筆緻,卻更舒朗蘊藉。”
“你自然能仿得來那筆迹?”
“你要我仿他作甚?”
“此事極緊要,恕我暫不能相告。不過,事關梅船,更爲救人止禍。”
“好。我替你寫。”
趙不尤立即研墨,提筆在草紙上寫了四封短信。他在途中斟酌已熟,片時便已寫好,便請江渡年仿照秦桧筆迹,謄寫在新買的信箋上,又讓他在四個内封、外封上分别寫四個收信人名址:太師蔡京、少保蔡攸、樞密鄭居中、侍郎鄧雍進,并落款“桧謹封”。
江渡年見到這四個名字,頓時驚望過來。
“這便是我不能詳說之因。你隻管抄寫,其他與你無幹。”
江渡年猶豫半晌,才小心提筆,照着寫好。趙不尤一一對應,仔細封好四封信,裝在袋裏,這才和江渡年起身下樓告别。他見江渡年滿眼憂疑,又安慰了一句:“放心。此事絕非邪行惡念,隻因正道直行難以奏效,才不得不行此權變。而且,也決然牽扯不到你。”
“我信你。”江渡年拱手一揖,随即轉身回去。
趙不尤看着他走進曹家書坊,這才騎了馬,趕往城南去見鄧雍進。
鄧雍進祖父名叫鄧绾,神宗年間,王安石變法,鄧绾上書極力推崇,得王安石重用,官至禦史中丞。王安石失勢,又轉而阿附呂惠卿。同鄉人都笑罵他,鄧绾卻說:“笑罵從汝,好官須我爲之。”王安石複相,他又揭發呂惠卿之短,并上奏天子,應重用王安石子婿,并賜第京師。王安石聽後,卻說:“绾爲國司直,而爲宰臣乞恩澤,極傷國體,當黜。”天子也謂其“操心頗僻、賦性奸回”,将其斥知虢州。
鄧雍進父親鄧洵武,鄧绾次子,進士及第。當今官家繼位之初,舊黨韓忠彥爲相,其父韓琦爲兩朝顧命定策元勳,神宗年間也曾反對新法。鄧洵武上奏:“先帝行新法以利民,琦嘗論其非。今忠彥爲相,更先帝之法,是忠彥能繼父志,陛下爲不能也。”并獻上一本《愛莫助之圖》,按新舊黨分了兩列名單,右邊舊黨數百人,左邊新黨則隻有四五人。鄧洵武極力推崇當時被貶的蔡京,說:“必欲繼志述事,非用蔡京不可。”官家正是聽了此言,才重用蔡京。蔡京得勢,鄧洵武也因之節節高升,五年前,知樞密院,又拜少保,封莘國公,恩典如宰相。
鄧洵武極善弈棋,今年正月間,官家召他進宮對弈,特加封賞。回去後,鄧洵武卻得了急症,一病而亡。鄧雍進并未應舉,靠恩蔭得官,去年才升任工部侍郎,卻遭父亡,隻能離職,丁憂守服。
趙不尤從未見過鄧雍進,更不輕易褒貶人物。然而,僅憑侯琴一事,對此人,他未見先已生厭。
遠遠望見鄧府那軒昂門樓,他告誡自己:正事要緊,莫要輕易露出厭憎
二、門客
馮賽先去街口食店切了半隻炕鴨,買了幾隻胡餅。
他提着回去時,見管杆兒仍立在院門邊,伸着長脖子在等望。他說肚皮餓,得填些肥鴨肉,才有氣力說話,馮賽隻得依他。尚未走近,管杆兒便已嗅出氣味:“是炕鴨?炕鴨好!油水不漏,全包在皮裏!”
馮賽喚他進到堂屋裏,點起燈,攤開了油紙。管杆兒一見那鴨肉,頓時吸溜起口水,搓着手笑問:“馮相公,可有酒?這肥鴨得配些羊羔酒才不虧待。”
馮賽隻得去廚房尋到一小壇酒,給他斟了一碗:“沒有羊羔酒,隻有香桂酒。”
“我說差了嘴,正是要香桂酒。這鴨油經桂香一催,才潤透鹵頂!”管杆兒端起碗長吸了一口,咂咂嘴,伸出瘦長指頭,便去撕那鴨肉。
馮賽發覺那鴨子一條腿已經不見,油紙也被撕去一片。管杆兒忙讪笑道:“今天爲了你這事,跑到天黑。我那嬌妻獨個兒在家,怕是早已餓慌了。我便給她留了隻鴨腿,她心頭最好的便是這一口肥鴨油,嘿嘿!”說罷,便兩手并用、大嘴開合,如同一隻瘦大蜘蛛,急嚼急吞,油滴口水四濺。
馮賽原本也有些餓,但見他這般吃相,哪裏還有半點食欲?實在看不過,便借口去燒水煎茶,躲了出去。聽着那吧嗒吸溜聲停了,才拿了張熱帕子進去,遞給管杆兒,叫他拭嘴擦手,又忍着嘔,将那桌上殘骸收拾掉,擦淨桌子,倒了兩杯茶,這才重又坐下。
管杆兒幾口喝盡了茶水,連打了幾個響嗝,才開口道:“那人不是個官員,隻是個門客幫閑。”
“叫什麽?”
“杜塢。”
“還有呢?”
“嘿嘿,我既已打問出他姓名,自然也知道他住哪裏。不過,馮相公是不是該先拿出那許好的”
“他真是我要尋的人?”
“若差了,我連那一貫錢和半隻鴨都給你吐出來。”
“你先告訴我,你是如何打問到的?”
“您是牙絕,豈不知,甯贈千金,不讓一門。這門路若說出來,您自家便行過去了,我這雙細腿兒不是白耗了那些辛苦?”
馮賽見他如此執意,隻得進去取了三貫錢,堆在他面前。
管杆兒那對皺皮眼頓時閃得燈花一般:“此人住在西水門便橋南巷。”
“你從哪裏打問到,他真是我要尋的人?”
“嘿嘿!這便是獨門本事。馮相公自然是先各處都打問過了,才來尋我們。這好比捉賊,瞧着兩個賊溜出房門逃了。兩賊若是舊相識,認得一個,另一個自然也好捉尋,怕隻怕兩個隻是臨時結伴。黃胖和皮二想不到這裏,隻在孫羊店門前使呆力,抓着人便沒頭沒腦亂問。我卻是倒回去想:兩人進孫羊店之前,在哪裏碰的面?他們要說機密話,自然是就近尋一個清靜所在。這東水門内外,隻有兩家酒樓,可在樓上清靜閣子說話,一處是孫羊店,另一處是十千腳店。他們選了孫羊店,自然是在城門内見的面,因此,碰面之前,馮三相公恐怕是在東水門内某處,離孫羊店不遠。那人有要緊事相商,自然也不是偶遇,而是特地去那裏尋見了馮三相公。
“馮三相公平日隻好閑耍,他去那東水門内一帶,自然是尋耍處。孫羊店這邊,香染街盡是絲帛香料店鋪,那便隻有汴河大街進城方向。從孫羊店向西,走不多時,有一家正月才開的酒肆,後頭藏了間賭坊。我便去那裏打問,馮三相公果然去過許多回,進到二月後,便再沒去過。這前後時日不就對上了?
“我忙又打問。那酒肆門邊有個賣水飲的老婦,說馮三相公愛喝她熬的甘豆湯,每回進去前都要先喝一碗,出來又喝一碗,錢也常多給幾文——”
馮賽聽了,心裏一動,此人應該正是馮寶。他們在家鄉時,母親常愛熬甘豆湯給他們喝。
管杆兒繼續講道:“那老婦記得清楚,二月初九,驚蟄那天,那賭坊裏特地興起賭蟲,尋些蟲子,扣在碗底下猜賭。那天馮三相公也去了,出來時滿臉笑,照例到她攤子上喝了碗甘豆湯,抓了一大把錢給她。剛轉身要走,卻被一個人喚住,是個小厮。那小厮将馮三相公請到街對面,那岸邊柳樹下有個男人,穿着身青綢衣,牽着匹馬,微有些胖,大約四十來歲。老婦沒瞧清面目,卻記得那人下巴上一團黑濃胡須。馮三相公過去和那人說了兩句話,兩人便朝東邊行去了,他們自然是去了孫羊店——”
“你如何能确證?”
“那人死了。”
“死了?何時?”
“十幾天前。”
“他如何死的?”
“從馬上摔下來跌死。”
馮賽不由得苦笑:“跌死的便是我要尋的人?”
“若咬不定,我敢吃您的肥鴨香桂酒?敢收您這些錢?”
“好,你繼續講。”
“那老婦雖不認得那黑須男子,卻認得那小厮。”
“哦?”
“那小厮與她城外祥符縣的外孫同住一條巷子,常在一處耍。我得了這金貴信兒,忙賃了頭驢子,趕到祥符縣,尋見了那外孫。那外孫說那小厮這兩年一直在京城裏給人做僮仆,那家主人姓杜。我問到住址,忙又趕回了城裏,尋到那杜家。一問,那人名叫杜塢,十幾天前死了。幸而那小厮還在他家中。我便假作他舅舅,喚出那小厮,問出了許多内情——
“頭一樁,那天請馮三相公去孫羊店的,正是他家主人。那小厮在樓下看着馬,并沒上去,因此不曉得兩人說了什麽;第二樁,他家主人那天傍晚騎了馬回家,他在旁邊跟着,途中一個紫衣道人走了過來——”
“紫衣道人?”
“嗯,我也聽說了紫衣妖道的事兒,不過那小厮說,那紫衣道人瞧着并無異常,隻是走過來攔住了馬,對他主人說,你有大災厄,眼下将至。他主人聽了,驚得張大了嘴。那馬卻忽然怪嘶一聲,狂跑起來,跑了十來步,他主人摔下馬背,跌到地上,扭了一陣,便咽了氣——”
“屍首可有仵作查看過?”
“仵作自然是驗過,屍首臉色發青、口鼻出血,似乎有些中毒症狀,卻查不出哪裏中的毒。那紫衣道人又不見蹤影。小厮當時就在旁邊,街上還有些人也親眼瞧見,并未見那道士做了什麽。他家娘子先還鬧了一場,過了兩天也便住了口。”
“屍首現在何處?”
“過了頭七,已經燒化入殓了。這其中怕有古怪,不過,你隻要我尋出這個人,我已尋到,這樁事便結了。其間古怪,馮相公若還想查探——”
“不必了,多謝!”
馮賽心頭發寒,不由得想起同樣猝死街頭的胡稅監
三、冷臉
梁興又白跟了一天。
那疤臉漢清早出來,仍去那食攤上吃了碗面,而後騎馬繞着内城,又一座城門、一座城門挨着走停,每一處也仍有漢子到他跟前回報。不同的是,疤臉漢今天焦躁了許多,開始瞪着眼責罵。自然是那些手下仍未找到楚瀾。
梁興躲在遠處望着,心裏暗暗叫苦。若尋不見楚瀾,便得一直這麽跟下去?這計策雖讓自己和梁紅玉抽出了身,卻也将線頭抛遠了。不知梁紅玉那邊如何,方肥那等智謀,恐怕也不易追蹤。
想到梁紅玉,他心裏又一蕩,先前這心念還有些模糊不清,他自己也有意不去細想。這一蕩,梁紅玉那杏眼芳容頓時浮現眼前,明豔如畫,他才猛然醒覺,頓時怔住,心頭亂紛紛,風吹荒草一般。半晌,他才回轉神,沉了沉氣,鄭重告訴自己:不成。
才說罷,心底便生出一陣不舍。他将手裏那扁擔朝石闆地用力一杵,再次告誡自己,不成便是不成,莫再啰唆!
他這一杵,發出一聲重響,驚得旁邊幾個人全都望了過來。他忙低頭走到一邊,再向那邊茶肆望去時,疤臉漢竟已不見。他越發懊惱,忙向四周急望,卻尋不見疤臉漢蹤影。難道被他察覺了?
他忙定了定神,見日頭已經半墜到城牆沿兒上,昨天這時,疤臉漢從東邊的望春門往南,去了麗景門。他忙抓着扁擔,大步往南趕去。路上來來往往,盡是歸家人。追了一陣,一眼望見前頭一個騎馬身影,在餘晖中緩緩前行。他忙用手遮住夕陽,仔細一瞅,正是疤臉漢。他這才放了心,略放慢腳步,跟了上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