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她忽然明白父親當年爲何說,上千上萬的字裏,“仁”字第一。幼年時,父親教她認這個字,說二人爲仁,仁便是我顧惜你,你顧惜我。她隻記住了這話,卻未解其意。直至昨天,看到梁興眼裏那淚水,她才終于明白:再勇再強,人心若少了這一點仁,便隻是猛獸或鐵石;再卑再弱,若有這一點仁,便始終是個人。
梁紅玉極感激梁興,給她松了綁,讓她凍硬的心活轉過來,從營妓又回複到人。隻是,看着梁興那雙眼,她能望見那心底裏有一塊冰,幾乎凍成了鐵,無論如何,都難融解。回想那目光,她不由得歎了口氣。這便是他,或者說,這才是他,若沒有這塊冰,他便不是他了。
她不喜黏滞,不願多想,便笑了笑,繼續塌着肩,慢慢來到望春門外那祝家客店。
到那裏時,日頭已經高高升起,怕是來晚了。她有些懊悔,路上應該走快些。不過再一想,那明慧娘并非尋常女子,若不在途中演練熟,急急趕來,怕是一眼便會被她瞧破。既然已經尋見她這藏身處,甯願晚一兩日,也不能驚動她。
她一扭頭,見客店斜對面街邊靠牆站着個年輕男子,穿了件舊藍綢衫,拿了把青絹扇,直直盯着那客店門,一眼便能瞧出是張俊派的人。她心裏不禁暗罵,你這般直愣愣硬瞅,盲人恐怕都能覺察。
她便慢慢走過去,見那男子旁邊牆角有個石台,便過去坐了下來,将籃子擱在腿前,撿起塊姜,摳抹上頭的泥土,見左右無人,便裝作自言自語:“小哥,張都頭叫你回去。”那男子聽到一愣,轉頭望了過來。梁紅玉忙催促:“莫看我,走。”那男子忙扭回頭,遲疑了片刻,才擡腳走了。
梁紅玉繼續塌着肩,不時望向過往行人,讓自己真的成了個賣姜村婦。有人來買姜,她便專意去賣,隻用眼角暗中留意那客店門。
一直等到過午,仍不見明慧娘出來,那籃姜倒是賣去一半。
梁紅玉有些惱,莫非是明慧娘發覺了那個愣眼男?不知這客店有沒有後門?明慧娘若是真的察覺了,恐怕再不會回來,但眼下無從斷定,又沒替手的,隻能再等等看。
她覺得有些餓了,便從籃子裏抓起一個布卷,裏頭包了張餅。她掰了一塊,咬了一口,慢慢嚼起來。她于吃上,一向極挑揀,這時在大日頭下嚼着幹餅,咽了幾回,咽不下去。幸而籃子裏還備了一個陶瓶,裏頭是她昨夜熬的姜蜜水。她擱下餅,拔開木塞,喝了一大口,才将那坨餅咽了下去。她便就着那姜蜜水,吃了一小塊餅,勉強填住了饑。
下午,她繼續一邊賣姜,一邊等。她怕路上提着累,姜隻裝了大半籃。快傍晚時,那些姜竟全都賣盡,隻剩了幾塊缺爛的。她心裏暗罵,又不天寒,又不過節,這些人争着買姜做什麽?明天不賣姜了,隻賣石頭!
她正惱着,一個婦人走了過來,瞅了瞅她籃裏那幾塊爛姜,停住腳說:“兩文錢,我全拿走,你也好回家。”她不由得笑起來:“這些姜爛了,不好賣的。”“正是爛了,我才要。我那兒子頭上生了瘡,大夫說拿爛姜擦抹便能好。”那婦人摸出兩文錢,塞進她手裏,迅即抓起那幾塊爛姜,揣進了布袋裏,轉身便笑着走了。梁紅玉盯着空籃,苦笑一下,如今真賣淨了,不能再呆坐下去。
她剛要起身,卻一眼瞧見,一個年輕婦人從街那邊走了過來,面容清秀,正是明慧娘
四、那人
範大牙回到家時,已是深夜。
雖然累得拖不動腿,他心裏頭卻十分快慰。這一陣連連參與偵破重案,自己起到了許多用處。尤其今天,那般快便查問出阿翠常去的三十八家官戶。這是個天大的隐情,連程門闆眼裏都微露出些笑,朝他點了點頭。雖然那一絲笑,如同一大鍋湯裏,隻漂了一點油花,範大牙卻知道這有多稀罕難得。
胡小喜不在,程門闆便将那三十八家分了一半給他。範大牙已經跑了八家,從門吏或仆婦口裏打問到,這三四個月裏,阿翠都再沒去過那些家,實在累得跑不動了,範大牙隻好将剩餘的留到明天。
慢慢挪回家時,他見鋪門關着,門縫裏也沒有燈光。娘已經睡了?他有些納悶。每晚,他不回家,娘便一定不肯睡,即便關了鋪門,也在裏頭點着油燈,編制假髻,等着他。尤其是自從那人來過兩回後,娘睡得更晚,半夜時常聽見她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娘的魂,被那人勾飛了。
念及此,範大牙不由得又恨起來。這幾天,隻要上街,他便四處留意,卻始終沒見那人的影兒。這叫他既慶幸,又有些失望,更有些說不清的滋味。即便找見了那人,能說什麽,能做什麽,範大牙不曉得。
他不由得深歎了口氣,來到鋪門前,擡手輕輕敲門,連敲了幾回,裏頭都沒有回應。娘恐怕真是睡了,這一向她的心實在太焦乏。
範大牙擡頭望了望檐頂,正在琢磨如何爬上去,裏頭忽然傳來娘的聲音:“誰?”他忙答應了一聲。娘立即開了門,小聲說:“快進來!”他有些納悶,卻被娘一把拽了進去,門迅即關起闩死。黑暗中娘低聲說:“他來了!”
範大牙心頓時一顫,他自然知道這個“他”是誰,血也頓時湧上腦頂。
“兒啊,你千萬莫要亂動氣。他是來賠罪的,說明天就要走了”娘仍拽着他的袖子,說着竟抽泣起來。
範大牙怔在那裏,心裏翻騰不止,由着娘将他拽向後院。出了那門道,他一眼見娘的卧房亮着燈,一個身影立在門前,正是那人,範大牙頓時站住了腳。娘一邊抹着淚,一邊狠命拽他,将他強拽了過去。
那人龇着一對門牙望着他,眼裏竟閃着淚光。範大牙隻匆忙瞅了一眼,迅即将頭低下。那人卻喚了一聲:“望兒。”
範大牙一聽,眼淚頓時湧了出來。娘說,“望”這個名兒是那人給他取的,那時娘才懷上他,那人正在應考,說盼着這孩兒能帶來些名望。範大牙從小便極想聽父親喚自己這名,這時聽到這幹啞微顫的喉音,與自己當年所想,全然不同。如一雙粗手摩過心頭,無比陌生,讓他極不自在,卻又牽動魂魄,叫他渾身發顫。
娘又将他強拽進屋中,他趁背過去時,忙伸手抹掉淚水,站在牆邊,低頭不看那人。
那人坐到了桌邊,擡頭望着他,半晌才緩緩開口:“我對不住你們母子。這次進京,我原本想掙些銀錢留給你們,誰知時運不濟,事沒做成,唉”
範大牙猛然想到心頭那疑問,不由得擡起眼,直望過去。油燈光下,那人瞧着異常疲憊痛悔,像是深秋将枯的老樹,絲毫不見自小想望的那等強健溫厚。他心中頓時生出一陣厭鄙,冷聲問:“你做什麽事?尋那紫衣客?”
那人目光一顫:“你知道了?”
“你女兒并沒有被那些人劫走。”
“女兒?”他娘在一旁忙驚問。
那人忙說:“我是獨自來京城,說女兒被劫,隻爲便于查找那——”
“你爲何要尋那紫衣客?”
“隻是一樁差事。我在淮南時,在一位官員府裏做賓幕。這官員升遷,調回京城,我便随他一起來到汴京。他領了這樁差事,交托給了我,辦得好,能有一千兩賞銀。我原想将這一千——”
“那紫衣客究竟什麽來由?”
“我也不清楚,我隻奉命尋見他。”
“那官員是誰?”
“我不能透露。”
“他又是領的誰的命?”
“那人已死了。”
“誰?”
“楊太傅。”
“楊戬?”
“嗯。清明那天,楊太傅死在虹橋上,這樁差事便也沒了主。過了兩天,那官員便叫我停手。我卻念着你們母子,又無其他生财之途,心想楊太傅當初既然能許一千兩銀子,那紫衣客自然不同尋常,若能尋見他,即便楊太傅已死,恐怕也能設法換來些錢——”
“我們不要你的錢!你今天來這裏,說這些,不過是想從我嘴裏套出些話,好尋那紫衣客!”
那人忙要開口辯解,娘卻在一旁搶過:“兒啊,你爹是實心挂念我們,他自家并沒有多少錢,将才卻給了我十兩銀子!”娘說着,轉身從櫃子裏取出一錠銀铤,跑過來給他瞧。
範大牙一把奪過那銀铤,走到那人面前,丢到他懷裏:“這銀子你拿回去。我從小沒使過你一文錢,這輩子也絕不會用你一文。你也休想從我這裏套到話!這些,你都休要再提。我隻問你一句,你打算如何對待我娘?”
那人捏着那塊銀子,擡頭望着他,目光閃顫,忽而又泛出淚來,他忙用手背拭去,垂頭半晌,才沉聲說:“我的确沒說真話,楊太傅雖死了,李供奉接了他的職,他不知從何處得知我領的這差事,叫我繼續尋那紫衣客,賞銀漲了五百兩”
“宮中供奉官李彥?”
“嗯。你千萬莫要說出去。此事我雖瞞了你,但若得了那賞銀,我一文都不留,全都——”
“你莫再說銀錢,我們不要!紫衣客的事,我也絕不會透露一個字給你。我再問你一句,你打算如何對待我娘?”
“我在淮南并沒有妻小,雖娶過一房妻室,但那婦人家中頗有财勢,見我連考不中,強逼我寫了休書。這些年,我一直單身一人,依附于那官員,讨些衣食錢。我始終念着你們母子,可自家又這般落魄無能,沒有銀錢,無顔來見你們。因而想盡力做成這樁差事,置一院房舍,将你們母子接過去。你娘辛勞這麽多年,我虧欠她太多,想好生賠罪,讓她享幾年安閑”
娘在一旁聽着,頓時哭了起來。那人再說不下去,垂頭又抹起淚來。範大牙則怔在那裏,一句話都說不出
五、棋局
陸青從東水門進城,想到王小槐,便順路又去問了一道。
莫褲子并未回王員外客店,香染街那些店家這一向也未見王小槐的舅舅。他隻得驅馬離開,到街口時,見趙不尤坐在訟攤上,四邊圍了許多人,正在忙碌。他便沒有打攪,沿着汴河向西慢慢行去。
行了一段,忽見一年輕男子迎面走來,身穿半舊綠絹袍,風神灑落,是蕭逸水。兩人相識已經多年,初見時都才十七八歲。那時陸青跟随師父遊走四方,行至杭州,寄住在靈隐寺。蕭逸水和母親兩人則在寺邊賃居,門前擺了個茶攤,賣些舊書。陸青無事時,便去那裏吃茶看書。兩人年紀相仿,便偶爾言談兩句,雖未深交,卻彼此适意。後來陸青到了京城,竟又偶遇蕭逸水。兩人仍是話語不多,也不彼此尋訪,遇着便閑話幾句,分開也各自不念。
走近時,陸青下了馬,彼此拜問過。蕭逸水說許久未見,邀他去旁邊酒肆吃幾杯酒。陸青心中有些郁郁難宣,便一同走進那酒肆,選了個臨河的座兒,面對面坐下來。兩人都不善飲,隻要了兩瓶酒,随意點了幾樣菜蔬。
飲過兩盞,蕭逸水問道:“我剛見過詩奴,他讓我幫着找尋琴奴下落,并說你也在爲此事奔走?”
陸青有些意外,他和蕭逸水是閑雲之交,從未共處過何事。他點了點頭,簡要講了講。
蕭逸水聽後歎道:“此事竟藏了這許多隐秘。我那義父、義妹都牽涉其中,如今連你也被引動進來。”
“你們仍住在爛柯寺旁?”
“嗯。”
“你仍天天去爛柯寺煮飯?”
“我隻煮早飯,夜飯那弈心小和尚不肯讓。”
蕭逸水在杭州時,便天天替他娘去靈隐寺煎茶煮飯,服侍寺中一個和尚。蕭逸水是他娘與那和尚私生,那和尚一時動性破戒,事後極爲痛悔。蕭逸水他娘卻癡心不移,獨自撫養孩兒,至死并未嫁人,并始終挨近那和尚,在寺旁賃居,卻也并不去攪擾。
等蕭逸水長到幾歲時,他娘便叫他去寺裏替那和尚做些活兒。那和尚受不得,便遷往他寺。蕭逸水他娘卻一再尋見他落腳之處,如影随形,絕不放手。
靈隐寺是最後一處。陸青随師父離開不久,蕭逸水他娘便一病而亡。臨死前,他娘命蕭逸水發下重誓,不論那和尚去哪裏,蕭逸水都得尋見他,并在寺旁賃居,去那寺裏替那和尚煎茶煮飯,到那和尚死爲止。
那和尚便是烏鹭,此事隻有陸青知曉。
他不由得問:“那和尚如今不再避你了?”
“他早已明白,逃也逃不開。他天天替我娘念經超度。”
“果真是一念系一生,一行牽一世。你也不再怨恨他?”
“自因種自果,彼此各了緣。”
“好,來飲一杯。”
蕭逸水放下酒盞,笑着歎道:“我娘的結并未解盡,他又迷于棋道,爲一着棋,竟幫那蔡行劫掠婦人。”
“訟絕講了此事。”
“這是一件,還有一件,外人并不知曉。”
“哦?”
“爛柯寺裏住了個老和尚,那老和尚也教了他一着棋式。”
“什麽棋式?”
“梅花天衍局。”
“他不是已從蔡行那裏得了?”
“這棋局一式共有五着。蔡行隻教了他一着,那個老和尚又教了他一着。”
“那老和尚有何來曆?”
“他俗名鄧洵武。”
“前樞密鄧洵武?他不是在正月間暴病而亡?”
“他是詐死。”
“哦?他爲何要詐死?”
“緣由不知。幾天前夜裏,他兒子鄧雍進身穿便服,偷偷來探他。那和尚師徒兩個在做晚課,我正巧在隔壁清掃禅房,聽見他們父子說話,才知曉他身份。”
“鄧洵武精于棋道,梅花天衍局是他所創?”
“不,是一瓣梅花。”
“梅花?”
“正月初,官家召鄧洵武進宮對弈,棋到中盤,演作僵局。官家思謀良久,都未尋到解局之法。不想棋枰旁瓷瓶中插了一枝梅花,其中一瓣飄落下來,落到棋枰上,其位恰是一手妙絕之招,頓時解了那僵局。”
“難怪叫梅花天衍局。莫非是官家不願叫人知曉,這妙着兒由梅花偶然指點?鄧洵武自然也迅即覺察,爲避禍才詐死?”
“恐怕不止,我聽他父子提及了紫衣客。”
“紫衣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