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他一直嫌那營房窄陋,轉身便要碰落東西。常說自己若成了人、做了将校,一定要置一院大房宅,讓父母搬進去,盡情走跳。可如今回頭一望,那低矮房舍裏,處處都閃着亮,那光亮并非金銀之亮,而是父母望着他時,眼裏那無限慈愛之光。
他講起有回惹惱了父親,父親抓起掃帚要打他,可舉了半晌,都下不得手,最後竟狠狠抽打起腳邊一隻木凳,那木凳被抽得連翻了幾個滾兒。他娘進來看到,一把奪過掃帚,爲那凳子和他父親争嚷起來。他父親又不善言語,悶挨了一串責罵後,才憋出一句:“我要打的是那個倔骨拐!”他娘一聽,頓時瞪向他:“我也正要打這閑撮手,把我的油瓶和醋瓶混在一處,想煎油果子,卻煎出些酸疙瘩,還濺得我滿頭滿臉。你要打,莫拿這掃帚,去拿那火鈎子——”“火鈎子不打壞了他?”兩個又爲火鈎子争起來,争了一陣,回過神,反倒一起笑了
梁興說到這裏,也不由得笑了出來,眼裏卻不禁湧出淚來,他忙用手背抹掉。
梁紅玉望着他,柔聲說:“怕什麽?男兒漢這時若不落淚,便是冷心冷腸,不值一文了。”
梁興勉強笑了笑:“莫再逼我講這些了。”
“好,還有一樁最要緊的,留到下回再問。”
梁興看她眼中含笑,目光卻仍在探詢,忽然明白她所言那樁最要緊的是什麽了,心不禁一沉,微有些不快,可隐隐又有些盼她發問。發覺這念頭後,他越發自惱,又不願被梁紅玉瞧破,忙站起身,走到窗邊,透過窗紙上裂開的一道縫,向外張望。
日頭早已落山,院子裏暮色沉暗,瞧不見什麽。他卻一直望着,心裏有些紛亂,更隐隐牽動那絲舊痛。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外頭忽然響起開鎖聲。他忙定神細看,梁紅玉也走過來湊近那道縫,鬓邊青絲拂到他的下巴,一縷清香更是撲鼻襲來。他忙讓開一步,低聲說:“張都頭?”
那天,梁紅玉将這院門的鑰匙給了張俊。他話音才落,院門推開,一個身影走了進來,闩好門,随後轉身走了過來,果然是張俊。梁紅玉忙去開門,梁興則摸着火石,點亮了油燈。
張俊走了進來,臉上瞧不出憂喜。梁紅玉關好門,忙請他上坐,斟了盞茶,這才問道:“如何?”
“尚未有何結果。”
“但也未出差錯?”
“嗯。”
“那便請你從頭講一講。”
張俊點了點頭,卻先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又低眼望着茶水,似乎在理思緒。梁興坐在一旁望着,此人其實極有智識,卻始終不動聲色,出言更是慎重。不過,倒也未瞧出有何異心,梁興隻是不喜這等性情。
張俊沉思片刻,又喝了口茶,這才開口:“那晚在豐樂樓,我離開後,照着商議好的,快步走到東邊那座樓,後面果然有兩個人影跟随。我進到樓中,迅即上了樓,沿着飛橋,穿到另一座樓,又快步下樓,走到庭中,沿着穿廊拐到前院。前院有許多人,我便躲到一叢樹後暗影裏,看後面沒有人跟來,這才又繞到北樓後邊,從東北角那個小門走了出去。我一個手下牽了馬等在那裏,我便騎了馬飛快離開,并沒有人尾随。”
“呵呵,那兩路人便開始四處找尋楚瀾下落了?”
“我派了四個人分作兩撥,藏在那西角門外監看,果然有兩路人也在那街邊窺望。那兩路人沒等到我,便各自退散。那兩撥手下分别跟着,各自跟到了他們的落腳之處,一個繼續監守,另一個回來報信。第二天清早,我又差了兩撥人去輪班,各自跟了一天。還好,都尋見了他們的頭目,一個是壯年漢子,臉上有許多疤痕——”
梁興道:“冷臉漢手下。”
“另一個竟是個提瓶賣茶水的年輕婦人,住在望春門祝家客店。”
“明慧娘。”梁紅玉笑道。
“這兩人顯然并非大頭目,我的手下一直跟着這兩人,從昨天中午直到今天傍晚,卻再沒發覺他們上面的頭目。”
“多謝張都頭。”梁紅玉笑道,“剩下的,便由我們兩個去查,我跟那個明慧娘。”
“我去查冷臉漢。”梁興憋困了這兩天,頓時來了興頭。
四、藏身
胡小喜驅馬出城,來到北郊。
望着那連片綠田和蔥郁林木,他不由得停住馬。張用一句話便戳破了他的心思,他的确既盼着尋見阿翠,又怕尋見。他頭一回對女孩兒動心,卻遇見這麽一個女魔怪。那般青春嬌好,閃着一雙大眼,叫人喜之不盡,片刻間,卻變作殺人狠手、陰謀強人。回想起自己被推進那地下暗室,胡小喜渾身仍一陣陣發寒。
張用說這事得盡力做個了結,他自家也這麽盼着,可心中那分留戀,始終割舍不去。尤其是阿翠最後竟仍存了不忍之心,去告訴了他娘,讓他沒有困死在那陰臭暗室裏,思前想後,他怕一陣,歎一陣,怨一陣,念一陣。這一向,一直恍恍惚惚,着了病一般。他歎了口氣,告訴自己,就當蟬蛻一般,挨過一場痛,才能成個人。
他取出張用給的那張圖,先找出最近那個地點,四處比照了一陣,認出了路,便揣好那圖,驅馬向那裏尋去。
那是一座小莊院,隐在一片小林子裏。胡小喜沿着林間一條土路,來到那莊院門前。院門挂了把鎖,瞧着已經生鏽,許久沒有開過了。四下裏極靜,隻有鳥聲和林子裏偶爾一兩聲蟲鳴葉落。
胡小喜頓時有些怕起來,他下了馬,小心走近那院門,伸手推了推門扇,吱扭一聲,極刺耳,他忙停住手,等四周重歸甯靜時,才透過那門縫,朝裏觑望。裏頭一片院子,地上許多枯葉,北邊一排房舍,門都關着。他望了一陣,沒發覺任何動靜。阿翠那般機警深謀,若是要藏身,自然得讓這院子像是沒有人迹。他又望了一陣,忽聽到一陣簌簌聲,心頓時一緊,忙屏住呼吸,手不由得握向腰間刀柄。這刀是他出城時,特地繞回家取的。
那簌簌聲從院子左邊看不見處傳來,有人躲在那裏?他一動不敢動,聽了半晌,那聲響漸漸移了過來,他手攥得越發緊,有些發抖。過了一陣兒,他一眼瞧見,一隻老鼠爬了過來,左探右探,行行停停,身子不斷碰響枯葉。胡小喜暗罵了一聲,長舒了一口氣,手腳卻仍在抖。
他又聽望了半晌,再無其他聲息,便打算離開,但一想,要了斷便該了斷個徹底。于是握着那把刀,壯起膽子,繞着那院牆,踩着滿地亂草枯葉,往後邊走去,邊走邊瞧,看是否有側門、後門,或翻牆進去的痕迹。繞了一圈,并沒尋見什麽。
他見那東牆根草裏橫了一根爛樹樁,猶豫了半晌,還是狠下心,費力将那樹樁擡起來,斜靠到牆上支穩,踩着爬上了牆頭。從這裏望得更全,院子裏的确沒有絲毫人迹。不管有沒有,都進去查個透徹。他再次壯起膽,翻身跳進了院裏。他從小跟其他孩童到處爬樹上房,這牆又不高,雙腳輕松便落了地。
他握着刀,先靜望片刻,見沒有動靜,才慢慢走向最東邊一間房。腳踩得那些落葉,發出刺耳響聲。他忙盡力避開落葉,小心走到那房門前,輕輕一推,又是吱扭一聲,房間裏頭有些暗,潮土氣撲鼻,堆了半屋子筐子、農具。他仔細瞅了半晌,并未發覺什麽,便輕輕帶上門,走向隔壁那間房。推開一看,裏頭是間卧房,隻有空床空櫃,并沒有被褥,四處滿是灰塵。他又關上那門,去查剩下幾間房。正面一共五間房,西側是廚房和柴草房,他一一查看過,桌凳器物上都積滿灰,沒發覺任何住人痕迹。
他見再無可查,便尋了把凳子,踩着翻出牆,騎了馬趕緊離開。穿出林子,回到大路上後,看到不遠處兩個趕路人,遠處田裏也有幾個農人勞作,他才松了口氣,頭一回發覺,能見到人,竟如此叫人安心。
不過,無論如何,自己細細查過了那空莊院。這叫他心裏多了些底氣和欣慰,便取出那圖,找出了第二處,又驅馬尋了過去。
第二處仍是一座小莊宅,院門也鎖着,不過沒藏在林子裏,附近相隔不遠,能望見其他農舍。他照舊先從外頭繞着看了一圈,而後翻牆進去,一間一間房細細查看。這莊宅房内陳設要齊整許多,床雖然空着,櫃子裏卻放了被褥。不過,依然到處布滿灰塵,也是許久沒有住過人。
胡小喜翻牆時,見遠處田裏有個農人,擡頭朝自己這裏瞅望。他跳下去後,便騎了馬,沿着田間小道尋了過去。那農人見他走近,不由得握緊了手裏的長耰。胡小喜不由得笑了起來,過去跳下了馬,高聲說:“老伯,我是開封府公差,來這裏查案。”那農人瞅了瞅他身上的公服,這才略松了松手。“老伯,那莊宅是什麽人的?”“那主人是城裏一個姓章的銀器商,已經典買了幾年,頭兩年還有人來住,從去年便空在那裏。”“這一年都沒人進去過?”“沒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