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代帝王,靡不初勤政事而後失于逸豫,不可不戒也。
——宋仁宗趙祯
一、皇城
趙不尤坐在皇城西角樓對街的一座茶樓窗邊。
從這裏斜望出去,正好瞧得見宣德樓右掖門。他在等候一人,樞密院北面房主事。這主事與古德信是至交,趙不尤也見過幾回,算是相熟。昨晚趙不尤寫信約了他,在此相會,想打問高麗使的内情。
夕照皇城,比常日越加巍峨宏麗。自太祖在崇元殿登基,至今已有一百六十年,先後八位天子登上宣德樓,俯瞰京城,執掌天下。其間更不知有多少文臣武将出入這皇城,享萬民仰望之榮華,掌世間蒼生之休戚,承天下安危之重責。
開國之初,太祖憑天縱英才,創制百年格局。大興科舉,重惜士人,文教人才之盛,遠勝漢唐;不限田制,勸農墾荒,農田水利之廣,數倍于前朝;拆除坊牆,不擾工商,人人得以盡力興業,财貨之富,便是盛唐也遠遠不及;募兵之法,更使天下農夫免去千年兵役之苦;至于朝廷,更是崇仰儒學,力行仁政,曆經八朝,未曾有一個暴厲之君正是憑借這恢宏之基,天下才百年安甯,由簡而繁,由樸而華,由富而盛。正如《論語》所言:“民到于今受其賜。”
然而,天下重器,是世間最難之任。開國八十年,到仁宗慶曆年間,天下已顯出重重弊端:激勵士大夫,卻激出冗官之症;募養禁軍,卻養出冗兵之耗;大興禮樂,卻興出冗費之重。這三冗,當時已成天下大患,不得不治。仁宗皇帝欲行新政,卻半途而殂。其後神宗皇帝又力行新法,卻激起黨争互鬥,新黨舊黨,輪番得勢,幾經對陣,兩敗俱傷。到如今,已無人再論法之對錯,朝中大臣,一求自保,二求媚上。造明堂、鑄九鼎、起艮嶽、運花石綱,乃至神仙祥瑞、天書符箓,皆由此來。
念及此,趙不尤不由得慨然長歎一聲,至今大宋仍未尋得治理天下之法。
老子曾言,治大國如烹小鮮,此語說得如此輕巧,隻源于“無爲”二字。可莫說天下,便是一家之中,也是日日煩憂不斷,如何能袖手無爲?唯有得其道,明其法,均而施之,堅而行之,恐怕才能至于無爲。即便如此,也得時時提防,馭馬一般,不能由其偏了正路。
這百六十年,如同造屋,立基雖穩,框架雖好,卻藏了許多隐患。有人見這樓要倒塌,不能不憂,因此建言修治,卻引來非議,說此乃祖宗基業,一毫不能動。争嚷之間,盡都忘了來由,隻圖聲量壓過對手,争到後來,盡都争得聲嘶力竭,全都罷口,卻仍疲然同住在那危樓之中。至于那些禍患,或視而不見,或全然忘記,隻求延得一日算一日。
如今又生出這梅船案,來勢如此險猛,若真撞向這危樓,百年梁柱怕是再難支撐
他正在暗憂,一個人走過來喚道:“趙将軍。”正是那北面房主事何遄,年近四十,窄瘦臉龐,身穿黑綢公服,身後還跟了個年輕書吏。
趙不尤忙站起身,彼此拜過,才一起坐下。趙不尤叫店家點了盞紫筍蜀茶,何遄則叫那書吏到一邊候着。
“趙将軍今日約我,是問古德信?他好端端的,竟領了那樣一樁押運差事,我送他時,還約好回來一起吃端午酒,誰知他竟将命送在方賊手中”何遄眼圈泛紅,他忙伸手抹了把眼,“我去吊喪時,聽古家阿嫂說,他起程前留了封信給趙将軍?”
“嗯。他知我在查問一樁事。”
“什麽事?”
“你不知爲好。”
何遄是識機之人,忙點了點頭。
“我要問的是,正月之後,他與何人往來較多?”
“他那爲人,趙将軍豈會不知?他一向好結交,三教九流,但凡有所長,便願親近。”
“他有無新結識之人?或之前較疏,卻忽然近密之人?”
“他若有新結識之人,必定會在我面前誇耀。自從江南方賊作亂,樞密院公事頓增了數倍。他是守阙主事,哪裏忙,便往哪裏趕。二月他被轉到支差房,掌調兵發軍,整日忙亂不堪,哪得清閑再去交人?”
趙不尤頓時又想起古德信留的那句“義之所在,不得不爲”,他自然是被某人用大義說動,又以此大義說服郎繁,去梅船刺殺紫衣客。此事不知與高麗有何關聯?但若徑直問高麗使,何遄自然會起疑,他便将話題繞開——
“如今遼金對戰,不知高麗情形如何?”
“兩虎相争,高麗倒是撿了個大便宜。近百年前,遼國東征高麗,強渡鴨綠江,在高麗邊境建了一座城,名叫保州。如此,高麗便失了鴨綠江屏障,那保州城如同眼中穿刺,成爲高麗最大之患。金國崛起後,高麗見大遼節節敗退,便趁勢與金國商議,奪回保州。金人雖忙于西征遼國,卻又舍不得保州,因此,一面應允高麗自行攻取,一面又命将領奪占保州。高麗趁金兵即将攻破保州之際,說服城中遼将歸順,未費兵卒,便輕易得了保州,哈哈!”
趙不尤頓時想起“海上之盟”,與高麗這順勢巧奪之策相比,“海上之盟”便有些險重了,難怪官家也生出悔意,不願再行。如今高麗涉足插手梅船案,不知又有何圖謀?在行什麽棋路?
他又問:“高麗使仍在汴京?”
“嗯,月内便要歸國了。”
“高麗使的接送館伴是你北面房令史李俨?”
“是。”
“清明那天,我見他陪着高麗使,在虹橋邊茶棚下吃茶。”
“哦?有這等事?李俨這人向來骨軟人滑,我和古德信皆不喜他。他竟帶了外國使者随意混入人群?若生出意外事端,如何是好?”何遄有些惱,轉頭喚樓口正和店家說話的那年輕文吏,“張春!”
張春忙快步趕了過來。
“清明那天,李俨陪高麗使去虹橋,你跟去沒有?”
“小人和丁萬都跟着去了。”
“李俨由那高麗使混入人堆,坐到茶棚裏吃茶?”
“李令史原本駕了一輛車,陪高麗使去賞春景。到了汴河灣,那高麗使說隔着車不能盡興,強要下車去走。李令史勸不過,隻得陪他下去走。一路上倒也無事。那高麗使走了半程,口渴了,又說從未領略過我上國民間日常風物,便又強要去那茶棚下吃茶。李令史勸不住,又隻得由他。坐下才吃了半盞茶,那汴河上便亂起來,李令史和小人兩個忙護着高麗使離開了那裏,并未出過任何閃失——”
何遄聽後,才略放了心。
趙不尤卻借機問道:“你們下了車後,高麗使可曾與人言談?”
“沒有。小人和丁萬生怕高麗使被人撞倒,一直緊緊護在兩邊。”
“坐到茶棚下,也沒和鄰座之人說話?”
“沒有。隻有李令史陪着說話。”
“可有個跛腳之人在附近來去?”
“跛腳之人?嗯是有一個,走到那茶棚柱子下站着,丁萬去付茶錢時,還撞到了那人。”
何遄忙問:“趙将軍問這些是”
“這跛腳之人關涉到一樁案子——”
“和高麗使有關?”何遄又驚疑起來。
“我隻随口一問。高麗使去茶棚吃茶,既然無事,你也莫再多問,攀扯起來,你也得擔責,李俨更要怨我無端生事。”
“好。”
二、偷吃
馮賽趕到了芳酩院。
他去探望過邱遷,偷塞了幾塊散碎銀兩在羊肉炊餅中,好叫他在獄中打點那些獄吏。出來時又尋見獄中節級,暗遞了五兩銀子,托他看顧邱遷。這些銀錢是從秦廣河處借得。眼下他無暇去招攬生意,唯有了了這樁大事,才能重理營生。
出來後,他不住回想李棄東說的那句話:“邱遷,你也來了?”
李棄東爲何要加這個“也”字?他殺了顧盼兒,自然要緊忙逃離,下樓時猝然見到邱遷,這個“也”字應是脫口而出,而非事先熟思。
相識之人,不期而遇,通常也會說這個“也”字,其中含有驚喜之情。李棄東當時正要逃命,見了邱遷,自然絕不會驚喜。人在驚慌之下,話語隻會比平素簡短,通常不會加這個“也”字。李棄東爲何要加這個“也”字?
李棄東心思智謀遠勝常人,一見邱遷,恐怕迅即便想到,拿邱遷來替自己頂罪。因此,他裝作無事,叫邱遷去顧盼兒房裏。加這個“也”字,更能顯得輕松随意,讓邱遷毫無戒備。
但其中又有個疑處:兩人在樓梯上相遇,李棄東下樓出院門,邱遷上樓去顧盼兒房裏,二者距離相差不大,李棄東甚而更遠一些。若是邱遷先見到顧盼兒死,叫嚷起來,迅即追下樓,李棄東即便能逃脫,卻也是給自家添險。照理而言,李棄東應設法略作拖延,讓邱遷晚些見到顧盼兒,好讓自己充裕逃走。他卻又加了句“你上去吧,盼兒在上頭”,似是催着邱遷快些上去。這一句相催,讓前頭那個“也”字似乎多出一層意思。
馮賽原本要翻身上馬,不由得停了下來,閉起眼細細琢磨。思尋半晌,他忽然發覺,這個“也”字裏似乎含了些嘲意。但何等情形下,人會說出這等嘲諷之“也”?
他又急急思忖,良久,忽然想起一樁小事:今年正月,他帶兩個女兒去看燈,邱菡特意給她們穿了紅梅繡的白鍛新襖。到了燈市,見到賣小兒戲劇糖果的,珑兒選了一支打嬌惜,玲兒卻拿不定主意,扒着那挑子左挑右挑,總算選定了一支糖宜娘,新襖上卻蹭了一片油污。她最愛潔,頓時嘟起嘴,看看要哭。卻一眼瞧見珑兒舔食那打嬌惜時,前襟上落下一攤口水,她頓時笑起來:“妹妹的襖子也髒了!”
馮賽心頭一亮:驚喜偶逢時,人會說“也”;同病相嘲,也會情不自禁說“也”。
但那李棄東見了邱遷,有何同病可供相嘲?難道——
他并未殺顧盼兒?他和邱遷一樣,進到那房裏時,顧盼兒已死?他見機不對,立即離開,卻撞見邱遷,不由自主說出:“你也來了?”這“也”字,自然含了嘲意。他知道邱遷爲人誠樸少機變,一旦走進那屋,便負罪難脫。他自家一身麻煩,自然樂得減去這一樁。于是又加了句“你上去吧,盼兒在上頭”。
不過,僅憑這“也”字,無法真的斷定。馮賽急忙趕到了芳酩院。
到了那裏,見院門半開,裏頭并無人聲,便拴好馬,徑直走了進去,繞過影壁,看那庭院中不見人影,正要開口喚,左廂房裏走出個素衫女孩兒,正是盞兒。盞兒見到馮賽,先一驚,随即搖手示意他莫要出聲,跟着輕步趕了過來,牽着他衣袖,将他拽出院門,又走到牆邊,才小聲說:“盼兒姐姐殁後,牛媽媽着了病,才喝了藥湯躺下。”
“盞兒,我仍是來問出事那天的情形。那天,柳二郎來之前,還有什麽人進過顧盼兒的房裏?”
“嗯張郎中。那些天,盼兒姐姐聽了你們這邊的禍事,焦得不得了,哭了好幾回,和牛媽媽也争吵了幾場。那天她一早醒來,心裏頭便鬧煩,沒梳洗便又躺下了。牛媽媽忙叫人去請了張郎中來,到盼兒姐姐房裏看視。我忙把床帳放了下來,張郎中隔着帳子,把過脈,說是酒吃多了,傷了肝,又逢着春季,肝氣虛旺,便寫了個藥單。牛媽媽陪他下去,叫人跟着去取了藥來,我便下樓去煮藥。再沒聽見誰上樓,直到柳二相公來。”
“那房内窗戶可開着?”
“嗯,盼兒姐姐怕憋悶,隻要天不冷,窗戶清早便得打開。”
“你再仔細想想,可還有其他疑處?哪怕并非疑處,不論大小,與常日略有些不同之處也可。”
盞兒望着牆,細想了一陣:“盼兒姐姐一直躺在床上,我怕擾到她,進出都輕手輕腳的,并沒聽見什麽響動,也沒瞧見什麽——”
馮賽見她說完後,嘴卻仍張了片刻,目光也隐隐一顫,卻欲言又止。他忙盯過去:“盞兒,你莫怕,這是在查真兇,救無辜,任何事都可說出來。”
盞兒臉微微一紅,猶豫片刻,才低聲說:“那天盼兒姐姐起來後,牛媽媽叫我端了一碟糕上去。那是望仙橋王宣家的玉屑糕,盼兒姐姐一向愛吃,那天卻一塊都沒動。我扶她躺下後,瞧着那糕,竟犯起饞痨,便偷偷吃了一塊。吃過一塊,反倒越發逗起了饞蟲,便又拿了一塊,可才咬了一口,便聽見牛媽媽帶了張郎中上樓來。牛媽媽最恨人偷嘴,若見了,一定拿針戳我的嘴皮子。我一慌,不知該把那塊糕藏到哪裏,見窗戶開着,忙伸手丢到窗根下頭的琉璃瓦上。後來一忙亂,竟忘了那糕。等出了那兇事,公差去那房裏查驗過後,我才想起來。趁人都走了時,偷偷進去尋那塊糕。可到窗邊才探出頭,幾隻鳥撲啦啦飛了起來,唬了我一大跳。等定下神再一瞧,那塊糕已經被碾碎,大半又被鳥啄食了去。”
“被碾碎?”
“我當時瞧見,便有些納悶。鳥力氣再大,也隻能啄碎,剩下的那些糕卻被碾成薄片,粘在瓦上。若不是你問,我還忘了”
馮賽頓時明白:是有人翻窗而入,沒有留意,踩到了那塊糕。殺死顧盼兒的,正是這踩糕人。
但這會是何人?爲何要殺顧盼兒?當時李棄東才從獄中放出,便先趕到這裏來見顧盼兒,有何緊要事?顧盼兒之死與這緊要事有關?
三、家常
梁興和梁紅玉在那小宅院裏躲了兩天。
那院門從外頭鎖着,他們夜裏回來時,是偷偷翻牆進來,怕鄰居聽到,堂屋門也一直關起。水和吃食,梁紅玉此前已經備足。兩人各住一間卧房,白天無事,便在中間的過廳坐着輕聲閑聊。
梁興原想和她論些武藝劍法,梁紅玉卻極好奇梁興過往經曆,點點滴滴不住盤問,連幼年時哭過幾回、挨過幾回打、偷吃過什麽、尿過床沒有一一都要窮究。梁興從未跟人講起過這些,自然極不情願,但看梁紅玉興緻那般高,又不好沮了她,隻得一樣樣如實回答,像是打開心底一個舊口袋,翻轉過來,将裏頭的東西全都搜檢一遍。梁興自家都詫異,心中竟藏了這許多舊憶,尤其是和父母在一處時那些舊事,樁樁件件,哪怕極細小尋常,如今回想起來,都似被夕陽映照,纖毫畢現,讓他心底一陣陣暖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