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程老哥也在謀大買賣?若說到大遼,你還真是問對了人。開封府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如我這般通曉。我勸你還是收了這心,賺些穩便錢才是正理。”
“哦?爲何?”
王燴将那一文多錢丢進嘴裏,邊嚼邊說:“那大遼皇帝比咱們官家年長七歲,登基卻晚一年,群臣上尊号爲天祚皇帝,到今年爲帝整二十年。這天祚帝隻好一樣事——遊獵。政事交給宗室貴族,任由那些人搗弄。二十年間,将雄武大遼淘成了個虛殼子,絲毫沒料到東北邊那小小女真竟會陡然強壯起來——”
王燴嚼罷杏仁,又換作橄榄。橄榄更少,一顆得兩文錢。程門闆原要專心聽,卻被王燴嘴角不斷溢出的白沫分神。他忙低下眼,聽王燴繼續講——
“大遼常年欺壓女真,苛求貢品,不斷索讨海東青。那海東青是獵鷹,相傳十萬神鷹才出一隻海東青。女真三十多個部落,完顔部最強。這部落又生出個雄強首領,完顔阿骨打。七年前,阿骨打率領女真各部抗遼,接連兩戰,大敗遼軍,天祚帝卻不以爲意。次年,阿骨打立國稱帝,攻陷黃龍府,天祚帝才率兵親征,卻被女真打得四散逃奔,朝内又連生宗族叛亂。
“阿骨打見遼人如此不堪一擊,更有了吞占之心,分兵兩路進擊大遼。所到之處,遼軍一戰即潰,甚而不戰便降。大遼五京,到去年,東京遼陽府、上京臨潢府都已被攻下,一半疆土都歸于女真。
“那天祚帝卻仍遊獵不止,不時臨幸鴛鴦泺,四處進山圍獵,秋山、南山、白山、沙嶺他整日擎鷹逐鹿,國中卻潰亡不休、叛亂不止。今年初,朝中宗族爲争太子之位,又是一場大亂。天祚帝共有四子,長子母賤,不爲人重;次子晉王,最得人望,其母文妃,姊妹皆嫁耶律望族;另有元妃,出自蕭姓大族,生秦王、許王。其兄蕭奉先,位居樞密使,恐其甥不得立,便誣告文妃及耶律族密謀篡位。文妃姊妹及夫婿皆被賜死,唯有妹婿耶律伊都率千餘騎,叛逃入金。蕭奉先由此獨攬朝綱、重用親近。
“那耶律伊都,是大遼皇族豪雄。當今官家登基那年,他任大遼使者,還來汴京朝賀過。我一個堂兄那時在樞密院北面房,專門照管他在驿館食住,說此人生得異常雄武,禦筵上比試箭法,他連赢三局,咱們這邊竟選不出一個能勝他的。隻是,此人極好色,前後隻住了幾天,卻和驿館裏一個使女私通上了。他走後,那使女竟懷了身孕,被家裏攆了出來,聽說一個人北上,要去大遼尋耶律伊都,不知後來如何了。說回正題,耶律伊都熟知大遼國政軍情,他這一叛變,等于大遼門戶洞開、元氣散盡。女真已在謀劃進攻中京大定府,天祚帝卻仍在鴛鴦泺遊獵。中京一失,大遼必亡”
五、書奴
清早,陸青帶着王小槐進城,去清風樓。
詩奴莊清素說,清風樓後院有個閣子,貴要若不願讓人瞧見,便在那閣子裏吃酒,清靜好說話。她約了馔奴、書奴在那裏相會。
途中,王小槐不住問王倫的事:“我爹說過,三槐王家年青一代裏,隻有他能成器。不過比起祖上,他也最多成個不大不小的器。他真的穿了耳洞扮婦人?”
“那天天已暗了,我沒看清楚,但并非扮婦人,而是扮作了紫衣妖道。”
“你怎麽曉得他躲在那小破寺裏?”
“是花奴甯惜惜使人來傳的信。”
“花奴又是怎麽曉得的?”
陸青聽了一驚,這一向頭緒太多太雜,竟沒有想到此問。王倫躲在那小寺裏,正是怕人知曉,花奴是從何得知?而且,我剛尋到那裏,王倫便扮作紫衣妖道,殺了杜公才,演出土遁之戲逃走。這恐怕絕非碰巧,杜公才也絕非偶然行至那裏,一定是有人安排,而後叫花奴傳信告知我,好讓我趕過去親眼目睹。
王小槐卻繼續說:“哼!我曉得,人在背後都喚我猴兒,他們才都是瓦子裏的猴兒。穿件衣裳,便以爲自家是人了,左蹦右跳,能逗人笑,便以爲自家多能耐,其實是被那猴公一手拿鞭子,一手拿果子,訓教成這等模樣。他們得了果子,不但忘了痛,還笑猴公呆傻,竟平白給他們果子吃。王倫從不叫我猴兒,卻沒想到,他竟也成了猴兒。那個花奴,一定也是隻母猴兒。說是人間,卻尋不見幾個真人,遍地都是猴兒”
陸青聽着,暗暗心驚。這孩童眼力心智已勝過大半成人。
他沒再多言語,怕引得王小槐越發看破世事,但心中不禁又想,看破世事有何不好?多少人爲世間煩惱所困,多少道士僧人掙脫出家,所求不正在于此?他不由得暗暗望向身邊這七歲孩童,見他皺着小鼻頭,望着路上行人,小眼珠裏滿是嫌憎鄙棄,更有些憤憤之氣。叫人擔憂的,正是他這憤憤之氣,小小年紀,這等看破,帶了許多童稚賭氣,等年紀再長些,這氣散去,那時再看破,才能平正通達。隻是,這孩童已聽不進任何言語,隻能由他,此後自然少不得許多艱痛。
陸青不禁有些疼惜,卻忙轉開眼。若讓王小槐發覺,又會激出更多嘲憤。一路上,他不再開口,隻聽着王小槐不住笑那些路人,目光嘴頭都極尖利。聽得陸青一時笑,一時歎,又不時心驚。
終于來到清風樓,陸青照詩奴所言,繞到樓後那扇小門,門虛掩着。他推開門走了進去,一個婦人聞聲從旁邊小房裏走了出來,上下打量過他們兩個後,笑着問:“您是陸先生吧?三位姐姐已經到了。”
陸青随着那婦人穿過後院一條花廊,來到一間花木掩映的青綠閣子前。門開着,黑漆方桌邊,坐着三位麗人,正在吃茶。三人見到他,一起起身。
詩奴莊清素今天绫衫羅裙,一身淡青,袅如煙堤細柳。馔奴吳鹽兒則是藍衫紫裙,銀絲翡翠花冠,眉眼含笑,西域嬌麗一般。另一個女子則穿了件白羅衫、墨綠羅裙。那羅衫上繡滿墨字,陸青認得,是楊凝式《韭花帖》,書風簡淨溫雅。這女子自然是書奴衛簪花,纖眉秀目,儀容淡靜,神色有些清冷,如靜窗白紙邊,閑擱一支玉筆。
三人一起欠身向陸青道萬福,陸青忙也擡手還禮。
莊清素笑着說:“馔奴陸先生已經見過,這是書奴,她不愛言語,陸先生莫要見怪。”
王小槐卻忽然叫道:“書奴衛簪花?我家有一幅你的字,挂在書房裏。我爹說你真正當得起簪花二字。我卻沒瞧出來,那些字哪裏像簪了花?”
諸人一起笑起來,連書奴都淺淺一笑。
莊清素請陸青入座,店裏婦人點了盞茶上來。王小槐不願坐,抓了把糖豌豆去外邊耍。
莊清素收起笑:“陸先生,昨天我回去後,路過凝雲館,便下車進去,想瞧一瞧琴奴,她家媽媽卻說月影被人請走了。我問是什麽人,那媽媽卻支吾着不肯說。我有些不放心,怕又如舞奴那般,忙去香漱館尋見鹽兒,讓她打問打問——”
“我四處探問了一遭,卻沒得着一絲信兒——”吳鹽兒眼露擔憂,“今早來這裏時,我特地繞到凝雲館,那媽媽說月影沒回來,怕是要耽擱幾天。我也問她是誰請了月影去,那媽媽立即冷下臉,說各門各院,哪裏有到人家門上奪主顧的?我再不好多問,隻得趕緊出來了。先是師師不見影兒,烏燕子又這般走得不明不白,月影又不知去了哪裏。十二奴不剩幾個,接下來莫非便要輪到我們了?”
莊清素眉頭微皺:“我使人去玉津園那裏打問,月影并沒有去那裏。”
“你們可有花奴消息?”陸青将路上王小槐所疑講了出來,“花奴恐怕知曉其中隐情。”
“我們十二個,隻有花奴和我們心上隔得遠些,衆人都有意避着她,難得去理會她的動靜。”
吳鹽兒點點頭:“我也有些怕她。不過,她若是知情,無論如何都得去探一探。”
陸青說:“這裏散後,我便再去撷芳居走一遭。”
一時間,諸人都靜默下來,不知還能說些什麽。
書奴衛簪花忽然輕聲問道:“陸先生,清明那天,王倫上了那隻船後,另有一個人也跟了上去?”
“嗯。”
“王倫上船後,立即鑽進了一個櫃子,那船主說櫃子是先已備好的?”
“嗯。”
“我有個猜測”
“請講——”
“王倫恐怕是有意引後頭那人上船,叫那人去見船中那對男女。”
陸青心中一動,卻一時不能猜破其中用意。
莊清素問道:“後頭那人既然跟着王倫,上了船,不見了王倫,他難道不生怪?”
“船中那男子若和王倫衣着形貌相似,又隻見背影,便會将那男子當作王倫。”
陸青也頓時醒悟:“這便是王倫身穿紫衣的緣由。”
莊清素又問:“船中那男子又是什麽人?王倫爲何要引後頭那人去見他?”
衛簪花輕聲道:“這些都尚未可知。不過,我猜,船中那女子應該是師師。”
“哦?”
“還有——前一陣,有人瞧見王倫在金明池上了師師的船。但據陸先生所言,王倫一直躲在那小寺中,直到扮紫衣妖道前兩天才出去了一趟。看來,金明池那人并非王倫,應是和王倫形貌相似的那個男子。”
陸青聽了,不由得眼露贊許,望向衛簪花。
衛簪花卻隻微微一笑,旋即輕歎:“至于其中緣由,仍得尋見師師或王倫,才能知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