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銀線
梁興跟着一頂轎子來到豐樂樓,轎子裏是梁紅玉。
此時夜已深,街上已無幾個行人,豐樂樓卻熒煌喧鬧,正是歡宴熱聚時分。梁興隻跟着楚瀾進過汴京第一正店潘樓,在那裏才真正見識到銀如流水、錢似落葉。至于這豐樂樓,原先名叫礬樓,也名列七十二家正店。可這些年,它由一座高樓擴爲了五座,已全然超出正店規格。加之這兩年連官家都數度臨幸,在西樓密會李師師,豐樂樓便更是俯視群侪,傲然獨立。梁興雖路過不知多少回,卻從未細瞧過。這時仰頭望去,見五座三層高樓錯落并峙,窗窗通明,檐檐綴彩,樓間橫架飛橋,仆婢往來急行。笙歌歡笑混作震耳聲浪,不住湧向四周。
唯有朝向皇城那座西樓頂上兩層并未點燈,隻有底下一層窗紙透出燈光,裏面也并無多少聲息。這西樓閣間,尋常人便是使大錢,也極難訂到。梁紅玉是假托了一位相識的節度使名号,又交了三十兩銀子的定錢,才在那西樓角上訂到一間。她的用意是,之前已耍弄過那兩路人,若想讓他們再次中計,得把模樣裝襯足才成。
今晚,她雖未如在紅繡院裏那般靓妝麗飾,卻也換了一身錦衫繡裙,又雇了這頂轎子。她讓轎子停到西樓邊上一扇角門前,梁興上前敲門。一個婦人開了門,探頭出來觑望。重臣顯宦、富商巨賈來這裏皆不願走正門,都是由這角門進出。梁紅玉已使錢買囑好這看門婦人。婦人見梁紅玉下了轎,忙讓他們進去,随即闩上了門。梁紅玉交代了一句:“楚二官人你自然認得,他待會兒便來,你記得開門。”那婦人連口應承,忙喚了個小厮,挑着燈籠在前頭引路。
梁興和梁紅玉随着那小厮,沿樓側長廊,拐了幾道,來到樓角那閣間。一個酒店大伯忙上來迎候,将他們請了進去。裏頭燈燭早已點好,梁興環視屋中,略有些意外,這裏不似潘樓那般富麗精奢,桌椅布置竟極簡素空敞,寥寥幾件銅瓶瓷罍,一架白描花草立屏。再一細看,處處都透出清貴之氣。那大伯喚了一個繡衫使女點了兩盞茶,器皿也清雅瑩潔。
梁紅玉吩咐道:“我們得安靜說話,等一位貴客,要動使,再喚你們。”
那兩人忙一起出去,輕手阖上了門。梁興這才和梁紅玉坐下,又相視一笑。燈光映照下,梁紅玉面瑩如月、秋波流轉,梁興心底又一顫,忙低頭去吃茶,那茶瞧着乳白,聞着清香,入口卻白淡無味。
梁紅玉也抿了一口,閉眼細品了一陣,笑着說:“這怕是銀線水芽貢茶,我也隻嘗過一回。聽說是個漕臣新創出來的,他爲讨官家歡喜,求細嫩求到極處,精選出茶芽,又一顆顆将芽苞盡都剔去,隻取中心一縷。據說這一縷浸在清泉裏,如一絲銀線。我那三十兩定銀,隻勉強夠吃這三盞茶。”
梁興聽了,先雖驚歎,但再瞧這小小一盞茶,竟是尋常人家一年衣食之費,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評說,隻覺得在物上精細到這地步,人心怕也如銀線一般細弱,經不得絲毫挫折。他有些負氣,抓起那小盞,顧不得燙,一口喝下大半,咕咚一聲咽了下去。
梁紅玉看到,不由得笑起來:“你這是把銀線水芽當豆芽菜吞吃。”
“我隻是個莽夫,吃豆芽菜都嫌太嫩細——”梁興笑着自嘲。但笑罷之後,漸覺一絲茶香從喉嚨深處綿綿升起,輕潤如霧,缭繞如雲,竟如身處細雨翠谷間。他不由得感慨:“這茶倒果真是好茶”
這時,門忽然打開,一個人走了進來,是張俊,換了一身緞衫绫褲絲鞋,果然越發像楚瀾。
他們忙一起站了起來:“楚二哥。”
梁興這才想起,剛才忘了留意窗外。梁紅玉選這角上閣間,是由于三面皆有窗,好叫那兩路人在窗外偷聽。進來後,自己忙着吃茶,竟忘了正事。梁紅玉卻朝他使了使眼色,暗暗指向西窗和北窗,原來她竟一直在留意。梁興越發慚愧。
張俊也立即明白,将提來的一隻木匣放到桌上,有意冷沉着聲音:“你們要我來,我來了。五百兩銀子也帶來了。我要的人呢?”
梁紅玉忙笑應:“楚二哥莫急,我叫人點杯茶,你先嘗嘗這銀絲水芽。我來點點銀兩,若是足數,答應你的,自然會交給你。”
“你要點便點,茶不必了。”
“呵呵,楚二哥仍是這般快直,那我便不絮煩了。”梁紅玉過去将箱子微微一轉,朝向東南,這才揭開了那箱蓋,裏頭其實隻有一錠銀铤,她取出那銀铤,有意湊近燭台,細細照看,“嗯,是開封府官銀。”而後放回去,假意埋頭點數。
張俊望向梁興:“你若跟了我,所得何止這點銀兩?”
眼前雖是假楚瀾,又是做戲,梁興聽了,心中卻湧起一陣莫名滋味,似悲似憤,遲疑片刻,他才應道:“我隻求自在。”
“做個軍漢,能得自在?”
“心若不自在,做哪般都不得自在。”
“哼哼!再自在,這五百兩銀子用盡,一定不自在。”
“等銀子用盡,再作打算不遲。”
“好,我給你留張座椅。”
“多謝楚二哥。”
這時,梁紅玉扣起箱蓋:“數目不差。你給他吧。”
梁興從懷裏取出一頁折好的紙,遞了過去。
“這是什麽?”
“地址,那人鎖在這宅子裏。”
“我來是取人,不是來讨張紙!”
梁紅玉笑道:“蘆葦灣那陣仗我們已見識過,銀子雖重,命更重。楚二哥放心,此人于我們不但毫無益處,反倒是大禍害,今日請楚二哥來,便是要交割明白,甩脫這禍害,好求個清靜。”
“我若到了那裏,卻不見人呢?”
“我們兩個是何等樣人,楚二哥自然知底,否則今晚也不會來這裏了。五百兩銀子雖不少,卻也不值我們兩個一起費這氣力使詐。”
“好。若尋見那人,我們仍是友;若尋不見,莫怨我認不得你們兩個。”
“呵呵,人都說,半生修來一面緣,百年積得一盞歡。我們與楚二哥吃過那許多酒,多少年也一定會認得。”
張俊不再言語,将那張紙攥在手心,大步離開了。
四、大遼
程門闆站在巷口,犯起難來。
張用拿他當小吏,這般使喚,他先雖有些不快,但旋即想起自己那自視過重之病,忙驅除了這不快,反倒覺着,自己正該被人多輕視幾回,才好消去心頭那自驕之氣。何況這是正事,張用也并非有意輕賤。
讓他犯難的是,張用讓他去打問北邊大遼最新境況,這等軍國大事,遠非他這職階所能得聞。衙吏間雖不時談及,卻多爲傳聞,真假難辨。真确消息,恐怕隻有中書、樞密院才有,可那些深府高衙,豈是他能得近的?
他一向自我疏隔,從不與人深交,那些人也都避着他。他隻管辦好自家差事,這些年并未覺着不妥。這時要尋人問事,才發覺,竟無處可去。他有些喪氣,站在街口,正在自惱,一匹馬忽然停在他身側,扭頭一瞧,是胡小喜。
胡小喜在馬上猶豫了片刻,才張開口,聲氣卻有些畏怯:“程介史,那王副史人面最廣,家裏幾個堂兄弟都在中書、尚書、銀台司、樞密院當差,大遼的事,問他怕是最便當。”
程門闆先一愣,望着胡小喜那怯樣兒,頓時有些感愧,便放緩了面容,點點頭,說了聲:“好。”
“那我先忙我的差事去了。”胡小喜微露些笑,轉頭驅馬走了。
程門闆對這小吏,始終心存避忌,這時看他如此小心,連笑都不敢,自己之前恐怕真是錯怪了他。不過,他主動過來提議,自然是知曉我沒處打問,這又讓程門闆有些不快。但又一想,胡小喜隻是好意,而且這提議的确極好,王副史是與自己同衙的那個王燴,最會搶輕推重,上個月接連将艮嶽案和飛樓案推給了他。幸而有張用相助,迅即破解了那兩樁大疑難。我替他承當了兩樁重差,問他一些事,也是該當。
于是他大步前往開封府。這些天來,或許是由于心境改換,他那腿上舊傷似乎也輕了許多,走起路來,比以往輕暢許多。
到了府衙,他問那門吏,門吏說王副史在司法廳裏回報公事。他便進去,走到司法廳院子外頭等着。半晌,王燴走了出來,晃着頭,哼着曲,自然是又表到了功。程門闆忙喚了一聲,王燴扭過頭,見是他,眼裏先閃出些妒意,但随即換作笑臉:“程老哥?”
“王副史,我有些事向你請教。”
“請教?不敢,不敢!你連那等大案都破了,得請老兄多多教導才是。”
程門闆心裏頓時有些煩拒,又從來不會這等敷衍辭令,但想着有事要求,便強露出些笑:“我的确有件要緊事請教,這裏說話不便,能否請王副史去外間茶樓坐坐?”
“我原本有要緊事去辦,但程老哥難得招呼一回,無論如何也得割肉相陪。”
兩人一起來到府衙外對街那座茶樓,程門闆袋裏的錢不到三百文,他暗暗算着,給王燴點了盞八十文錢的小鳳貢茶,自己隻要了盞三十文的蒙頂紫芽,又選了四樣果碟,杏仁、香藥、韻姜、橄榄,一百二十文。
王燴抓起一把杏仁,一顆顆丢進嘴裏,嚼個不住:“程老哥要問什麽?”
程門闆正瞅着那杏仁,一碟隻有二十來顆,一顆一文多聽到問,他忙回過神:“哦我想打問大遼的近況。”
“大遼?你問大遼做什麽?”王燴頓時停住手裏那顆杏仁。
“嗯”程門闆路上已編好了說辭,這時卻頓時忘了,急想了半晌,才記起來,“我家中那簟席店來了個北地客商,說那簟席若運到遼宋互市,賣給遼人,一定能有翻倍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