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紅玉偷笑:“一路已經傳到了。”
“是方肥那路。”梁興趁機收止心神。
“你如何知曉他們是方肥那頭的?”
“那日在東郊糧倉,我見過那婦人,她扮作丢了孩兒的娘,混在人群裏。”
“我也隐約聽到這個信兒,至少有幾十個摩尼教徒,假扮丢了孩兒的父母。一個暗中監管幾對夫妻——”
“難怪”
梁興雖救出了那三百多個孩童,卻始終詫異,方肥竟能如此嚴控住三百多對父母。他能想到的法子,唯有戰國商鞅所立的什伍連坐法。五家爲伍,十家爲什,彼此監視。一人違法,鄰人若不舉報,則五人連坐受罰。這時聽來,若每五家有一個摩尼教徒,便能更嚴密威吓、監控。哪怕少數人敢有違抗之心,也迅即會被友鄰制止、告發。
他心裏一寒,這等人若是得了勢、掌了權,天下恐怕都要這般如法施行。摩尼教徒如今已有數萬,若不制止,定會成倍增加。若這般分散安插在民間,再行什伍互監之制,那時便人人寒噤、戶戶危栗。
之前聽到方臘作亂,畢竟遠在江南,梁興其實并無多少憂慮,此時才感到切身之危。當今朝廷雖弊端重重,至少從未如此強挾嚴控于民。即便王安石,效法商鞅什伍之制,推出保甲法,初衷也隻在于訓練鄉民習武,聯手抗擊盜賊,以保地方安甯,而非對内轄制,叫百姓彼此監視、互糾互鬥。
梁興忙幾口吃完羹餅,從腰間解下錢袋,數了二十文錢放到桌上。梁紅玉見到,原本要争,但話未出口,旋即止住,隻笑了笑,繼續吃起來。梁興心中甚是感慰,卻不敢再看她,望向一旁,等着梁紅玉吃罷,這才起身說:“走,去尋另一路人。”
兩人一起往内城走去,一路上卻都未發覺有人來跟。
行至龍津橋,梁紅玉望着橋下說:“楚瀾詐死逃開後,手下沒有幾個人。上回在蘆葦灣,他請了這橋下頭的安樂團逃軍,那團頭匡虎死在蘆葦灣,安樂團恐怕也散了,楚瀾就更沒幫手了。”
“他若識趣,便該離開汴京,遠遠逃走。他卻不肯服輸,極力尋找紫衣人,自然是想以紫衣人爲質,與方肥交涉,讨回自家原先那權位。”
“他跟我說,是因不願傷及無辜,才與方肥成仇。”
“不願傷及無辜?”梁興頓時苦笑一聲,“那個蔣淨又有何辜?一心隻想報恩,卻被他夫妻拿來替死脫身。錢财隻會移人心智,權位卻能奪人天性。”
“這回叫他好生嘗一嘗無辜被陷的苦辣。”
兩人正說着,梁興忽然發覺橋頭邊有個漢子朝他們望過來,目光鬼祟。他忙避開眼,低聲說:“來了。隻是不知是哪一路。”
“那便再瞧瞧。”
兩人繼續前行,經過那漢子時,裝作不覺。那漢子果然偷偷跟在後頭。他們由朱雀門進了内城,另有一個漢子從旁邊走來,和那漢子對視一眼,那漢子随即折向東邊一條巷子,這新來的漢子又繼續跟着他們。
快到州橋時,梁興猛然看見前頭一人騎着馬迎面而來,那人臉上橫豎幾道刀疤,正是那天跟了他往返東西城那個,那人也一眼發覺了梁興。梁興忙轉過頭,假意指向旁邊:“迎面騎馬那個是冷臉漢手下。”
梁紅玉也望向那邊,眼角卻趁機朝後斜瞟了一眼,笑着說:“後頭那漢子朝那人使了眼色,兩人是一路,正好引他們去州橋。”
兩人行至州橋,站到橋上,裝作等人,四處張望。那疤面漢果然撥轉馬,跟了過來,又轉到河邊,停在一株柳樹下。後頭跟的那漢子則走到橋欄外岸邊草坡上,坐下來歇息,眼睛不時朝這邊偷望。
梁興又望向橋對岸,有個年輕男子等在橋頭邊,穿了件深綠綢衫,手裏拿着柄綠絹扇子。正是和張俊商議好,派來照應的人,那人也發覺了他們兩個。梁紅玉照約好的,抽出絹帕,假意擦汗,卻不慎将帕子丢進了河中。那綠綢衫男子見到,立即走上橋來。
梁興和梁紅玉等他走近,和他一起下橋,走到橋欄邊那草坡旁的一棵柳樹下,又将事先演練的話,講給了那綠綢衫男子。雖壓低了聲音,坐在草坡下那漢子卻一直側耳偷聽,自然全都聽見。
那綠綢衫男子果然選得好,裝作猶猶豫豫,推托了幾道,最後才說:“上回蘆葦灣,你們用個假貨诳人,楚二官人恐怕未必肯再信你們。我把這信兒報給他,來不來,隻看他心中作何想了。”說罷,便轉身走了。
梁興和梁紅玉仍留在那裏,假意商讨争執了一陣,這才一起離開。
四、逃匿
黃瓢子和阿菊來尋張用,是爲何奮。
張用勘破彩畫行那焦船案,背後主謀竟是阿菊的弟弟何奮。發生那樁命案第二天,何奮使小厮陳六送來一籃桃瓤酥,底下竟用黑布包了三百兩銀铤。
他們夫妻不敢将此事透露出去,那六錠銀子也藏在床底下,哪裏敢動?開封府發出海捕文書,他們兩個惴惴等了這些天,卻沒有何奮絲毫音信。阿菊天天哭,說她弟弟絕不會這般不告而别,即便逃走,也會設法偷偷報個平安。各路州官府也沒有捉住他,他恐怕已經送了命。黃瓢子受不得,便拉着她一起來求張用,看能否尋見何奮下落。
張用聽了,先問道:“他犯了命案,官府正在緝捕。你們尋他做什麽?”
阿菊頓時又哭起來:“他如今不知死活,叫人整日挂着腸子。即便活着,這般四處逃命,哪裏能片刻安心?若能尋見他,我一定勸他回來自首。他是爲爹報仇,可做了之後又逃走,算個什麽?我爹在時,從來都做得出,便當得住,哪裏避逃過什麽。他若在地下知道,也難安生”
“你覺着何奮做得對?”
“這叫一報還一報,他并沒殺人,不過是引得那些人自家殺自家。可他不能逃,一逃便全錯了。”
張用笑着點點頭:“好。隻算掃帚,即便算對了,也是孤例。再加一個何奮,兩不相幹,若都能算準,才成通理。不過,我得先知道些底細,才好入手。你們在外路州可有親朋故人?”
黃瓢子和阿菊不知他說的掃帚是什麽,聽到問,才忙一起搖頭。
“你們可問過替何奮跑腿那小厮陳六?”
黃瓢子忙又搖頭。
“你們先去問問那陳六,何奮走之前可曾說過什麽?再去問問其他與何奮相熟之人。”
黃瓢子謝過張用,忙拽着阿菊一起去尋小厮陳六。
陳六一向在禦街一帶走動,替尚書省、開封府官吏遞送書信物件。他家中隻有一個瘸腿老父,何奮因自己年幼喪父,便時常照應這父子兩個,因而與陳六極親近,兄弟一般。
他們兩個先到開封府周遭尋了一圈,并沒見陳六人影,便又向北到尚書省門前,阿菊一眼瞅見陳六從那衙門走了出來,穿着身藍綢新衣裳,忙喚了一聲。陳六卻似沒聽見,轉身走向另一邊。黃瓢子忙追了上去,連叫兩聲,陳六才停住腳,轉頭望過來時,臉色瞧着有些不情願。黃瓢子不由得歎口氣,何奮做出那等事,陳六自然怕沾惹上禍患。
阿菊也趕過來:“陳六,我有件要緊事問你。”
“啥事?”
“那天阿奮讓你捎了那籃子桃瓤酥來,他可說了什麽?”
“他說有公差要去洛陽。”
“洛陽?他還說什麽沒有?”
“他說上司催得急,隻把籃子交給我,便走了。”
“他做那些事,你曉不曉得?”
“我哪裏曉得?”
“你穿的這新綢衣裳哪裏來的?”
“别人賞的。”
“哪個人賞的?”
“是奮哥。姐姐,我照實說吧,那天奮哥的确瞧着有些不對,我問他,他也不說。他給了我這件新綢衣,叫我好生伺候我爹。奮哥待我父子那等情誼,我們心裏咋能放得下?可又怕官府來問,絲毫不敢跟人說,隻有背地裏偷偷淌淚——”陳六說着,眼睛竟濕了,“我也不知他是不是真去了洛陽,也再沒見過他——”
“他是在哪裏給你這些東西的?”
“就在這街邊——”陳六忽然指向府門,“鄭孔目出來了,他和奮哥同在一司,常日裏最近密,你們可以去問問他。”
黃瓢子忙和阿菊趕了過去,走到近前,他卻有些畏懼。還是阿菊上前喚道:“鄭孔目!”
那鄭孔目回過頭打量了一眼,皺起眉問:“做什麽?”
“我是何奮的姐姐,我有些話勞問鄭孔目。”
鄭孔目眉頭皺得越緊了:“問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