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兩個似乎都不愛結交。那哥哥癱倒前,偶爾還有一同做活兒的匠人來尋他一兩回。那弟弟從來都是獨來獨去,連話都難得跟人說。哦——他們搬走前,倒是有個胖婦人來尋過那哥哥兩回,穿錦戴銀,坐了輛車。我問那哥哥,他說是遠房姨娘,才打問到他們。”
“老伯沒再見過他們兄弟兩個?”
“沒有。他們搬走那天,雇了輛車,那車夫前幾天替人搬什物,來過這裏。我還問起過那兩兄弟,那車夫也再沒見過他們,隻記得當初兩兄弟搬到了開寶寺後街一個宅子裏”
三、井屍
梁興回到了梁紅玉那座小院。
自陷身這場禍事,他越來越孤單,如同暗夜獨鬥群獸。與其他四絕相聚後,他心中陡亮,頓添許多氣力。那四絕雖性情迥異,卻都是坦蕩直行之人,且各懷絕頂智識,個個都足以爲師爲友。梁興不由得感歎:天下并非無友,隻是暫未相見。
再想到梅船案,原來這背後所藏,遠遠超過此前所料。這更叫他鬥志大盛,腳步也随之勁暢。行了一段路,他發覺有人跟在身後,他借買餅、吃水飲,停下兩回,偷眼暗察。跟他的不止一人,也不止一路。兩個是壯年漢子,一左一右,走在街兩邊,不時對視一眼,不斷調換步速;另有兩個像是對年輕夫妻,妻子騎着頭驢子,丈夫在前頭牽着,雖穿了身布衫,瞧步履身形似乎是個軍漢,梁興隐約覺得似曾見過。他裝作不知,繼續前行,快到南薰門時,他走進街邊一家常去的酒肆,從那後門穿了出去,沿縱橫小巷穿繞了一陣,甩掉那兩路人後,從西南邊的戴樓門出城。一路留意,再無人跟蹤,這才放心走向梁紅玉那座小院。
到了門首一瞧,院門沒有鎖,伸手一推,裏面闩着。他便擡手敲門,裏頭應了一聲,是梁紅玉。門打開後,梁紅玉拿那雙杏眼瞅着梁興笑了笑,輕聲說:“快進來,讓你瞧個人。”梁興擡腳進門,一眼看到有個男子站在堂屋檐下,他猛然一驚:楚瀾?
但再一瞧,那人樣貌雖和楚瀾相似,神色卻大爲不同,年紀也略長兩歲,約有三十五六,目光深沉,雄氣暗含,不似楚瀾那般風發外露。
梁紅玉在身後闩好院門,笑着問:“驚到了,是不是?我第一眼瞧見,也唬了一跳。”随即她又引介道:“這位是步軍司勁勇營承信郎,張都頭。張都頭是鳳翔人,十六歲便充任鄉兵弓箭手,幾年前随軍出征西夏,得了軍功。這一個呢,是京城有名的梁豹子,張都頭想必聽過他名号?”
那人點了點頭:“梁教頭,在下張俊。”
承信郎雖是軍中最低官階,卻畢竟是個将校,梁興忙躬身還禮。
“莫在這裏呆站着,咱們進去說話。”梁紅玉笑喚兩人進屋,“我這裏不是營房,不論官階,茶酒盞前皆是友,張都頭莫要見怪。”
“哪裏?我這點草芥微職算得了什麽?梁教頭也莫要多禮。”張俊笑了笑,伸手請梁興入座。
梁興又擡手還禮,這才坐到方桌下首的凳子上。
梁紅玉提起瓷壺,先給張俊斟了茶,另取過一隻茶盞,給梁興也斟了一杯,這才坐下,望着梁興說:“今天遇見張都頭,實在意外。我原本是去見我哥哥的好友管指揮,不想管指揮竟已殁了。張都頭是管指揮手底下得力親信,在他家裏相幫料理雜事。我問起管指揮的死因,才發覺這裏頭竟藏了咱們一直在尋的線頭——”
“哦?”
“管指揮是清明過後第三天死的。他家人清早去井裏打水,井底卻被塞住,打不上水來,便去喚了井作一個承局,帶了兩個廂兵來淘井。一個廂兵吊下井底,發覺底下竟是一具死屍,吊上來看時,才認出那是管指揮。詳情請張都頭再講一講。”
張俊歎了口氣,他有些慎重,低眼略想了想,才開口:“清明過後,管指揮一直在等一個人,那幾天連家門都沒出,夜裏也睡得極晚,隻在書房裏安歇。第二天清早,他的書房門關着,家人以爲他仍在睡,都不敢驚擾。誰知竟從井裏撈出他的屍首開封府查驗,他腦頂有處重擊傷口,應是先遭擊暈,而後被擡到井邊,丢進井裏溺亡。至今不知兇手是何人”
“管指揮等的是什麽人?”
“我也不清楚。隻聽門仆說,那幾天管指揮吩咐,除去一個年輕男子,其他人一概不見。那年輕男子雙耳穿了耳洞——”
“紫衣客?”梁興一驚,“他可曾去過?”
“發現屍首那天深夜,門仆說有個男子來到門前,求見管指揮。那時家中正在舉喪,門口挂了白燈籠。門仆瞧見那男子身形健壯,雙耳卻穿了耳洞,身穿髒舊布衫,裏頭卻露出紫錦領袖。那男子聽見管指揮噩耗,怔了片刻,而後似乎想起什麽,左右望了望,随即便匆匆離開了。門仆說他神色古怪,像是在避人躲逃一般——”
梁紅玉補了一句:“正是那天夜裏,我去樓下暗室送飯,那紫衣人卻不見了。”
梁興低頭思忖:管指揮被殺,定是由于紫衣客。殺他的人,是爲了逼問出紫衣客下落?不對,管指揮死時,家人并未聽見聲息,應是猝然遇襲,并無逼問,更無争執。那麽,殺他,便是爲阻止紫衣人見他。
幾路人中,方肥是要捉走紫衣客,若是知曉紫衣客要來見管指揮,不但不會殺管指揮,反倒會借此暗伺;楚瀾一樣,也是要捉到紫衣客,以此對抗方肥;剩下的便是冷臉漢那一路,清明那天,他們便是要殺紫衣客,不讓紫衣客落入方肥手中。管指揮應該也是他們所殺,恐怕出于同一緣由。
他忙問:“管指揮與那紫衣客有何淵源?”
張俊搖了搖頭:“我一無所知。”
梁紅玉笑道:“紫衣客雖不見了,但那三路人卻并不知曉。我來的路上,仍有人在後頭跟着,自然仍是爲那紫衣客。看到張都頭,我倒是生出個主意,将才你來之前,我跟張都頭略講了講,他情願助力——”
“假扮楚瀾?又引他們互鬥?”梁興旋即搖頭,“我不願再見殺戮。”
“不論你願不願,他們都會殺戮。”
“你我并非他們,而且,這計謀已使過一回,他們自然再不會輕易中計。當務之急,不在殺幾個手下,而是得盡快尋出方肥藏身之處,查清那冷臉漢來路,探明白紫衣客緣由。”
“我的主意不好,你的好主意是?”梁紅玉有些不快。
“你的主意甚好,不過得略調一調。咱們不引鬥,隻抽身——”
“騰出身子,反蹑其蹤?”
“嗯。”
兩人相視一笑。
四、算命
張用與諸人告别,先行離開了青霄觀。
走到外面那殺豬巷時,他忽想起一事,回頭一瞧,陸青和王小槐走在後面。他便停腳等陸青走過來,笑着問:“人爲何不喚你算絕或命絕?”
“我隻相人,不相命。”
“哦?相人不即是相命?”
“相命是告訴人定會如何,相人則是若不那般,便仍将這般。”
“嗯?沒懂,你再細說說?”
“世事莫測,無限外因;人心易變,無數内緣。哪裏能算得清其間變數?”
“相人呢?”
“命不可算,隻可改;能改處,隻在人心。但人心大多殘缺不全,各藏痛處,病根一般。一言一行、一生一命,常被它所困。就如傷了腳,并非隻有行路時才覺得痛,處處都會覺到不便。而且,人心這病根,更加隐秘,極難自見自覺。相人便是替人尋見這病根,人若能除掉它,便會順遂許多。”
“我的病根在哪裏?”
“好奇。”
“哦?哈哈!這病如何治?”
“不必治。”
“不必治?”
“有了這病,你處處皆無病。若沒了這病,恐怕事事皆成病。”
“多謝!多謝!”
張用大笑着告辭,一路晃晃蕩蕩往家中行去,心裏卻不住想陸青所言,命真不可算?他忙拐到大相國寺,那寺内外有許多書攤賣蔔卦占算之書,他蹲下來一本本翻看。先還看得仔細,看了十來本後,發覺都大同小異,皆是本于陰陽五行,大多粗疏不堪。他又去翻尋各家易經注解,雖各闡言其理,歸根結底,都總于一陰一陽變化之道。世間事物,無非正與反。于理而言,陰陽的确能說盡天下事。但也僅此而已,若要算出其中變化,則絕非區區六十四卦所能窮盡。頭上落個蟲子,腳底多片葉子,一個人的命恐怕都會因此改變,更莫說天地萬物時時在變,人世之中事事互擾。
若要算,該如何算?
他将書撂回那書攤,站起身,邊走邊想,不由得想得入了神。直到阿念一把拽住他衣袖,連喚了數聲,才将他叫醒。左右一看,自己竟站在家附近那西巷口,阿念和犄角兒一起驚望着他。
“張姑爺,你遭鬼迷住了?到了家門口也不停,直勾勾往前走。若不是我正巧出來瞧見,你怕是——”
“阿念!你先住嘴,我來算算你接下來要說什麽。”張用閉起眼,急急算想起來,但隻能大緻推測阿念後半句要說什麽意思,具體用哪些字則至少有上千種變化。而且這一打斷,她原本的話恐怕也要随之變化,便越加算不出了。“不對,先得尋出個好算法才成。”
“啥?我才沒想說這些話。”阿念隔着那帷帽紅紗瞅着他。
“不怕,等我想出個算法,便能測準了。”他大步回到自家院裏,抓起牆邊掃帚,掃淨了一塊空地,“犄角兒,将我的算籌拿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