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說去打問一樁要緊事。回來時,面色似憂似喜。”
陸青暗想,王倫一向深厭方術左道,他扮作紫衣妖道,恐怕是受人強迫,因此而憂。而杜公才,則是括田令的肇禍之人,他自然恨惡至極,能親手除之,自然歡喜。隻是,他爲何要這般行事?
“這一向,可曾有人來尋過他?”
“沒有。他住在後邊宿房裏,那裏極清靜。”
陸青隐隐明白了一二分,卻仍有許多疑惑:“能否容在下借宿一晚?”
“小寺隻有小半間空房,王施主在裏頭住了二十來天。今晚他恐怕不回來住了。施主既與王施主是至交,權且在那房中委屈一夜。”
“多謝長老。”
老僧叫那小沙彌帶陸青去了那宿房。宿房在後邊院角,一間矮小土房。小沙彌進去将油燈擱在舊木桌上,合十道過安,便帶門出去了。陸青環視屋中,隻有一張舊木榻,到處是灰塵蛛網,鋪蓋更是污舊不堪。陸青是愛潔之人,心裏頓時有些厭拒,卻也無法,便取出帕子,罩在那隻油黑破竹枕上,吹了燈,沒脫衣裳,勉強躺了下去。那鋪蓋的油膻臭氣熏得他頭暈欲嘔,好在奔走一天,極困倦,片刻之間便已睡着。
等他醒來,天才微亮,長老和小沙彌們都還未起。他輕步穿過佛堂,來到前院,小心打開院門走了出去。小街上也靜無人聲,空中有些輕霧。杜公才的屍首仍橫在街口,蓋的那草席上結了些露水。
陸青想到臉還未洗,卻不好再進寺去尋水。左右望了望,都不見井,忽記起對面那土坑邊的鐵箱中貯了水,便走了過去。他先又朝那土坑裏望了一眼,坑底仍如昨晚,空空如也。不過有了天光,看得更清。坑底挖得光溜溜,便是爬過一隻蟲子,也能一眼瞧見。陸青雖絕不肯信,這時也不得不信,王倫真是借了某種法術,遁土而走。
他出了一會兒神,才轉身走向那鐵箱,見裏頭隻剩底下一小截水,瞧着倒是清。他伸手進去,卻夠不着,再用力伸,才沾到了水。撈了幾次,才勉強抹淨了臉。剛要轉身離開,一眼瞥見,昨晚險些絆倒自己那竹筐,被人踢到了牆邊,底也掉了,隻剩一圈筐壁。他四處掃了掃,卻不見筐底,不知被人踢到哪裏去了。
望着那破竹筐,再回頭瞧瞧那水箱,他忽然記起昨晚經過這鐵箱時,裏頭貯滿了水。他心中一動,忙繞着水箱轉了一圈,并沒有漏水痕迹。
他不由得停住腳,凝神細想半晌,卻仍理不出絲毫頭緒——
五、灰燼
天未亮,梁興便已醒來。
他輕輕開門出去,走到院角水缸邊,想洗把臉,缸裏卻沒有水。這院小宅在南郊外,是梁紅玉父親來京城後所置。抄沒家産時,這宅院也被官府收去。梁紅玉不願自己家宅落入旁人之手,暗中托人寄名,又買了回來。她說夜裏難查看什麽,便帶梁興來這裏歇息。這宅院空了許久,院裏積滿枯葉,梁興生怕吵醒梁紅玉,卻仍踩得滿地枯葉窸窣響。
果然,梁紅玉随即開門,從旁邊卧房裏走了出來,輕聲笑道:“你不必那般小心,我也早已醒了。這房裏無水無食,咱們去外頭——”
兩人牽了馬,輕輕出去。梁紅玉鎖好院門,卻将鑰匙遞給他。梁興微一愣,梁紅玉笑着說:“拿着,我還有一把。”梁興心頭暖動,卻不知該如何對答,點點頭,接了過來。随着梁紅玉輕步離開那片宅區,來到前頭一條街上。尋見一家賣洗面水的小鋪,各讨了一盆水洗過臉,又在一個食攤上吃了碗馄饨。梁興要付錢,卻被梁紅玉攔住:“我知道那兩錠銀子你不肯動,那便莫要和我争這些小錢。”梁興不知該如何是好,又辯不過她,隻得從命。
他們趕到西興街時,天才微亮,街上尚不見人影。施有良的屍首已經搬走,院門緊閉,貼了張官府封條。梁興心裏又一陣傷痛,撥馬繞開施有良倒地處,不敢多看,徑直來到那條死巷。
巷子一片空寂,地上鋪着青石磚,那片黑燼仍散落在中間那片地上,旁邊是半根已經燃熄的火把,巷底那院門也仍鎖着。
梁興輕步走了進去,細看兩邊牆壁,都刷了黃土漆,并無破裂,更無孔洞。妖人就算能攀上牆頭,卻必定會被瞧見。至于巷底那院門,自己昨晚一直盯着,即便那門能打開,從這灰燼處到那院門有二十多步遠,又有火光照耀,紫衣怪人要奔過去,絕無可能避過人眼。
“你看頂上。”梁紅玉也走了過來。
梁興擡頭一望,左邊院子裏有棵槐樹,生得極高,一根枝子斜彎過來,正在地下那片灰燼上方。
梁紅玉笑着說:“若是在那枝上挂一根繩索,便能将人吊上半空,再蕩進左邊這家院子。我昨晚已打問過,左邊這家是個軍中指揮使,去年底随軍去江南讨伐方臘,他家娘子則帶了孩兒到娘家暫住。這院子已鎖了三個多月——”
“但昨晚那紫衣怪人升到半空時,全身已經燃遍,最後隻剩一團火。即便有繩索吊着,如何能保命逃走?”
“那便得瞧你了,我是想不出。他在我那樓底暗室裏時,便來去無形。”
梁興仰頭望了半晌,毫無頭緒,又低頭望向地上灰燼。那攤灰燼中有一小片尚未燒盡,他俯身撿起來,是一疊紙粘在一起,比銅錢略厚,散出硫黃味。他又扒尋了一陣,找見了好幾片,卻不知這厚紙有何來由。
梁紅玉又說:“他若不是從空中逃遁,那便隻有地下了。”
梁興聽了,忙扒開那些灰燼,搬起青石方磚。然而,下面泥土緊實,是積年所壓,沒有絲毫挖松的痕迹。他又接連将周邊其他幾塊方磚也一一搬開,地下泥土都一樣緊實,磚縫間漏下的灰燼,在地上畫出了幾個田字黑格,皆不見松土痕迹,更沒有地下秘道。
梁紅玉納悶道:“前後左右上下,都無法逃遁,他能去哪裏?莫非真是妖異?還有,他手裏還拿了個銅鈴,那銅鈴燒不化,卻也不見了。”
梁興正在沉想,忽聽有人喚,回頭一看,是顧震的親随萬福,提着個包袱走了過來。
“梁教頭,聽說昨晚你也在這裏?”
“嗯。萬主管是來查這案子?”
“可不是?這一陣妖異四起,僅是紫衣妖道作怪,連上梁教頭這一樁,已經是第四起了。”
“哦?這紫衣妖道還在别處作怪殺人?”
“嗯,今早接到兩起案子,昨晚北郊、城南各有一個妖道施法殺人。京城人都在紛傳,說前年五個兵士煮食了一條龍,那龍父化作妖道來複仇。這幾個妖道雖都穿了紫衣紫氅,殺人法和逃遁法卻不相同,有木遁、土遁、金遁,昨晚這個又是火遁——”
梁紅玉在一旁笑道:“金火木土都有了,隻差一個水。難道是要湊齊五行?”
“不止五行。算上梁教頭,這四個妖道分别尋上了汴京四絕,隻差作絕。這裏查完,我立即得去尋張作頭,不知他是不是也撞上了一個”
“這妖道究竟意欲何爲?”梁興越發吃驚。
“至今也不知曉。不過這幾個紫衣妖道有一個相同之處——”
“梅船?”
“嗯,他們都是梅船紫衣人。”
“那梅船上究竟藏了什麽古怪?”
“也仍不清楚。不過,這裏頭另有一處古怪——我們先前也并沒留意,這幾個妖道接連興妖作怪後,才發覺其中關聯。”
“什麽關聯?”
“上個月二十七那天,汴京城發生了五樁命案,死的都是道士,而且死因都有些詭怪,且和昨晚這幾樣死法有些相似。”
“也有被燒死的?”
“嗯。這個被燒死的道士名叫何玉峰,是上清宮公務。寒食前,他離開了許多天,那天才回去。才走到宮門前,身體忽然燃了起來,被活活燒死。至今也不清楚他爲何會自燃。”
“起火時,紫衣道在附近?”
“沒有。那道士懷裏揣了一個銅鈴,手裏提了個木箱。木箱也燃着了,不過裏頭的東西仍在——”
“什麽東西?”
“一條人腿。”
“人腿?”
“我漏說了一條,瑤華宮、建隆觀各發現土中埋了一雙手臂和一顆頭顱。還有個延慶觀道士駕着一輛車回去,也是快到觀門前時,忽然栽倒死去。他車上也有個木箱,裏頭是死人上身。經仵作比對,大緻斷定這些部位同屬一個身體。如今隻缺另一條腿。顧大人已差人去五嶽觀查尋,想必也是被那死了的道士藏埋了起來。”
“屍首身份可查明了?”
“訟絕趙将軍推斷,死者名叫朱白河,操辦梅船的便是他。”
“又是殺人滅口?”
“應該是,隻是目前尚不知背後主謀是誰。”
梁興想起昨晚那紫衣怪手搖的銅鈴,忙問:“那自燃而死的道士,他懷裏揣的銅鈴在哪裏?”
“我猜測梁教頭今早會來,特地帶來了——”萬福從手提的包袱中取出一個銅鈴,那銅鈴已被煙火熏得漆黑,萬福伸手将鈴舌拔了下來,那短繩頂端系了個銅碟,“訟絕那裏發生一連串銅鈴毒殺案,其中隐秘已經解開——這個銅碟裏暗藏點燃的毒煙,扣在銅鈴裏,将人毒死。這個銅鈴雖也一樣,但它如何能令人自燃?”
梁興接過那銅鈴,仔細回想昨晚施有良被燒死的情形。那紫衣妖道口噴火焰倒不稀奇,勾欄瓦肆裏便有噴火技藝。詭怪之處在于,當時見施有良衣衫燃着後,自己立即脫下衣服去撲打,卻未能撲滅,那火并非尋常火焰——
“硫黃。”梁紅玉忽然開口。
梁興也立即想到:“衣衫上被人偷撒了硫黃,這銅鈴裏燃一塊香,連一根火撚”
“原來如此!這梅船案至今毫無頭緒,反倒愈加奇詭兇險。顧大人明早想邀五絕相聚,共商此案。不知梁教頭可否賞光?”
“好,我一早便去。”
“多謝梁教頭!我這便去請其他四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