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太速則誤,緩則滞,惟須酌中。
——宋真宗趙恒
一、素糕
瓣兒随着那位年輕巡照,穿過花園間碎石路,走向瑤華宮南牆邊那排院落。
那位化主名叫鄧清荷,住在最左邊那座院子。到了院門前,瓣兒回頭一望,這裏離那叢芍藥隻有幾十步遠。貼着牆直直過去,則更近。
院子裏頭一條巷道,又分隔成四個月門小院。那巡照走向右手邊第一個小院,裏頭傳來女孩兒嬉笑聲,進去一瞧,兩個十二三歲女道童正在争扯一張帕子。巡照面色頓時冷沉,兩個女道童則頓時驚住,小臉兒盡都煞白。瓣兒瞧着不忍,卻不好說什麽。
“你問吧。”巡照并沒有看瓣兒。
“化主那天回來時,你們兩個在哪裏?”瓣兒放柔了聲氣。
“就在這院裏”高一些的女道童小心回答。
“化主進來後,立即将兩個匣子給了你們?”
“沒有,我們忙去給化主舀水洗臉。我舀了水端過來,清月拿了帕子,化主叫我們進去,指着桌上兩個匣子,叫我們送去給方丈、宮監及各位執事,并仔細交代了各處送幾塊。”
“兩個匣子裏,素糕可是滿的?”
“沒有,都各盛了一半,上下墊了厚油紙。”
“你們送了回來,化主在哪裏?”
“就在房裏坐着。那時前頭正巧敲響了飯鍾,我們忙要去齋堂給化主端飯菜,化主說她不餓,歇一會兒還要出宮去,叫我們自己去吃。我們吃過飯回來時,化主已經走了。”
瓣兒忙轉頭問巡照:“飯時各院的人都要去齋堂?”
巡照面色已然不快,但仍點了點頭。
瓣兒心頭頓時一亮:那對手臂應該正是化主帶進來的。兩隻匣子,一隻盛滿素糕,另一隻則裝了兩隻手臂。進屋後,她取出手臂藏好,将另一隻匣子裏的素糕分了一半過來,而後讓兩個女童去分送諸人,以作掩飾。藏埋手臂也并非在深夜,而是趁敲鍾吃飯,衆人都趕去齋堂之時。
線頭雖然理順,瓣兒卻隐隐覺得此事恐怕還藏了些什麽,她見中間那正房門挂着鎖,又問女道童:“這房門是誰鎖的?”
“我鎖的。化主不在時,門必須鎖好,不許我們進去。”
瓣兒越發起疑:“你們可有鑰匙?”
“沒有。化主一直随身帶着。”
瓣兒忙轉頭望向巡照:“我們得把這門撬開!”
巡照愕然驚望向她。瓣兒卻顧不得解釋,忙掃視院子,見牆邊有把鐵鏟,過去抓起來,便去砸那門鎖。她沒有多少氣力,十幾下之後,便軟了手,卻隻在門闆上砍出幾道淺痕。
巡照這時似乎也明白了什麽,從瓣兒手裏要過鐵鏟,走到窗邊,朝窗闩的位置用力砍砸。她瞧着清瘦,氣力卻大。不過片時,竟将兩扇窗砸開。瓣兒忙扒到窗邊朝裏望去,見中間一張烏木圓桌上果然撒了些糕渣。木匣裏盛的若真是素糕,那化主又直接讓兩個女童抱去分發給衆人,便不會撒落這些糕渣,看來那化主的确騰換過裏頭的東西。
瓣兒再等不得,一用力,攀上窗台,翻了進去,險些摔在地上。她忙站穩腳,朝屋中其他地方急尋,并沒尋見什麽,但随即瞧見裏牆邊有扇内門。她快步走了過去,推開門,一股惡臭氣頓時飄了出來。她越發确證自己所料不錯,忙捂住鼻子,走了進去。這是間卧房,床上并沒有人,裏邊一隻大櫃子,占了一堵牆,臭氣似乎是從那裏頭傳出來的。
瓣兒有些怕起來,不由得停住腳。這時,那個巡照跟着翻窗進來,也聞到了臭氣。她似乎并不怕,徑直走到櫃子邊,拉開了一扇櫃門,裏頭填滿了衣服被褥。又拉開另兩扇,整整齊齊全是布匹錦緞。她接着拉開最右邊的櫃門,瓣兒一眼望去,頓時驚喚一聲——
櫃子裏跪坐着一個女道,身着绯色道袍,已經僵死,手臉也已腐爛,烏黑屍水流滿櫃底。瓣兒忍住懼怕,走近細看,見那女屍弓着上身,頭斜垂在壁闆上,雙手捧着一個竹籮,籮裏堆滿了金玉珠寶。
珠玉間有樣東西閃着銅色幽光,瓣兒小心湊近,定睛一瞧,是一隻銅鈴!
二、金冠
馮賽驚望地上那金道冠和紫錦披風,半晌移不動腳。
若非親眼瞧見,他決不信會有這等異事。一個人淩空飛起,撞向一隻銅鍾,随即消失不見。
這時,鍾架四周已圍滿了人,街口酒肆的人挑了兩隻燈籠過來。馮賽借着燈光四處查尋,這鍾架隻有八九尺高,四根圓木爲柱,上下各四根橫木爲框,頂上一根橫梁挂鍾,上下及四面都露空,而當時這街口中央并無車馬行人,根本無處可躲。
四周人紛紛驚歎怪叫,旁邊酒肆一個夥計挑着燈籠照向那隻金道冠:“莫非是真金的?”
馮賽撿起那道冠,見道冠和道氅連在一處。道冠很沉,果然是包了層金皮。後面有兩個小鈎子,将道氅鈎住。他湊近燈籠細看,冠形呈蓮花狀,中間圓拱尖頂,周邊十二瓣金葉,上鑲碧玉珍珠,極其精細華奢,是頭等道冠,至少值上萬貫,高功大德上法壇,才佩戴此冠。
馮賽又看裏頭,冠内墊了層紫絹,也是針腳細密,極費工夫。不過,除去精貴外,再也瞧不出其他。他正要放下,冠内忽然閃過一點銀光。他忙對着燈籠光朝裏仔細觑看,見最頂處有一根細針。他忙伸手進去,捏住那針,拔不下來。再看冠頂有一顆金珠,那針頭原來鑲固在這顆金珠上。
身邊湊近的人也瞅見了那根針,一起驚呼起來:“道冠裏插根針做什麽?”“那妖道将才撞向銅鍾,這針不是正插進他腦頂?”“這針難道是遁形妖術?刺進腦頂,便能消失?”“一定是妖怪!”“爲何不是神仙?”“神仙哪有這等妖異?這妖怪撞到大鍾時,我正巧出來潑水,一眼瞧見那張臉,嘴血紅,臉煞白,死瞪一雙鬼眼,冷冰冰、鬼僵僵的,墓地裏鑽出的死人一般。唬得我手一顫,盆子落地上摔破了!”衆人有笑有叫,又嚷亂起來。
馮賽又朝地上尋視,木架下除了一根竹篾條外,再無他物。他擡起頭,怔了片刻,忽然想起胡稅監,忙放下那金道冠,轉身擠出人群,快步走了回去。
剛才那輛廂車被前頭人群擋住,仍停在那裏。馮賽走過時,見窗口露出一對年輕男女的臉,仍在探頭驚望。胡稅監落馬處,圍了幾個人,也在高聲叫喚,馮賽忙趕了過去。那裏也有人提了盞燈籠,馮賽湊近一看,又一驚:胡稅監仰躺在地上,大張着口眼,已經僵死。
看來,那妖異紫衣道人乍然出現,是爲了殺死胡稅監。但當時那妖道離胡稅監有兩三尺,手裏隻有銅鈴,未見拿刀劍,他是如何殺死胡稅監的?難道真是施了妖法?最要緊,妖道爲何要殺胡稅監?梅船?
胡稅監死得如此詭異,恐怕真與梅船有關。
旋即,他又想到:馮寶
那妖道年紀身材似乎都與馮寶相近。至于那張臉,由于塗抹了脂粉,天色又暗,離得又遠,看不真。他極力回想,卻難以确定。
他正在急急思忖,忽聽見有人驚喚:“胡稅監?”是個身穿黑色吏服的年輕小吏,剛剛從街那頭走過來,原本路過,湊進來瞧稀奇。馮賽一看這小吏,認出來是胡稅監身邊得力之人,常在左右服侍。
他頓時想起樊泰所言,清明淩晨,馮寶從梅船跳到譚力船上時,那艙室裏除了胡稅監,還有一個稅吏。他忙喚道:“郭啓?”
那小吏已驚得失了神,擡起頭愣了半晌,才認出馮賽:“馮相公?”
“郭啓,我有件要緊事問你,咱們到那邊說話。”
郭啓怔怔點頭,跟着走到街邊一棵清靜柳樹下。
“郭啓,你來這裏做什麽?”
“胡稅監将才在酒樓會朋友,走時忘了這袋子,我趕着送過來——”郭啓手裏提着個青絹文書袋,“胡稅監遭了什麽禍?爲何躺在那裏,模樣那般怕人?”
“他被一個妖道殺了。我正是要問此事,清明那天淩晨,你可跟着胡稅監上了那隻梅船?”
“梅船?”郭啓愣了一下,“嗯!胡稅監被害,和那梅船有關?”
“眼下還不知曉。你給我細細講講那天上梅船的經過。”
“我先也不知那是梅船。後來聽人到處傳說清明正午虹橋那些神仙異事,才知道那天淩晨上的那隻船便是梅船。說起來,清明那天,胡稅監的确有些古怪,他素來隻是白天去稅關,那天卻說要監看夜值,要我也一起跟去。到了稅關,前半夜,他都在稅吏宿房裏躺着歇息。後半夜讓我喚他起來,搬了把椅子,坐到稅關木台上看着。夜船其實極少,有一兩隻經過,他也隻叫稅吏上去查驗貨品、估收稅錢。天要亮時,那隻梅船到了,帆上繡了朵大梅花。胡稅監看到,忙站起身,喚我和另四個稅吏一起上那船查看。兩個查前後大艙,兩個查左邊三間小客艙,胡稅監帶着我查右邊三間。頭一間裏是船主住;中間是個二十七八歲男子,穿了件紫錦衫。我進去略瞧了瞧,那客人并沒有帶行李,沒甚好查的,便要出來,卻見胡稅監湊近那人,在他耳邊說了句話。那人愣了一愣,接着竟轉身走到窗口邊,爬了出去,跳到了對面駛過來的一隻小客船上。我當時便驚住,胡稅監卻瞪了我一眼。我忙點點頭,跟他出去,掩上了那門”
“你沒聽見他說什麽?”
“沒聽清,隻見他指了指窗外。還有便是,那男子耳朵竟穿了洞。”
馮賽想,郭啓沒見過馮寶,故而不認得,便沒有說破,繼續問:“那船上可有其他古怪?”
“其他便沒甚古怪了。我跟着胡稅監又去查第三間客房,那裏頭擺了一副棺木。隻有一個年輕婦人,坐在窗邊抹眼淚。我們隻掃了一眼,便出來了。對面那三間小客艙,頭一間空着,中間是一老一幼兩個道士,邊上是個中年漢子。前後大艙裏是船工,一共二十四人,正午到虹橋後,這些人竟全都死掉。船上載的貨物隻有二十箱香料、二十隻銅方爐,稅錢好算,不一時,便算罷繳清,放他們過去了。”
馮賽聽後,不但沒有解疑,反倒越發迷惑。除去馮寶跳到譚力那隻船上外,這梅船看來毫無異常。爲何正午到虹橋時,竟能演出那一場大神異?又死了那許多人?至于馮寶,他爲何會聽從胡稅監?胡稅監又爲何要叫他跳船?
他正在思忖,郭啓忽又說:“若說古怪,最古怪該是那個老道士。聽說虹橋煙霧裏飄出個神仙,有人說是去年已經死了的道士林靈素,怕正是客艙裏那個老道士。”
馮賽聽了一驚。清明正午裝神仙的那道士,若真是死而複生的林靈素,此事便越加詭怪難測了
三、飛升
張用盯着銀器章的屍首,細細回想昨晚情形。
他雖迅即想到安排殺銀器章的是那婢女阿翠,卻一時想不明白,阿翠爲何要殺銀器章?殺銀器章爲何要費這等周折?那水妖如何能在水上奔行?銀器章爲何是這溺水之狀?
程門闆在一旁問:“張作頭見到那個阿翠了?”
“嗯。我問她是不是阿翠,她始終不肯應聲。她若不是阿翠,正可裝作是阿翠。她不應聲,正由于她是阿翠,卻不肯承認。”
張用說罷,一眼瞥見那個胡小喜站在一旁,每聽到一次阿翠,他眼裏便微顫一下。張用不由得暗歎:這鼻泡小弟傷得不輕。可你隻是個吹鼻泡的癡少年,那阿翠卻是弄風浪的辣女子。或許是合該你被辣一回,辣出淚,才知這人間滋味。
“阿翠隻是個婢女,她有這等手段?”程門闆又問。
“她隻是看似婢女。昨天清早,吳管家尋到這裏,阿翠見了他,先打了個哈欠。哪裏有婢女敢在管家面前打哈欠的?他們兩人說的話我雖未聽清,但吳管家語氣極小心,阿翠卻是一副吩咐口吻。”
“你如何能斷定,是阿翠安排殺了銀器章?”
“阿翠吩咐那兩個漢子去接銀器章,照理她該在岸邊迎候,我卻再沒見她人影,也沒聽見動靜。她自然是預先已知曉銀器章要死,先溜走了,隻留我一個人在這裏。”
“她爲何沒綁走你,反倒留你在這裏?”
“問得好!哈哈!”張用忽然明白,“這便是她殺銀器章的緣由!”
“什麽緣由?”程門闆老呆鵝一般愣住。
“見證。”
“見證?”
“她留我不是爲了綁我,十六巧死了十四個——”
“死了十四個?”阿念忽然嚷起來,“我家小娘子呢?”
“你家小娘子沒死。”
“沒死?她在哪裏?”
“不知。”
“不知?”
“阿念,你莫慌。你家小娘子既然活着,自然能尋得見。”
程門闆打斷二人話頭:“十四巧屍首尋見了,果然埋在那莊院後的林子裏。他們也是被阿翠所殺?”
“不,是自殺。這裏頭還有諸多原委,先按下不提。總之,不論銀器章,或阿翠,都不想,也沒料到十四巧會死。看得出,阿翠不但惋惜,而且有些怕。她恐怕再不願被這麻煩拖扯,隻想淨身逃走。”
“她隻是個年輕女子,想逃便逃,爲何要殺銀器章?”
“斷根。”
“斷根?”
“這一連串罪案的禍首是銀器章,若将銀器章殺掉,官府自然不會再繼續追查,此事便斷了根,她便能從容逃走。她是特地留下我,讓我做個見證,親眼瞧着銀器章被殺。由此看來,阿翠才是幕後主使,銀器章不過是她推到人前的傀儡。眼下我不明白的是,她殺銀器章,殺便殺了,爲何要布置那水妖作怪的戲法”
“那水妖身穿紫衣?”
“嗯。”
“前兩天,汴河灣也有個紫衣妖道,裝束與這個水妖相似,搖着個鈴铛,也是念動咒語,隔空殺死了個人,随後穿門遁走。有人認出,那紫衣妖道是清明梅船上的紫衣客,名叫董謙。董謙下落雖未查到,訟絕趙不尤卻已勘破,死的那人并非是妖道咒死,而是被一隻銅鈴铛裏藏的毒煙毒死——”
“哦?這兩個妖道莫非是同一個?不過手法瞧着不同,銀器章是被水溺死。我一直瞧着,那水妖并未動手。銀器章也一直坐在船裏,并未沾過水——”
“汴河灣的妖道是穿過一扇關緊的門闆遁走,這裏卻是在水上出沒。難道真的會妖法?說及這妖道,在下還有一樁案子想請教張作頭,也是死得古怪——”
“你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