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頓時響起一陣驚呼,馮賽顧不得地上的胡稅監,忙驅馬奔了過去,街邊的人也紛紛跑了出來。馮賽奔到近前,跳下馬,跑到那鍾架下看時,卻不見那怪人蹤影,地上隻落了一頂金道冠,一件紫錦披風
三、縱火
梁興見身後有個人提了盞燈籠,忙一把讨過,奔進那巷子。
巷子地上鋪着青磚,那紫衣怪人燃燒升空之處,落了一攤灰燼。梁興望着那灰燼,心中一陣恍惚,做了場怪夢一般。然而,回想前後所見,那人裝扮雖怪異,舉動雖僵硬,但真真确确是活人。隻是,活人如何能燃燒升空?
梁興舉燈望向周邊,兩邊皆是高牆,巷底那院門緊閉。他走到那院門前,門環上挂了一隻大銅鎖,鎖上生滿鏽迹。他從來不信鬼怪,這時卻驚怔不已。心裏記挂着施有良,便回到巷口,将燈籠還給那人,疾步走到施有良院門前。那裏也圍了些人,提着燈籠照看議論。梁興忍住悲懼,湊近前去,見施有良已被燒得焦黑,全然辨不清面目。梁興眼睛一熱,眼淚頓時滾落。
他不願旁人瞧見,忙轉頭離開,用手背擦掉淚水,走進了那院門。
屋裏亮着盞油燈,瞧着卻幽暗空寂。院裏一切如故,牆邊水桶扁擔、牆角水缸、窗邊小桌小凳都無比熟稔。院裏那株杏樹,他常和施有良在樹下吃酒論兵法。甚而牆角牆頭那些草,都如親故一般。
走進堂屋,見中間方桌上,那盞陶燈孤零零靜燃。桌面上蒙了一層灰,靠左邊擺了一壇酒、一隻酒碗,碗裏還剩一半酒。施有良酒量小,獨自吃酒,從來都隻燙半瓶,拿小盞慢斟,且離不得下酒的姜豉、糟瓜齑,如今卻用壇碗淨吃梁興心裏悔痛,眼淚又滾了下來。
這時,有人走進了院子。梁興忙又擦掉淚水,扭頭一看,竟是梁紅玉,換了身半舊青布衫褲,頭上也隻包了張青布帕,扮作了尋常民婦。梁興正備感孤單,見到她,心頭不禁一暖,忙問:“你如何尋到這裏的?”
“爲姊的自然知曉爲弟的心思——”梁紅玉笑了笑,随即正色道,“那個燃火怪人似乎正是我劫到暗室裏的紫衣人。”
“你也見到他了?”
“嗯。不過略晚了一步,隻匆忙瞧見一眼,未看真切,但身形極像。施有良最後似乎朝你喊了句話?”
“救我妻兒,貼職。”
“貼職?大臣兼領館閣學士之職叫貼職,劫走他妻兒的是個館閣學士?”
“不清楚。”
“那紫衣怪人殺他,是爲滅口。除了他,還有誰知情?”
“崔家客店。”
“我們得趕緊去。”
“你傷勢如何?”
“不打緊。要走便盡快。”
梁興忙随着她一起走出院門,人們仍圍在施有良屍首邊。他隻看了一眼,心裏又一痛,忙扭過頭去牆邊牽馬,梁紅玉也将一匹白馬拴在那馬樁上。兩人一起騎了馬向東趕去。
半個多時辰,才趕到東水門。出了城,剛過梢二娘茶鋪,便見對岸火光閃動。梁興忙到河岸邊一望,是崔家客店,燃起了大火。他忙驅馬過橋,急趕到崔家客店,附近一些人已拿了水桶、木盆在那裏奔忙救火。
着火的是客店場院東側那間房,火勢急猛,房子周邊及房頂都燃着火焰。門窗都關着,被大火罩住,聽不到裏頭動靜,不知房内是否有人。梁興幾回想破門進去,都被烈焰逼回。隔壁老樂清茶坊的茶棚緊挨這間房,也被燃着。一旦遷延過去,整條街都難幸免。梁興渾忘了來此的緣由,見那茶坊牆邊有隻鐵鍬,忙抓過來,奮力鏟土,揚向棚頂和柱欄,阻擋火勢遷延。
幸而天靜無風,對岸軍巡鋪的潛火隊鋪兵也及時駕船趕到。三個鋪兵拎着一隻巨大牛皮水袋在河邊灌滿水,搬上岸,那袋口紮了一根長竹管,兩人擠壓水袋,一人手執竹管,管口噴出水柱,射向房頂火焰。另兩個各抱一隻牛胞水囊,也加緊望空滋水。
梁興鏟了數百鍬土,終于将茶坊這邊火勢阻住,但棚頂後頭火焰仍在蔓延。他見鋪兵船上還有一根唧筒,便跑去抱了下來。一根粗長竹筒,兩端開孔,中間插了一根木杆,杆頭裹絮,緊塞在竹筒中。梁興将竹筒伸進水中,抽動木杆,吸滿了水,抱着奔到棚子前,用力推動木杆,水柱随之射向棚頂火焰,比土鍬靈便許多。他來回奔了十幾趟,終于将棚頂的火也澆熄。其他人也将旁邊那間房的火澆滅。
一個鋪兵踹開了門闆,走進去查看,随即驚呼起來。梁興忙跟了進去,見地上躺着個人,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身上橫壓一截木椽。他忙走近,俯身去探脈息,已經死去。一轉頭,牆角還躺着一個,五十歲左右男子,也已咽氣。
那個鋪兵在一旁驚喚:“這邊還有一個——”他回身一看,窗下還躺着一個中年婦人。那鋪兵指着說:“那個是夥計賈小六,這兩個是店主夫婦。”
梁興環視三具屍首,房子着火,屋中三人卻并未逃跑或呼救。看來,起火前這屋中三人已經昏迷,定是有人下手。
其他人也擁進屋中來瞧,梁興便轉身出去,見梁紅玉牽着兩匹馬站在河邊。
“那店主夫婦都死了?”
“嗯,還有個年輕夥計也死在裏頭。”
“看來這三人都知情。除了這崔家客店,還有其他知情人嗎?”
“我這裏再想不出。”
“我倒想到一個疑處,紫衣人爲何要燒死施有良?”
梁興聽了,也頓時發覺其中古怪:施有良和崔家客店這三人皆是受冷臉漢驅使,與紫衣人應無幹連。崔家客店這三人之死,雖使了掩迹之法,卻并不詭怪,應是冷臉漢派人下的手。施有良卻是被紫衣怪人燒死,難道他發覺了紫衣人行蹤?但紫衣人行迹如此妖異,何懼行蹤被發覺?
梁紅玉又問:“你信不信那紫衣人是妖怪?”
梁興搖了搖頭:“我所見,他是人。”
“我見的也是人。他若真是人,便會留下蹤迹。看來我們得再回去查查,看他是如何從那巷子裏火遁的”
四、溺死
張用見那兩個漢子将船急劃過來,靠到了岸邊。
不等船停穩,前頭那個已飛跳上岸,轉眼便逃沒了影。後頭搖橹那個也慌忙跟上,卻一跤滑倒在水裏。張用笑着朝他大叫:“快逃、快逃,水妖追上來了!”那漢子越發驚慌,撲爬了幾回,才算站起來,也迅即濕淋淋地逃走了。
張用望向那船,天色雖更暗了,卻仍能辨得出銀器章那團胖壯身影,趴伏在船裏,一動不動。死了?剛才那水妖離銀器章至少有三四尺遠,隻念了陣咒語,并沒見他動手,銀器章是被咒死的?張用極好奇,想趕緊過去瞧瞧,忙轉身跑到門邊,用力拍門大叫:“妖怪來了!開門!”
院子裏卻靜無聲息,張用忙走到前窗邊,透過窗格,朝外觑望,外頭昏麻麻的,隻能瞧見空牛棚、石臼、石碾和其他一些農家什物,并無一個人影。再一斜瞅,院門半開,那婢女也逃走了?再沒其他人了?
張用轉身環視房内,這時屋中已經昏暗,且盡是竹架,别無稱手器具。他忽記起牆角有個預備給蠶蟲煨火保溫的生鐵小火盆,忙走過去,抱起那火盆,用力砸撞窗格。費了許多氣力,終于撞出個窟窿。瞧着差不多時,丢下火盆,伸出頭手,鑽了出去。可才爬到一半,髋部被卡住,出不得,也退不回,身子擠在窗窟窿間,如同一隻長腰蜂被蛛網粘住。他從未這般尴尬過,不由得笑起來。笑了一陣後,手腳越發虛軟,更使不上力。加之這一天隻吃了一張餅、喝了半碗粥,又窮思亂想了許多事物之理,耗盡了心神。最後一些氣力都使盡後,他不覺垂頭松臂,酣然睡去。
“小相公!”“姑爺!”
他被哭叫聲驚醒,睜眼一瞧,天竟已亮了。再一擡頭,犄角兒和阿念并肩站在旁邊,阿念仍戴着那頂帷帽,紅紗卻撩起在帽檐上。兩人都驚望着他,眼裏都汪着淚,見他動彈,又一起驚笑起來:“小相公沒死!”“姑爺活了!”
張用笑起來:“那蜘蛛嫌我隻會屙屎、不排蜜。”
“啥?”
“肚皮硌得痛!”
“哦!”犄角兒和阿念忙一起抓住他的手臂拽扯,卻拽不動。
這時又有幾個人趕過來,七手八腳,撬窗抱拽,将他從那窗窟窿裏救了出來。他這時才看清,那幾人是滄州三英、程門闆、範大牙、胡小喜。
程門闆一直立在一邊,仍如一塊門闆,這時才開口吩咐那兩個小吏:“去查查,看有沒有人?”
“不必找了,都逃了——”張用随即想起銀器章,忙轉身尋看,這院子一排四間房舍,東牆邊有個窄道。他忙走過去,見那裏有扇柴扉通往河邊,便快步走了出去。那隻船仍泊在水岸邊,卻沒有拴纜繩,幸而被那段棧橋攔住,沒被河水沖走。銀器章也仍趴伏在船艙中,戴的幞頭不知去了何處,發髻散亂,頭發一绺绺濕垂在船闆上,上半身也似泡過水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