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興悶思半晌。今夜借譚琵琶這假紫衣人,雖将那三路人誘來,卻并無所獲,徒送了許多性命。方肥、楚瀾皆是高明之人,冷臉漢及背後主使也非庸人,恐怕很快便會識破,定會繼續追尋那紫衣人,勢必會引出更多殺戮。他想到“武”字,低聲說:“尋見紫衣人,終止這些争鬥厮殺。”
“好,你去牽馬,我去還船。咱們下一座橋頭會合。”
梁興心頭松了一些,點點頭,将船篙遞給梁紅玉,抓起那把刀,轉身跳上岸,去林子裏尋見那匹黑馬,牽出來時,梁紅玉那船已輕快漂遠。他騎上馬,并沒有去追,隻緩辔而行。一路思尋,越發覺得,人世真如暗夜,尋路難,循路不偏更難。
眼下要追查那紫衣人,卻不知其來由。那人又行蹤詭異,能夠随意出入密閉暗室,形同鬼魅,如今不知遁去何方,到哪裏尋去?
他思忖許久,忽而想到一人——施有良。劫持施有良妻兒,脅迫他的,自然是冷臉漢一夥人,施有良恐怕知曉紫衣人來曆。無論如何,該去問一問。隻是不知施有良現在何處,先到他家中瞧一瞧。
尋到這個線頭,他略振作了些。旋即想到梁紅玉,恐怕不能再讓她牽扯進來,她受了傷,性情又太過執著,還是遠離爲好。他見前頭有條岔路,便從那裏離開了河邊大道,沿着一條土路,向南行去。夜路崎岖,馬行不快,等繞到城南的戴樓門時,已是清晨。
他想,白天前去,若被人瞧見,又得給施有良增添麻煩。自己也已困乏,不如晚上再去。于是,他在城外尋了間客棧,将馬牽到後院,叫夥計喂飽。而後胡亂吃了一碗菜羹、兩個肉餅,便去房裏躺倒大睡。
等他醒來時,已是傍晚。他怕又有人跟蹤,算過房錢馬料,騎馬在城外繞了一圈,吃了碗棋子面。等到天黑後,才慢慢進城,一路都沒發覺異常。來到西興街口,見小街已經沒有行人,隻有一些門縫裏透出些燈光。看到左邊第五家門縫裏也有些微光,梁興心裏頓時翻湧。這扇門,他曾當作家門一般。
下馬走到院門前,他猶豫片刻,才擡手敲門。半晌,裏面應了一聲,随即一陣咳嗽,是施有良。
院門開了,背着光,隻見消瘦身影,看不清臉。施有良身上原本時常帶着軍器監桐油硫黃的氣味,這時卻變作濃重酒氣。
梁興張開口,卻喉嚨發澀,咳了一下,才喚出口:“施大哥——”
“哦你?”施有良有些驚訝,又有些虛怯。
梁興正要再次開口,忽覺旁邊火光閃亮,扭頭一看,愣了一下:一個人一手舉着火把,一手搖着銅鈴,朝這邊走了過來,身形步姿極僵硬。裝扮更是怪異,頭戴朱紅道冠,身穿紫錦衫褲,身披紫錦大氅。看體格是男人,臉上卻畫眉塗脂,嘴唇抹得鮮紅。
那紫衣怪人走到梁興近前,卻不看他,轉身望向施有良。火光映照之下,梁興才看清,幾日不見,施有良竟枯瘦得不成模樣。他盯着那怪人,目光急顫,嘴唇也抖個不住。
那怪人搖動銅鈴,口中急念了一串古怪話語,念罷之後,嘴中忽然噴出一道火焰,直沖向施有良。梁興大驚,忙要伸手去救,施有良已慘叫一聲,渾身旋即燃起火來。梁興忙一把脫下外衫,施有良已奔跳出門來,栽倒在街上,不住打滾慘叫。梁興拼力揮動手中布衫,去撲打他身上火焰,卻哪裏撲得滅,隻聽到施有良嘶聲大喊:“救我妻兒!貼職!”連喊了數聲後,再不動彈,火卻仍未燃盡。
梁興悲怒至極,轉頭去尋那紫衣怪人,卻見那紫衣怪人往街那頭快步逃去。他從馬背上一把抽出鋼刀,急追了上去。那紫衣怪人卻拐向了旁邊一條小巷。街上鄰舍聽到慘叫聲,紛紛出來探看。
梁興飛奔到那巷口,見那巷子是個死巷。那紫衣怪人剛奔到巷子中間,忽然停住腳,伸出右手,朝空中舞弄了一番。又倒轉左手,将火把伸向自己後背,竟點燃了那件紫錦大氅。随後将火把向後用力一抛,險些砸中梁興。梁興忙閃身避過,卻見那怪人立在那裏,一動不動,火焰已燃遍後背。
梁興驚在原地,身後許多人紛紛趕來,也都駐足驚望。
古怪卻并未結束,那怪人靜立片刻,全身已燃着,雙足卻忽然離地,身體緩緩升起。衆人頓時驚叫起來。那燃火身軀卻不斷上升,灰燼不住飄落。升到半空中時,竟燒得隻剩一簇火焰,旋即燃盡。
巷子頓時一片漆黑
四、水妖
張用總算能站得起來了。
這一天一夜拘綁,讓他對筋骨、血脈、肌肉、呼吸有了不少新見,他繞着蠶床,一邊甩動手腳,一邊連聲感歎:這身體真是奇妙至極,一毛一孔、一精一血、一筋一骨,拼湊起來,竟能如許靈敏、強韌,不但能感能覺、能知能思,更蘊藏喜怒哀樂萬端情緻,演化出善惡美醜無限樣态,真正是天地之靈、萬物之英。他原本便對造物驚歎不已,這時更是崇仰無比,不由得朝天拱手一揖:“我不知您是神是仙、是靈是氣,無論如何,請受張用一拜!”
“你在拜誰?”門忽然打開,剛才那綠衫婢女端着一盤飯菜走了進來,那雙水亮大眼裏滿是疑義。
“拜那個叫你端飯菜進來的。”
“章員外?他還沒回來呢。”
“呵呵,那便拜沒叫他回來的。”
“嗯?”女子越發納悶。
“你是阿翠。”
女子瞅了他一眼,仍不答言,将托盤擱到門邊一張舊木桌上。
張用細瞅着她,不由得贊歎:“真正奇妙,他不但能叫人說真話、道假話,還能叫人假裏藏真、真中藏假,或似真實假、似假實真,更或是不真亦不假、似真又似假——唉!真正奇妙!”
女子聽得疑惑,微有些惱:“不知你在叨嘈什麽,你不餓?”
“又餓又脹,得先解手。哈哈,上邊吃、中間消、下邊解,生而即知,不學自會,奇妙奇妙!”
女子臉頓時沉下,轉身快步出去,朝門邊冷聲說了句:“給他拿個馬桶進去,門鎖好。”
一個身着褐綢衫的壯漢提了個舊馬桶,進來擱到門邊,出去鎖上了門。張用笑着過去,溺了泡長尿,又細細參研了一番排洩的道理。轉身見那托盤裏有兩張油餅、一碟麻油蘿蔔丁、一碗麥粥,他剛要伸手去抓那油餅,忽而想起便後人都要洗手,不由得停住手,又細考起髒與淨的道理。
就這般,以往從未留意之事,樣樣都變得新鮮,他一件件細察細想,全忘了身在何處、爲何而來。直到後窗外傳來那女子聲音:“你們兩個去接員外。”
他聽到後,不由得走到後窗邊,向外望去,一眼先看到寬闊河水,映着夕陽餘晖,萬尺金緞一般,果然是黃河。房後一段斜坡,生了些青草,水邊搭了座木棧橋,橋邊拴着隻敞口小船,梢闆上亂堆了些麻繩,一隻長橹斜架在尾闆上。張用并沒看到那綠衣婢女,隻見兩個褐綢衣漢子走下草坡,一起上了船,一個解開纜繩後,坐到了船頭梢闆上;一個立在船尾劃橹,顯然是個熟手,雖是橫渡,卻劃得平穩輕快,很快便遠離棧橋,筆直駛向對岸。
張用望着那河水,想到百十年來,黃河屢屢改道泛濫,不知沖毀了多少民屋田地。朝廷爲尋治水良策,也不知起了多少争議,花費了多少民力物力,至今卻始終無能爲力。張用一直想沿着黃河,走到源頭,去探查一遭,看能否尋出個利導之法,卻始終未能成行。這時黃河就在眼前,水聲漫漫,似在低聲喚他。他想,等了結了眼前這樁事便去。
分了一陣神,再看那隻船,竟已駛到了對岸。那岸邊有株大柳樹,樹身彎垂到水邊。那船便泊到了那柳樹旁,一半船身被柳蔭遮住。船上兩個漢子這時望過去,身形已小得不足一尺。劃橹那個坐到船尾歇息,船頭那個彎着腰,将纜繩拴到了樹幹上,而後跳下船,在岸邊來回走望。
那岸上稀落有些行人車馬往來,田間散布村落,四處升起炊煙。半晌,夕陽落山,暮色漸起。有個人走向那隻船,隻能隐約辨出似乎是個盛年男子。岸上那漢子迎了過去,兩人一起走近水邊,漢子扶着盛年男子上了船。那漢子仍走到船頭坐下,盛年男子則坐到了船中間,劃槳漢子也随即起身,搖動長橹,小船向這邊駛來。
這時對岸景物已被暮色掩住,河面一片蒼茫。張用一直瞅着,小船駛到河中央時,隐隐辨出,那盛年男子肥頭寬肩,下巴一圈絡腮濃須,正是銀器章。隻是,銀器章平日渾身散着豪闊氣,即便坐着不動,也昂昂然的。這時他卻不時向前後觑望,隐隐透出些不安。張用不禁笑起來,假虎如今成賊鼠。
他正笑着,那船後一丈多遠處,水面忽然一亮,再一瞧,一團亮光從河水中浮晃而出,圓月一般。
咦?月亮從河中間升起?不對呀,今天才月初。張用忙仔細望去,并非月亮,而是一盞白琉璃燈。随着那亮光,一團影子也跟着浮了起來,立起在水面上。映着那光,張用一眼瞧出,是個人。
那人頭戴銀閃閃蓮花道冠,身穿紫袍,肩披一領紫錦大氅,臉抹得粉白,嘴又塗得血紅。他挑着那琉璃燈,伴随一陣急急銅鈴響,竟在河面上踏水而行,疾步追向那船。
船上三人也已發覺,一起回頭驚喚。張用聽到銀器章連聲催嚷:“快劃船!快劃船!”粗砺的聲音在河面上回蕩。
船尾那漢子慌忙加力,急急搖橹,船随之加速。紫衣道人卻緊追不舍,在河面上疾奔,紫錦大氅于風中招展飛揚。不多時,他便追上那船,直奔到船右側,扭頭望向船中的銀器章,忽然放聲念起了咒語,銀器章驚得縮到船舷另一側。
那道人念了幾句之後,銀器章猛然慘叫一聲,随即趴伏在船裏。那道士也停住咒語,沉入水中,不見了蹤影。
河面頓時變暗,除了水聲,再無聲息
五、失神
陸青來到皇城東華門外,穿進斜對面一條巷子。
他是來尋皇城使窦監。此前他已打問到,窦監是個孤兒,楊戬将他收養進宮,一力扶持至六品内侍都知,出任皇城使,并将這巷中一院房舍賞給了他。皇城司設在東華門内的左承天門,由此處步行去皇城司隻需一盞茶的工夫。
陸青來到那院門前,見黑漆門樓雖不雄壯,卻也透出肅然貴氣。他抓起門環輕輕叩響,應門的是個年輕白嫩男子,頭戴直角幞頭,身穿紫絹袍子,是個内侍。陸青報上姓名,說明來意。那内侍翻了翻眼,說了聲“且等着”,便關門進去。半晌出來又翻翻眼:“進來吧。”
陸青随着他走進院中,見裏頭并不寬闊,廳前兩株古松,恐怕有上百年,樹身如蟒盤曲,樹冠巨傘一般,幾乎将院頂遮盡,院裏十分陰涼,甚而令人背寒。
陸青走進廳中,見窦監端坐在一張黑漆椅子上,身穿一件白絹涼衫,直直瞅着他。面皮白淨,臉型圓柔,五官和順。雖已年近四十,乍一瞧,似個二十來歲溫善士子。唯有那目光才顯出年紀,沉暗、謹慎、細敏、狠利,混雜了在宮中三十年拼争之迹。與清明那天不同,今日他眼中更透出些哀寂、惶惑,恐怕是由于楊戬之死。
窦監并未起身,也未請陸青坐,開口便問:“你要問什麽?”聲音喑啞冷厲,如同利刃劃破布帛。
“清明那天,楊太傅到汴河,是否去見王倫?”
“那天你在太傅轎子邊,看來并非偶然?”
“我在尋一個孩童。”
“你去那轎子邊做什麽?”
“那孩童是個孤兒。”
窦監目光一顫,眼中寒意陡升:“你對太傅做了些什麽?”
“窦都知寸步不離,護着那轎子,豈會不知?”
“我你”
“窦都知當年有楊太傅救護,我要尋的那孩童,卻生死不知。”
“什麽孩童?”
“他名叫王小槐,王豪之子。”
“我并不認得,也不曉得。”
“他與楊太傅同鄉,拱州睢縣帝丘鄉。”
“這又如何?”
“王豪臨死前,将帝丘那片田地獻給了楊太傅。今年元宵節,王小槐又将田契交給了杜公才。之後,他便失蹤不見。”
“田契一事,我知道。但那孩童去向,太傅不知,我也不知。”
“清明那天,林靈素現身汴河,身後跟了兩個道童,其中一個便是王小槐。”
“哦?你既然已知他下落,來我這裏問什麽?”
“窦都知可否認得建隆觀道士陳團?”
“不認得。關于林靈素,你還知道些什麽?”
“王倫。”
“王倫?”
“去年臘月,王倫被捕,該是窦都知所爲。”
“是我。他和林靈素有何關聯?”
“王倫被捕後,爲何旋即又被放出?”
“太傅下的令,我隻奉命,其他一概不知。”
“王倫爲何去登州?”
“他去了登州?”
“ 他身邊跟了兩個人,不是窦都知所差?”
“兩個人?”
“清明那天,楊太傅趕去虹橋,王倫也去了那岸邊。其中緣由,窦都知也不知情?”
“我隻奉命護行”窦監眼中露出失望,甚而有些委屈。看來他确不知情,楊戬也并未全然信任于他。楊戬一死,他失了依靠,今後恐怕極爲艱難。
“窦都知也不知王倫下落?”
窦監搖搖頭,兩眼失神。
“窦都知可知唱奴李師師近來動止?”
窦監呆望門外,片刻才回過神:“李師師?你問她做什麽?”
陸青見他事事懵然,便笑了笑:“多有攪擾,在下告辭。”
“慢着。你既然來了,便替我相一相。”
陸青微一沉思,道了句:“從此孤舟迷江海,何如村岸泊炊煙。”
窦監聽後,又怔望向門外松蔭。半晌才回過眼:“多謝陸先生開示。我會差人留意查尋王倫與王小槐。另外,李師師似乎也失蹤不見,李供奉暗中派了人去尋她。”
“李彥?”
“嗯。此事不尋常,陸先生自家當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