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死結(2)

第362章 死結(2)

他先有些憤恨,但看到鐵志那生鐵一般的目光,忽而生出同類相親之感。這些年,他雖然自在,卻越來越孤寂。有時躺在客店床上,甚而想一睡到死。鐵志目光聲氣雖都冰冷,他卻覺到一絲暖,不由得點了點頭。

于是,他便跟随鐵志,聽他調遣。那些差事與他這幾年所爲并無分别,卻多了上司、幫手,讓他不再孤寂,覺得自己從孤魂漸漸做回了人,又能言談,甚而說笑了。

清明之前,鐵志又交給他一樁差事——盯住梁興。他早已聽聞梁興名頭,盯了幾天後發覺,梁興也是個孤往之人。隻是梁興之孤與自己之孤似乎有些不同,他卻辨不清不同在何處。

清明上午,梁興和施有良一起去河邊程家酒肆吃酒。他也跟了進去,獨坐在旁邊一張桌上,要了些酒菜,側耳偷聽。梁興那時并不知施有良已經背叛于他,話語神情間,時時透出一股熱氣。魯三刀這才發覺,自己與梁興不同正在這冷熱。

雖同爲孤寂,自己的門窗全都封死,自家出不得,外人也進不來。梁興的門窗卻随時能打開,他可出,人也可進。

他也忽然明白,自己當年逃出汴京,縮在那個草窩時爲何要哭:那是心裏頭那個自己在呼救,讓自己莫要丢棄自己。他當時卻沒聽見

魯三刀坐在那裏,失了神,全然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直到甄輝過來誘騙梁興,梁興縱身越過欄杆,奔向鍾大眼的船,他才頓時驚醒,忙跟了過去。望着梁興背影,那身形步态,處處皆迸發熱氣。魯三刀心裏忽湧起一陣妒恨,想将梁興的門窗盡都封死,讓他也嘗嘗自己所受之孤冷。

然而,梁興雖屢屢身陷險境,身上那股熱氣卻絲毫不減。這令魯三刀越發怨恨,卻始終無可奈何。昨天,梁興更耍弄了他,從任店脫身。

他帶了幾個手下,趕到城南,守在劍舞坊周圍。一直等到深夜,果然看到梁興走了過來。不過梁興并沒有進劍舞坊,而是溜到紅繡院西牆,翻了進去。魯三刀正在納悶,卻見幾個人先後走到那西牆邊,也翻牆進到紅繡院。其中一個他一眼認出,是摩尼教四大護法之一的焦智。

魯三刀越發吃驚,難道紫衣人藏在紅繡院裏?鐵志曾吩咐,隻劫紫衣人,莫動摩尼教。他思忖了片時,便叫幾個手下繼續在周圍監看,他一個人翻牆進去查探。裏頭那景象更叫他意外,摩尼教徒鑽進那間繡樓,外頭竟有人縱火射弩。梁興兩次打開門,都被劍弩射了回去。那座樓被燒得通透,裏頭的人自然沒有一個能活命。隻是不知紫衣人是否在樓裏。

關于死人,魯三刀這些年早已麻木。梁興的死,卻讓他有種奇異的歡欣。如同困在井底的青蛙,看到井沿上歡蹦的另一隻青蛙掉落下來摔死。

他趁亂離開紅繡院,叫那幾個手下回去,自己則走進對面的劍舞坊,吩咐那媽媽,叫鄧紫玉出來服侍。那媽媽說高太尉辦生辰宴,鄧紫玉被召了去。他隻得悻悻作罷,另選了一個,盡興磋磨了半夜才罷休。那妓女被他擰得渾身是傷,哭個不住。魯三刀不耐煩,将她攆走,自己到桌邊倒了杯酒,正要飲,卻一眼掃見窗外對街店鋪燈籠下,一個人影快步走過——梁興。

四、詐死

範大牙瞞着程門闆來尋張用。

他和牛慕一同查明,甯妝花從應天府将丈夫姜璜的棺木運回了京城。下了船後,一夥賊人謊稱其妹甯孔雀指派,将甯妝花引到甘家面店前,他們買通店裏的熊七娘和後巷對門那老婦人,接連穿過甘家面店和老婦院子,用候在那裏的廂車,将甯妝花和棺中屍首從後面第二條巷子劫走。

牛慕将此事告知妻子甯孔雀,才知姜璜并沒有死,來汴京途中,他跳下船、遊上岸,恰巧遇見一位朋友,他自稱失腳落水,借了那朋友之馬,去追那船。姜璜既然沒死,那棺木中是何人屍首?那夥賊人劫甯妝花時,爲何要連那屍首一起搬走?

範大牙細問過甯孔雀後才知,甯妝花所乘之船,竟是清明正午發生神仙異象的那隻梅船。他聽後大爲震驚,這一向汴京城諸多兇案皆是由那梅船引發,其中有個要緊嫌犯,穿了件紫錦衣。據甘家面店的熊七娘所言,她曾看了一眼那屍首,那屍身上也穿了件紫錦衣。範大牙這才恍然大悟,那夥賊人如此慎重,花這許多氣力,原是爲那紫衣人,甯妝花則隻是順帶被劫。

更奇的是,清明那天晚上,城南蔡河邊一座院子裏,有幢新造的樓竟淩空飛走,當時樓中有汴京十六巧,也跟着一齊消失不見。幸而作絕張用拆穿了其間詭計,幕後主謀者乃是銀器章。開封府介史程門闆在查看那院子時,發現牆邊土中埋了具死屍,身穿妝花綠緞衫。範大牙聽說後,立即想起曾打問出,劫甯妝花的那夥賊人雇的車也停在那院外,忙叫牛慕一起去認。沒料到,那屍首竟是甯妝花丈夫姜璜,姜璜身上還有一根銀管,裏頭有些煙燼,殘餘一股異香,是迷煙管。

看到那迷煙管,範大牙頓時明白了前後因果:姜璜與人合謀,在應天府詐死,誘使妻子甯妝花前去扶柩。他躺在棺木中,上了梅船,以迷煙迷昏船上那紫衣客,悄悄搬進棺木中,自己爲隐藏行迹,跳進水裏,遊上岸,借了匹馬,急趕回京城。他京城的同夥則等在虹橋,劫走了甯妝花和紫衣客,運送到城南那院中,和那十六巧一同遁走。姜璜則被銀器章滅口,埋在了那院裏。

範大牙雖想明白了其中原委,心裏卻頓時閃出一個疑慮——那個人,他父親,說自己女兒也被那夥賊人劫走,也在盡力追尋。

那夥賊人行事如此謹慎詭秘,顯然并非尋常劫匪。張用推測銀器章應是間諜,他恐怕不會去劫尋常女子。那個人難道在說謊?他尋的并不是女兒,而是紫衣人?如今看來,他那神色雖有些憂悶,卻似乎并非亡失女兒之焦。而且,女兒被劫,他不但未到開封府報官,反倒似乎怕被人知曉一般,隻獨自在暗中找尋。

範大牙越想越可疑,他雖不願見那人,這幾日卻都每天盡早回家。那人卻再沒來過。他娘天天盼着,失了魂一般,不住進進出出。煮飯時不是忘了鹽,便是煳了鍋。範大牙瞧着,心裏又疼又憐,越發憎恨那人。可不知爲何,他又不願讓官府知曉此人疑處,因而未曾告知程門闆,隻想先暗中查明白。其間因由,他不願想,甚而不敢想。

他四處去尋那人,卻沒尋見。心想,那人若真與紫衣客有關聯,此事非同尋常,僅憑一己之力,恐怕查不出什麽來。他又想到了作絕張用,便喚了牛慕夫婦一起來登門求助。

他們跟着犄角兒走進張用卧房,見張用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形容倦怠,眼中也沒了神采。見到他們,坐都坐不起來,隻微扭過頭瞅着,似乎着了大病。範大牙忙要開口問訊,張用卻先開口:“沒摔死,也沒走死,便成了這般模樣。等喂飽了腸胃,便能好些。你先說你查到了什麽。”

犄角兒搬過三隻小凳,擺到床邊,難爲情道:“家中椅子盡都被小相公拆去做其他用了,三位将就坐一坐。”

範大牙和牛慕坐了下來,卻有些别扭。甯孔雀忙說:“我站着吧。”

範大牙見張用那雙失神眼直瞅着自己,忙講起自己和牛慕一路所查。講到一半,阿念戴着紅紗帷帽、提了個雙層漆木食盒進來,犄角兒扶着張用背靠牆坐穩,阿念走到床邊,卻不将帷帽摘去,将食盒擱到張用面前。張用連擡手的氣力都沒有,兩人便一左一右,各自端起碗,喂張用吃。張用左一口面,右一口粉,進嘴便飛快吞下肚去,全不用嚼,聲響又大,餓犬一般。

範大牙和牛慕夫婦盡都驚呆。張用卻噓溜一口,吸盡一大箸辣齑粉:“我吃,你說,莫停!”

範大牙隻得繼續講起來,卻不時被張用噓溜吧唧聲蓋住,時斷時續,總算講完。張用也吃盡了食盒裏所有飯食,臉上果然顯出血色,手也能動了。他從阿念手中接過一碗姜蜜水,一氣喝盡,用手背抹了抹嘴,打了個翻江倒海的飽嗝,這才笑着望向甯孔雀:“怪道那樓上住了兩個婦人,另一個原來是你姐姐。”

範大牙沒聽明白,甯孔雀忙問:“張作頭見我姐姐了?”

“人倒是沒見,隻見了個空房。昨天我去了西郊一個莊院,那後院樓上住過兩個婦人,一個是朱克柔,另——”

“我家小娘子?”阿念怪叫起來,“張姑爺見我家小娘子了?你将才怎麽不說?”

“我沒見到人,隻見了空房。”

“那我家小娘子去哪裏了?”

“不知。”

“不知?”阿念又要哭起來。

“我隻憑氣味,知道你家小娘子曾在那房裏住過。那房裏極整潔,她自然絲毫不慌,阿念你也莫慌——”張用轉頭又問甯孔雀,“你家姐姐所佩的香,可是沉香、檀香、乳香、琥珀、蜂蜜、茉莉花、栀子七種香合制成的?”

甯孔雀一愣,忙點了點頭:“我姐姐受不得香氣過于濃雜,她閑常又最好讀東坡先生詩文。幾年前,她在香藥鋪見到人家賣東坡先生的六味香方,覺着簡淡清和,正合她脾性。她又獨愛栀子香,便添成七香,自己合制。我身上這香囊便是姐姐給我的,張作頭在那房裏聞到的是這香氣?”甯孔雀從腰間解下一個綠緞香囊遞給了張用。

張用接過,用力一吸,閉着眼回想片刻,随即笑道:“是這氣味,是你姐姐。”

五、齋郎

陸青又去訪那個李齋郎,這回他在家中。

一個仆婦回禀過後,引了陸青進去,并未點茶,隻讓他坐在廳中客椅上等待,随即便轉身出去了。陸青環視這房舍,雖略有些窄,但裏頭縱深,恐怕有幾進院落,屋中陳設也處處透出翰墨雅貴之氣。京城地貴如金,李齋郎父親是從五品官階,許多官俸高過他的,在京中都隻賃房居住,買也隻敢選在郊外。看來其父是個善于營謀之人。

陸青坐了許久,才聽見後頭腳步聲響,一個年輕男子走了出來。大約二十七八歲,一身松散裝束,頭上未戴巾,露出牙簪絹帶頂髻,身上披了件寬大白絹袍,并非見客之禮。步姿也散漫不恭,是個不慣拘束、清高自傲之人。進來之後,他先掃視了兩眼,目光輕慢,眼含嘲意。

陸青起身緻禮:“在下陸青,貿然叨擾,還請李齋郎見恕。”

“你便是那個相絕?”李齋郎眼露不屑,并未請陸青坐,自家先坐到主座上,跷起腿,雙手懶搭在扶手上。

“不敢。在下來,是尋問一個人下落。”陸青并不希求被敬,渾不介意,重又坐了下來。

“什麽人?”

“王小槐。”

李齋郎面色微變:“你尋他做什麽?”

“受人之托。”

“他家已經絕戶,誰人托你?”

“三槐王家,幾世名族,親族仍在。”

“王小槐已被人燒死在虹橋,你來我這裏尋什麽?”

“李齋郎果真相信他已死了?”

“開封府早已結案,難道還有假?”

陸青見他人雖傲慢,卻畢竟年輕,隻須輕輕挑破那層狂氣,便沉聲道:“王小槐那夜在這宅子中,先已被人下了毒。”

李齋郎面色頓變,登時坐直,語塞片刻,才勃然發作:“你你這江湖蔔算、欺愚騙财之徒,竟敢來這裏雌黃行詐!”

陸青見他那惱是真惱,看來并不知情,便又問了句:“開封府查辦這樁案子時,李齋郎恐怕沒有告知他們,王小槐那夜是從貴府出去的?”

李齋郎怒瞪過來,眼裏卻隐現虛怯:“我好生接了他來,他卻自家逃走,與我何幹?”

陸青見他那怯隻是愧,并非畏罪,便淡淡一笑:“此事的确與你無幹。”

李齋郎這才神色略緩:“既然無幹,你爲何來問我?”

“王小槐那夜如何從這裏逃走,李齋郎恐怕也不知曉?”

“那個賊猴兒,誰知他是如何逃走?第二天清早,仆人才發覺大門虛掩着。”

陸青聽到“仆人”二字,立即又想起給王小槐下毒之人。李齋郎看來并不知情,下毒之人應是他家仆人,自然是被人威逼收買,嫁禍給李家。他原要開口說明此事,但轉念一想,此事一旦說破,又是事端。那仆人急中生變,不知會做下什麽。那收買他之人,自然更是有财有勢,絕不會輕易坦認,反倒會設法反擊構陷。欲謀害王小槐的那些人中,能無視李家官位,又能叫那仆人俯首聽命,此人權勢自然遠在知府之上。

陸青想到了一人,宮中供奉官李彥。李彥曾受梁師成之命,與楊戬作對,親自去皇閣村威吓王豪,最終逼死王豪。王小槐使錢托人,去他府中,在他卧房床上灑了些血污,丢了些栗子。他慌恐之下,去潘樓求我相看,那神色懼中含恨,恨的自然是王小槐。使人來李府買通仆人下毒的,恐怕是李彥。李彥如今繼替楊戬,權勢陡升,李家父子與他相抗,隻能招禍。即便不敢追究,也白增驚怕。既然王小槐未被毒死,此事暫時掩過不提爲好。

于是陸青轉而言道:“那日虹橋上燒死的并非王小槐。”

“那是誰?”

“此事已經揭過,李齋郎不知最好。那夜王小槐躲到了其他地方,李齋郎可知,他與什麽人在一處?”陸青話才出口,已覺此問多餘。

果然,李齋郎立即恨恨道:“我連他生死都不知,哪裏知道他去尋什麽人?”

陸青卻立即想起一人,便站起身:“多有攪擾,陸青告辭。”

李齋郎卻冷笑起來:“你這般來,又這般走了?”

“至少查明了一件事。”

“什麽事?”

“王小槐是自家做主,李齋郎并不知情。”

“哼哼!你既然号稱相絕,連這點事都相不出來?”

“慚愧。告辭。”

“慢!你攪了我這一場,好歹該留些謝禮。你替我相一相,瞧瞧我将來如何?”

陸青淡淡一笑,丢下一句:“天高不拒雲去遠,水深何須浪來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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