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僞之輩,世所不能絕也。
——宋真宗趙恒
一、毒煙
趙不尤回到家時,天色已晚。
才進門,瓣兒和琥兒便一起迎上來,姑侄兩個争着問話。一個問董謙,另一個問獅子糖。
趙不尤這才想起上午出門前,答應琥兒給他買獅子糖。哪知今天連逢四樁命案,早忘了這事。他頓時有些愧疚,琥兒能說話後,他便教琥兒凡事要守信。妻子溫悅笑他是才見樹苗,便想架梁。琥兒卻竟明白了何爲守信,并牢牢記住,時常拿來反責他。趙不尤俯身抱起琥兒,忙尋思該如何跟他解釋。
瓣兒則是上午想跟着一起去查案,被溫悅攔住,恐怕在家裏急了一天。這時在一旁不住打岔,倒是替他拖延了一會兒。
溫悅也走了過來,使了個眼色,偷偷将一個小紙包遞過來。趙不尤會意,溫悅料定他會忘了獅子糖,已替他買好了。他朝妻子感愧一笑,忙接過小紙包交到琥兒的小手裏,琥兒頓時歡叫起來。
溫悅笑着說:“爹累了一天,琥兒快下來,今晚隻許吃一顆。瓣兒女判官,你也莫要着慌,先給你哥哥打一盆熱水來——墨兒呢?”
“他還沒回來?我讓他在章七郎酒棧查看。”
瓣兒原本已經端了木盆去打水,聽到後,立即扭頭嗔嚷:“讓他查,他隻會發怔,這會兒恐怕已經變成個泥塑了。”
院門忽開,墨兒走了進來,果然目光迷怔,臉含愧疚。
“泥塑神判回家了!”瓣兒奚落罷,猛地打了個嗝。
趙不尤和溫悅不由得相視一笑。墨兒則越發沮喪。
溫悅忙安慰道:“你莫聽她的,她在屋裏妒了你一整天。你也快洗洗臉,夏嫂早就煮好了飯菜,大家都餓了,咱們好吃飯。”
趙不尤和墨兒洗過手臉,一起坐到飯桌上。瓣兒卻坐在門邊小凳上,悶瞅着院子。
溫悅笑着說:“她在家裏氣悶,拿吃食作伐,下午把一整缽油煎蛤蜊全都吃盡了,吃得從傍晚開始打嗝,就沒住。”
剛說罷,瓣兒又打了個嗝。衆人全都偷笑,琥兒卻大聲笑叫:“姑姑又打嗝了!”瓣兒裝作沒聽見。
吃了幾口飯後,墨兒慢吞吞地說:“我将章七郎酒棧細細搜了好幾遍,都沒找見董謙蹤迹。客棧前後當時都有人,并沒人見他離開,他應該還是藏在客棧某個隐秘處。我便給坊正和胡十将使眼色,讓他們出去鎖上了門,我躲到一隻櫃子裏頭,一直躲到天黑,也沒聽見任何動靜。董謙既能穿門而入,恐怕真是使了什麽奇法遁走了。”
瓣兒忽然笑起來:“某人竟能在櫃子裏癡躲一天,果然是個泥塑的判官。”
墨兒悶聲問:“換作你,你難道有高明法子?”
瓣兒仍不回頭,卻得意道:“我自然有法子。我這法子叫作‘蛤蜊妙法’。我隻在家裏吃着油煎蛤蜊,最多明天,便能知曉董謙是如何逃離章七郎酒棧的。”
“哦?真的?”
“那是自然。”瓣兒扭過頭,得意望過來,“我在帷幄中閑吃蛤蜊,你在千裏外累斷腰腿。咱們比一比,看誰先勘破這謎關。”
墨兒沒有應聲,悶吃了幾口,才又問:“哥哥,你去冰庫查得如何?”
“我沒有去——”趙不尤将冰庫老吏、武翹、彭影兒三樁命案講了一遍。
墨兒聽得睜大了眼睛,瓣兒也起身過來,站在旁邊細聽。溫悅更是連連驚喚:“這梅船案背後究竟是什麽人?又害了幾條性命,哪天才能終了?”
“下午開封府吏人和仵作姚禾去小橫橋查驗了武翹和彭影兒的屍身,武翹和冰庫老吏死因相同,都是被毒煙熏死。彭影兒死因正如我所推斷,是渴餓而亡——”趙不尤發覺瓣兒聽到姚禾的名字,眼睛一亮。今天下午姚禾見到他,神色間也有些赧怯。看來溫悅猜對了,那姚禾雖隻是個仵作,卻品行皆優。瓣兒去了富貴人家,恐怕受不得那些拘管。若能嫁給姚禾,倒也是一樁合她性情心意的好姻緣。隻是不知姚禾是何心思。
瓣兒忽然問:“哥哥,那銅鈴你可帶了一個回來?”
“在我袋子裏,彭影兒懷中那個銅鈴與他的死因無關,因此,我從開封府吏那裏借了一個。”
瓣兒忙去裏屋尋出那個銅鈴,又坐到門邊小凳上,仔細查看琢磨。銅鈴不時發出叮當之聲。
趙不尤他們這邊才吃完了飯,瓣兒忽然跳起來歡叫:“哥哥!看這個!”她一手握着銅鈴,一手拈着個小物件,快步走了過來。走近時,趙不尤才看清楚,那小物件是銅鈴的鈴舌,拴在一根細繩上。而那根細繩上端則系着一個圓底小銅碟。
趙不尤當時也看到這銅碟底面,卻沒想到它竟是緊扣在銅鈴裏,能拔下來。
“這銅碟裏還有些粉末,剛才拔下來時,撒到了我手指上。哥哥你聞一聞——”瓣兒将手指湊近趙不尤鼻端,趙不尤嗅了嗅,隐約一絲異香,夾雜有煩惡氣息。
墨兒忙也湊過來:“我也聞一聞。”
“不給你聞。這是我查出來的——”瓣兒說着抽回手,從袖管裏抽出一張白絹帕子,将指上那些粉末小心揩到帕子上,“哥哥拿去給姚禾測一測,各樣毒物他都能認得出來。”
“毒物?”溫悅驚喚道,“快把那帕子藏好!瓣兒趕緊把手洗淨去,多抹幾道肥皂,洗過的水倒到後院牆角,墨兒幫着鏟些土埋好。”
趙不尤坐在那裏,将那小銅碟按回到銅鈴中,嚴絲合縫,且有四個小卡扣,卡得極緊固,哪怕細看,也看不出竟是倒扣上去的。而銅鈴頂端小銅環的中央,有一個小孔。看到這小孔,趙不尤心裏一震,頓時明白了幾樁命案的關竅
二、兩方
周長清在書房裏等到天快黑時,主管扈山在外頭輕輕敲開了門。
“員外,又有人來住店,也執意要後門邊那宿房。”
“一行幾人?”
“隻有一個。年紀二十八九,中等身材,看裝束像個經紀,眼神陰秋秋的。”
“哦?你們說話時,可避開了先前住進來那兩人?”
“那人說話聲量原本便不高,像是怕人聽見似的。我悄聲說院裏有客人已經安歇,他說話便更輕了,先前那兩人決計聽不見。我照着員外吩咐,先拒了三道,他仍要住那間,房費加三十文也不惜。我便讓他住進去了。”
“好。後門莫闩,虛掩着。”
“曉得——對了,那人進到後院時,窦六正巧出去。窦六偷偷說,這人下午便上到前頭二樓隔間,要了一壺茶,口稱在等人,一直坐到這會兒,都沒見他朋友來。”
周長清這才放了心,自己這邊竟沒發覺,這一方的人來得更早。那人坐在二樓隔間裏,從後窗正好望見那座院子。竟已守了整整一下午。
眼下兩方的人都已到了,隻是仍無法分辨各自屬于哪一方。
據馮賽推測:譚力四人是外鄉人,來汴京隻有三個多月,急切間難尋可靠之人,他們四個恐怕不會找太多幫手;李棄東生長于汴京,又能鋪排這麽些大陣仗,自己不敢輕易露面,恐怕幫手不少。
上午,跟蹤陳三十二的兩人出現後,崔豪和劉八各自跟了一個,将才捎信回來說:兩人都沒尋出背後主使人。
那個閑漢鄧油兒應該是在護龍橋頭傳信給賣餅的馬大郎。崔豪回來後,見馬大郎仍在那裏看着攤子,他恐怕也隻是傳口信,而口信已經傳出。
劉八跟的是那小厮麥小三。麥小三見陳三十二進了那院子後,竟然又過了虹橋,去北岸繞了一圈,而後重又回到這邊,沿着河岸四處閑走了一陣,其間并沒和任何人說話。有隻貨船停到虹橋這頭,是給對面溫家茶食店運的米,那店主尋力夫幫着搬米袋,麥小三便去應工,劉八見了,也忙湊了進去。搬米袋時,他一直緊跟在麥小三後頭。麥小三和其他人招呼過幾句,但都是尋常說笑,與那錢袋下落全然無幹。米袋搬完後,他們幾個去領工錢,每個人五十文錢。麥小三卻沒要錢,反倒從腰袋裏又數了六十五文錢出來,讓店主給他切了一隻蜜燒鴨、一大碗軟爛爊肉,外加五個羊肉餅,說帶回去給老爹老娘吃。包好後,他便提着又往虹橋那頭走去。劉八知道麥小三住在北岸賃的一院農舍裏,他有個相識的力夫也住那裏,便和麥小三搭話,說去尋朋友,跟他一路走。麥小三不但沒有拒絕,反倒很樂意。兩人一路說話,途中麥小三并沒和外人搭話。到了那農舍,他進到自家那小屋子裏,歡歡喜喜拿出買的那些吃食,高聲喚爹娘吃。回頭見劉八那朋友并不在,便極力勸劉八一起吃飯。劉八趁機進去,蹭着吃了一些。麥小三一家三口閑說了許多家常話題,仍絲毫沒有提及那錢袋。劉八吃過飯,再不好久坐,隻得道謝出來。那時已是傍晚,十千腳店這邊,頭兩個人已經住進後門邊的那宿房了。
而耿五則一直守在那街口附近。鄧油兒和麥小三離開後,過了半晌,又先後有兩個人走到這邊,眼睛都盯着陳三十二進去的那院門。
下午耿五傳信給窦六,說其中一個很快便離開了。此人應該便是上了二樓隔間那個,隻是耿五沒有瞧見。另一個則一直來來回回,逛到傍晚才不見了。自然是和先住進後院宿房的兩人一夥,見那兩人住進去後,他才離開。
如此看來,小厮麥小三恐怕是在虹橋北岸兜圈時,将口信傳了出去。這口信并不長,隻需一句“十千腳店後門對面那院子”。接他信的人一定等在虹橋北岸某處。劉八當時跟在後頭,麥小三經過接信人時,若是腳不停步,隻迅速悄聲說出這句話,劉八根本難以覺察。這接信人恐怕正是上了二樓隔間那個。這方人手少,估計是譚力一方。馮賽猜測這一方最先出現的,應該是露面最少的樊泰。莫非二樓隔間這位便是樊泰?
而另一方人手則很多,閑漢鄧油兒、賣餅馬大郎、下午街口監看那人、住進後門宿房的中年漢子和翟秀兒,目前已動用五人,恐怕是李棄東一方。
雙方之人如今都在後門宿房裏監看那院子,都誤以爲裏頭的陳三十二是對方之人,又都不知院裏虛實,皆不敢輕動。
李棄東意欲奪錢,卻不能讓人知曉那袋裏裝的是八十萬貫,因而隻敢讓這些幫手監看,自己則恐怕是在等候時機,親自去奪得錢袋;譚力一方則既要奪錢,更要捉李棄東。李棄東若不現身,他們恐怕也不會輕易出手。
馮賽所設計謀鋪排已定,隻看今晚
三、正眼
管豹守在紅繡院街角,一眼看到梁紅玉走過來,他頓時愣住。
今晚繡樓那場火,第一把便是管豹點燃的。他将一大皮袋油澆在樓闆上,擡頭望向二樓,梁紅玉房中亮着燭光,卻不見人影。想到梁紅玉那傲冷樣兒,從來沒瞧過他一眼,管豹不由得又咬磨起牙齒,恨得嘎吱吱響。同伴在另一側學草蟲叫了兩聲,他聽到後,立即取出火筒,吹燃了火絨,将火苗湊近窗紙,一氣連點了五六處。火頓時燃起來,他盯着那火苗,心裏說不出的解恨,甚而忘記該立即躲開。同伴過來悄悄提醒,他才忙轉身跑到樓前一株大柳樹後,取出弩,搭好箭,全然不顧潛入樓中的那幾個摩尼教徒,隻瞄準了梁紅玉的房門。
隻可惜,跑出來的并非梁紅玉,而是一個男子。看到那男子身影,管豹越發妒恨,連射了幾箭,卻似乎都沒射中。紅繡院裏的人發覺這邊起火,嚷叫起來。那些同伴全都紛紛撤離,他卻仍堅守在樹下。等那些人趕來救火時,二樓早已燃着,梁紅玉卻始終沒有現身。管豹躲在樹後,猜想梁紅玉恐怕是被濃煙熏暈了。再看烈火将那門窗燒成窟窿,梁紅玉不知被燒成何等模樣。想到梁紅玉那明淨英秀的面容,管豹忽然痛惜起來,心裏一陣陣抽痛。他忙悄悄離開,翻牆出去。躲到暗影裏,想到今生再見不到梁紅玉,再忍不住,捂住嘴,嗚嗚哭起來。
那些同伴早已逃離,他卻不願走開,失魂落魄走到街角那間茶肆。這茶肆通夜賣茶水吃食,管豹坐到棚子下,要了一瓶酒,仰頭一氣灌下。覺着不解悲,又要了一瓶,又一氣灌下,胸中頓時燃灼起來,太陽穴也嗡嗡跳響。他坐在那裏,呆望着紅繡院,見後院那火光漸漸熄滅,如同梁紅玉的魂魄也煙消雲散。胸中一陣痛楚,再不管不顧,放聲号啕痛哭起來。驚得那店主老兒忙過來瞧看,他厲聲将老兒罵走,随即又号哭起來。覺得自己魂魄也随梁紅玉而去,餘生隻剩空殼,再無絲毫滋味。
管豹自小家境窮寒,人又生得瘦醜,莫說年輕女子,便是老婆子們也難得瞧他一眼。相過許多回親,全都被拒。心裏又屈又憋,焦悶得胸口燒燎、嘴角起泡。那時鄉裏正行保甲法,他爲了讓自己強壯些,便去應募保丁,天天跟着習武。
身體雖健壯了些,卻仍沒有女子願意瞧他。好不容易,才和遠房一個表妹對上了眼。那表妹模樣雖算中下,性情卻柔靜易羞,被男子略瞅一眼,便立即漲紅了臉,逃得遠遠的。逢到年節,親族相聚時,管豹便有意尋機去瞅那表妹,表妹被他瞅得像隻蝦被投進熱水裏一般,霎時青,霎時紅,不住地躲他。
有年中秋,親族又團聚。管豹見那表妹獨自一人,在後院一株桂樹下摘桂花。他忙悄悄湊過去,又去偷瞅表妹。表妹發覺後,又頓時漲紅了臉,手一抖,一襟桂花全都撒落在地。不過,這回表妹并沒躲開,立在那裏,垂着頭竟哭起來。管豹忙過去,從懷裏取出一直想送給表妹的一張絲帕,小心遞給表妹。表妹接過帕子,捂住臉,又繼續低聲嘤嘤而泣。那神态模樣,叫人又愛又憐,頓時将他的心哭碎。他撲通跪下,也哭了起來:“表妹,你莫哭了。我這心,每天念你念得死幾回,才忍不住瞅你。”
“真的?”表妹忽而止住了哭。
“若有半分假,立即叫我掉進糞池裏,肉被蛆蟲噬盡。剩的骨頭,被野狗叼走,嚼個粉碎!”
表妹聽了,忽而笑了起來,用那帕子朝他臉上一掃,随即羞紅了臉,小蝦一般溜走了。
那之後,表妹不再避管豹,反倒避開族人,有意湊近,和他偷偷言語幾句。雖也時時羞紅了臉,眼中卻滿是愛憐。他從沒嘗過這等滋味,一時涼,一時熱,一時甜,一時麻,自己也成了一隻醉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