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豪在一旁聽着,心想,鄧油兒常日隻在汴河邊替人搬擡貨物,人又得了懶痨一般,每日能吃半飽都不易。這銀子自然是盯看那八十萬貫的酬勞。他忙問:“他住在這橫街裏?”“可不是?在張員外家院牆邊賃了半間草棚子。”
崔豪等鄧油兒走遠,這才起身跟了上去。鄧油兒進到那橫街,行了半段,向左折進一條小巷。等崔豪走過去時,已不見了人影。崔豪忙加快腳步,一直走到巷底,一扭頭,猛然見旁邊一座宅院牆邊果然有座草棚子。他沒敢停步,仍繼續往前走,鼻中聞到一股酒味,眼角餘光透過那扇破木闆門縫兒,瞅見鄧油兒斜靠在草炕邊,正抓着肚條往嘴裏送,走了幾步遠,仍能聽見嘴皮子拌響的吧唧聲。
崔豪留意到,那棚子裏并沒有其他人。鄧油兒既然探到那錢袋的下落,爲何不去報信?
再往前走,便是大片田地。崔豪怕鄧油兒瞧見起疑,便一直穿過田埂,折向西邊,行到一棵大柳樹邊,才停住腳步,躲在樹後遠遠窺望鄧油兒那草棚子。那周圍始終沒有人影。不論鄧油兒是哪一方所使,恐怕都不會來這裏與他相會,讓人瞧見自然起疑。而且,鄧油兒那大吃酒肉的樣兒,也不似在等人,倒像是做完了活兒犒勞自己一般。
難道他在途中已經把信傳出去了?但我一路都盯着,除了将才在那茶肆買酒肉,他并沒和任何人說過話,連腳步都沒停過不對!他在護龍橋邊停過!
崔豪頓時狠拍了一掌那柳樹:鄧油兒是在護龍橋頭傳的信!那橋頭邊是個餅攤,離他隻有兩三步遠。鄧油兒在那橋欄邊用手擋着嘴打哈欠,其實是在給那餅攤攤主傳信。那攤主名叫馬大郎,每日在那裏擺攤,扭頭便能瞧見爛柯寺,若要盯望,再沒有比他更便宜的。不隻盯望,傳信也極便利。他從鄧油兒那裏得了信,隻須在餅攤上擺個約好的記号,雇使他的人便可裝作買餅,過去問到消息。
崔豪恨得想沖進那草棚子,将鄧油兒痛打一頓,從他口中問出主使之人。可旋即想到馮賽叮囑,切不能驚動這些人。他隻有強壓住怒火,憤憤穿過田野,往虹橋那裏走去。
三、主意
繡樓被燒,梁紅玉甚覺解恨。
剛來這裏時,崔媽媽不住向她誇耀這樓造得如何精、如何妙,于她而言,這隻是染污積垢的鐵籠子。聽着頂上不住傳來火燒噼啪聲和梁柱倒塌聲,她心裏一陣陣快意。其間更混着叫嚷聲、奔跑聲,恐怕是院裏的人趕來救火。
梁紅玉轉頭看了一眼梁興,梁興坐在牆邊,也在側耳聽上頭動靜。梁紅玉不由得暗自打量,梁興之前陪楚瀾來過紅繡院一回,她早已聽聞梁興武藝精強,名号鬥絕,不由得格外留意。當時座中其他男人目光如同油手,不住在她身上掃抹,梁興卻始終低着頭吃悶酒,隻偶爾擡頭看一眼,也隻如看某個鮮亮路人。梁紅玉當時暗猜,梁興一定心有所鍾,但那女子恐怕另屬了他人。後來,她才得知那女子竟是對面劍舞坊的鄧紅玉,已經病故。僅這一條,梁紅玉便對梁興多了幾分贊許。
清明那天,她扮作紫癍女去劫紫衣人,又見到梁興。沒想到梁興也卷入那場暗争,并一舉揭開摩尼教陰謀。梁紅玉自小眼高,最見不得男子庸懦,但眼中所見,大多都既庸且懦,少數有才幹雄心者,卻又難免驕狂自負。梁興身上卻看不到這些劣氣。将才,他又犯險去救那使女。梁紅玉極少稱許人爲英雄,這時卻覺得梁興當得起“英雄”二字。
隻是,她看梁興神色間,隐隐透出些灰冷之意。她想,除去鄧紅玉,梁興恐怕還遭遇過其他重大變故。就如自己,被送到這紅繡院,心也頓時灰冷。胸中所餘,唯有一點不甘。不甘屈服,不甘自棄,不甘讓這周遭泥垢染污了自己。
她偷眼細看梁興,忽而覺得,這個男子心性似乎停在了十五六歲。雖然身形魁梧,坐在那裏,卻如同一個孤憤少年,絲毫不見成年世故之氣。他所遭變故恐怕正發生于那時,或許也是蒙受冤屈,痛失至親。否則,神色間不會既憤又傷,厭世之餘,卻能不失赤心。
如同一件珍物,自己失手打碎,雖惋惜自責,卻并不留傷;被人惡意打碎,傷便一直留在那裏。一些人因這傷冷了心,被恨毒害,變得比惡人更狠。而另一些人,怨恨之餘,卻有一片珍念恒存于傷口之下。面上雖硬冷,心卻溫軟。見不得善被欺,容不得惡欺人。公道之心,便生于蒙受不公之後、這仍存的不忍。隻是,嘗過不公之痛,才能明白何爲公道,這公道真是公道嗎?
梁紅玉想不明白,卻深知其間之痛。她望着梁興,忽生憐意。自己年紀雖遠比梁興小,卻湧出一陣姐姐疼惜弟弟之情。
她怕梁興察覺,忙轉過頭,小心打開鐵門,輕步走出去,慢慢踏上梯子,将耳朵貼在牆上,細聽外頭動靜。身後一陣輕響,梁興也跟了出來。
外頭人聲嘈雜,其間有個婦人聲音極尖厲,是院裏崔媽媽:“紅玉呢?你們快去尋啊!這幾個男人哪裏來的?爲何會死在樓裏,身上還中了箭?都莫亂動!等官府來查!”
梁紅玉聽了一愣,随即明白:死在樓裏這幾個男人恐怕是摩尼教徒,這些人并非梁興引來,而是楚瀾。
楚瀾不願受制于方肥,詐死逃離,和妻子一起躲到了紅繡院。他得知梁興拆穿自己假死,便立即轉往他處。他自然不甘心如此輕易讓出京城摩尼教統領之權,詐死之前,便已将錢财偷挪了許多,有錢财,便可招募幫手。今夜自然是他設法傳信,将摩尼教徒引到這裏,澆油燒樓。又派弓弩手埋伏,想一舉殲滅。隻是沒想到,連我都要除滅。
當初,楚瀾尋到她,邀她一同對付方肥諸人,她不假思索,立即答應。如今看來,正如梁興所言,楚瀾隻是窮極之下,假我之手,并無絲毫盟友之情。不過,她旋即笑了笑,我又何嘗視他爲友?
幸而這樓中暗室,連崔媽媽都不知曉。這樓是作絕張用所造,那天他來院裏讨銅,見我舞劍,瞧得歡喜,才偷偷告訴了我。更慶幸的是,劫獲紫衣人後,自己也留了心,避開所有人,趁夜将紫衣人偷偷關押到這暗室,隻跟楚瀾說,囚在外頭隐秘之處。楚瀾也并不知曉這暗室,他面上不說,卻暗中差人去追查紫衣人藏身處,楊九欠便是因此送了命。爲求己志,楚瀾不惜殺害任何人。接下來,恐怕也不會輕易罷休。
念及此,她輕步下樓,悄聲示意梁興一起回到暗室中:“放火射箭的是楚瀾。這裏不能久留,後半夜我們悄悄離開。眼下有三路人,都不會放過我們,你可有好主意?”
梁興默想片刻,低聲說:“這三路人都在尋紫衣人,我們可以借此設局——”
“可紫衣人不知在哪裏。”
“我們不知,他們更不知。而且,他們并不知我們不知。”
“做假戲給他們看?”
“嗯,隻要我現身,他們定會跟蹤。”
“你拿自己作餌?”
梁興笑着點點頭。
“好。雙手才好舞槍,添我一個。”
“你莫要露面,隻在暗中策應。”
“比劍,我未必輸給你。”
“僅憑我們兩個,劍法再高,也敵不過這三路人。我有個主意——”
“哦?快說!”
梁興說出了自己的計策,梁紅玉聽後大爲贊歎:“好計策!不過隻有你一個人耍刀,未必舞弄得開。好比一隻手點三把火,與其你一處一處費力敲火石,不如我拿根發燭去點,更輕巧——”
她說出自家主張,梁興聽了,有些猶豫。但她除了對付那三路人,心中更有一樁恥恨難消,便堅執己意。梁興拗不過她,隻得點頭應允。
等到後半夜,蠟燭早已燃盡,外頭也再無動靜。梁紅玉悄悄出去,從梯闆下摸出一個包袱,裏頭是一把短劍、一盒金銀、一套扮紫癍女所穿衫褲和一些備用之物。她先摸黑換上那套布衫布鞋,而後取出兩錠十兩的銀铤塞到梁興手裏,梁興發覺是銀子,不肯接。她低聲說:“你隻有那點軍俸,眼下要辦正事,少不得錢。你我都姓梁,又一同克敵,姊弟一般,還分彼此?”梁興聽到“姊弟”,不由得笑了一下,卻沒争辯,也不好再拒,隻得收了起來。
梁紅玉背好包袱,爬到梯頂,輕輕推開了木櫥底闆。幸而這底闆包了一層銅皮,未被燒穿。
梁紅玉探頭一瞧,微弱月光下,哪裏還有繡樓。四面隻見殘牆斷壁,木櫥也燒得隻剩個焦架子。幸而樓後那株大槐樹未被燒到,他們便踩着樓闆,縱身跳過去,攀住樹枝,溜到地上,分頭翻牆出去,先後離開了紅繡院。
四、兇殺
張用将那後院細細察看了一遭。
樓上兩間卧房,有兩個女子新近住過。底下共有二十二間房,十五間住過人。其中,八間留有物件或痕迹,可辨認出屋主身份:朱克柔自家調制的那香氣;樓巧李度所畫艮嶽樓閣草圖;食巧龐周時常随身攜帶的一雙銀箸;車巧韓車子專愛往屋角吐的痰;墨巧褚返在紙上試墨所寫的幾個“墨”字;瓷巧韋莘在碗盞下蓋的“丙”印;雕巧林鬼手的木雕小魚;銀巧方德田脾胃虛寒,每日必吃幾顆縮砂,地上丢了些殼兒
看來,天工十六巧果真都住在這後院裏。另有一個女子,不知是什麽人。
而且,這裏的确發生過兇殺,不是一場,而是一串——
還有三間房中留下中毒嘔吐痕迹,連同銅巧杜昇,共有四人被毒死。
一間房中床邊遺落一根衣帶,帶子曾被緊勒過;床底還有一隻鞋子,屋主恐怕是被人勒死,那隻鞋子是掙紮時踢落。
一間房中桌椅被推翻,被褥極淩亂,一根樁柱被撞歪,床帳被扯落一截,上有抓扯痕迹,還留了幾絲血迹。有人用被子将屋主悶死。掙紮時,死者抓破兇徒手臉,又去抓扯床帳被子裏遺落一隻木雕小魚。
兩間房床上有血迹,有人潛入房中刺殺。
一間房中桌椅翻倒,碗盞碎了一地,地上床邊皆有血迹,有人曾在屋中鬥殺。
小樓樓梯邊牆面濺有血迹,扶手上有重擊痕迹,有人曾在這裏厮鬥。
水池角上荷葉淩亂殘破,池邊青苔有指甲刮抓痕迹,還落了半根指甲,有人被按在水中溺死。
後門邊草叢裏有塊大石頭,石頭上留有一團血迹,血迹中粘有兩根白頭發,有人被砸中頭顱。
再加上牆外被狗撕咬的兩個,十六巧恐怕無一幸免
張用将這院子全部查看罷,夕陽已經西落。院中沒了日光,陰氣頓時升起。周遭無比寂靜,連鳥聲也已歇止。他站在樓前,望着一池幽碎蓮葉,兩側空寂房舍,院門外那空闊中庭,後背一陣陣發寒。他想笑,卻喉嚨幹澀,笑不出來。
兇手是什麽人?銀器章?不會。
銀器章花了那許多工夫,才将十六巧誘藏到這裏,何必又下這毒手?就算他察覺行蹤洩露,不得不殺人滅口,隻須派幾個兇徒殺進來,或在飯食裏下毒,何必費力用這許多花樣去殺?爲毀屍滅迹,他也該一把火将這院子燒了。可如今,一具屍首都不見,這後院不但沒燒,反倒前後門上了鎖。何必多此一舉?
他有些乏,又渴餓起來。想起旁邊一間房裏還剩有大半瓶酒,便進去拿了出來,坐到小樓前的台階上,從懷裏取出昨夜吃剩的半塊幹餅。先喝了一口酒,酒已經酸了,他卻渾不介意,邊啃餅,邊吃酒,邊細想銀器章鎖這後院門的緣由。
上鎖,一是怕外人進去。可他已經棄了這整座莊院,恐怕也不敢再回來,上把鎖哪裏防得住外人進入?人看到空院上鎖,反倒好奇生疑。二是怕裏頭人出來,但這後院空無一人,更加不必。
張用想了一陣,忽然笑起來,銀器章既不是怕外人進去,也不是怕裏頭人出來,隻單單緣于怕。
讓他怕的,是這院裏發生之事——他沒有料到竟會發生這場兇殺,且如此慘烈。即便屍首已被擡走,這院子仍叫他驚悸不已。匆忙逃走之前,特意将這後院鎖上,似是要關住厲鬼陰魂一般。正如人見箱子裏有可怕之物,不由自主便會立即将箱蓋扣上。
那麽,院中這場兇殺究竟因何而起?兇手又是誰?
兇手并非外人,而是這院中之人。
兇手也并非一人,而是多個人。
銀器章從秘閣盜得守令圖,又巧借工部之名,召集十六巧繪制天下工藝地圖。完成之後,他殺死工部那個宣主簿,以竊國之罪恐吓十六巧,用飛樓之計,讓他們遁形隐迹。隻是,要擄走這麽多人,一路必定難躲官府追緝。因此,他并沒有立即遠逃,而是先讓十六巧藏身在這僻靜莊院裏,等待風聲消停後,再設法帶走。
十六巧初來這裏時,院門應該并沒有上鎖,他們尚能在莊院裏走動。可十六巧盡都是聰極之人,他們雖被銀器章一時瞞騙過,來這裏後,靜心細想,自然會起疑。一旦生疑,便不願再被銀器章拘困,定會暗中商議一同逃走。銀器章何等警覺,哪能輕易叫他們離開?便将十六巧鎖在這後院中,後門開了那道鐵皮小窗,自然是用來遞送飯食。那鐵皮小窗邊沿處嶄新閃亮,裝好不超過十天。
十六巧由此變作囚犯,恐怕才真正識破銀器章真面目。但兇殺也由此而起。
十六巧個個都是當世名匠,行當又彼此不同,平日雖無仇隙,卻大多并不親熟。若在順境之中,倒也能相安無事。但一同被囚于這小院之中,彼此心意勢必難于一緻。
有人抗争,有人屈從,有人想逃,有人觀望,有人猶疑,有人願相機行事。十六人至少能分作六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