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苟有所懷即言之,既言即無事矣。
——宋太宗趙光義
一、自家
彭影兒失聲痛哭。
活了這四十來年,竟如此疲累,從沒歇過一口氣。
自小,他便聽父親反複教導:“你是家中長子,彭家将來如何,全看你成不成得器。你成器,兩個弟弟便成器。我彭家便能脫了黴胎,門楣生光。”
于是,他盡力讓自己成器,讀書讀得成日眼發昏、腰發麻、脖頸僵得歪枯柳一般。不但自己用功,他還得管束弟弟。兩個弟弟年紀小,不懂成器的要緊,時時貪耍坐不住。父親若見了,便是一頓竹闆。彭影兒瞧着心疼,也深知讀書的苦,母親過世又早,因而對兩個弟弟舍不得過于嚴苛。
父親在裏巷裏給幾個學童教書,薪資微薄,家中極窮寒。一年沾不到幾頓葷腥,因而腹中時常空寡。每到飯時,兩個弟弟如狼似虎,嘴裏剛填進一大口飯,手已夾起一大箸青菜或醬瓜,眼睛還得随時留意飯桶中的餘量。彭影兒食量原本最大,卻不忍跟弟弟們搶,因而常年隻能吃個三四分飽。
就這般苦熬到二十五歲,他才發覺,無論自己如何勤苦,于讀書一道,絕難成器。生作一段歪枯柳,哪裏做得了頂梁柱?明白這個道理後,他眼前頓黑,再瞧父親躺在病床上,仍嘶喘着叨念:“彭家門庭,彭家門庭”他再受不得,轉身逃開,躲到房背後山坡上,趴在亂草叢中,狠命哭了一場。
父親随即亡故,家中衣食便全都得靠他。他也斷了成器的念,心中所想,唯有盡力謀銀錢,好讓兩個弟弟成器。
然而,他于營生一道,更是一無所知。幸而勾欄瓦肆中那些說書唱曲的,時常得翻新話本曲詞。那些人知道他讀書多,便央他撰寫。他讀的那些書史,寫策論文章時,總是滞澀難宣。撰這些話本曲詞,竟極輕暢活泛。而且,潤筆錢遠多過父親的束脩。
他家頓時寬活起來,不時能割幾斤肥羊肉,炖一大鍋燴菜,兄弟三個飽解一回饑饞。他也終于再不必忍口,頓頓也能讓自家吃飽。
在勾欄瓦肆混得久了,他不時也替那些伎藝人頂頂場、救救急。他發覺,自己于此道竟不學自熟,加之腹藏詩書,說起史、講起典、唱起曲詞,比那些當行人更深醇有味。
勾欄中有個老影戲匠,唱作精絕,卻無兒無女。又極嚴吝,從不外傳自家絕技。彭影兒自幼受父親嚴教,素來敬老尊長。他見這老影戲匠情性和自己父親有些像,更多了些親近之情,時常去幫顧。老影戲匠起初有些警惕,怕彭影兒意在學藝。過了一兩年,漸漸見出彭影兒之誠,便轉了心念,收彭影兒爲徒,将一身本領傾數傳授。
彭影兒無比感念,又想起父親成器之盼,心想:讀書上成不得器,便該在營生上成個器。
于是,他勤習苦練,一字一腔、一牽一掣,絲毫不肯輕忽。三年間,将老影戲匠的技藝全都學到身。那時,老影戲匠卻得了重病,一命嗚呼。臨終前,他跟彭影兒說:“這登州小地界,隻能容身,難成大器。你去汴京,到那天下第一等技場争個名位。我一生最大之憾,便是沒能在汴京立住腳跟,你一定替我赢回這口氣。”
彭影兒原本沒有這些志向,聽了這囑托,不敢違抗,便鄭聲應諾。他傾盡多年積蓄,蔔買了一塊墓地,将父母遷葬過去,将老影戲匠葬在父母墓旁,又守了一年孝,這才起身去汴京。
兩個弟弟如他一般,終也未能在讀書上成器,一個學說書,一個學醫。兩人聽說他要去汴京,全都要跟,他也斷然舍不得丢下他們。三人便一起來到汴京。那年,彭影兒已經三十五歲。
汴京果然是汴京,登州那兩座小瓦肆與京中那些大瓦相比,隻如豬欄牛圈。起頭兩年,彭影兒連城門都進不去,隻能在城郊一些草市搭場賣藝。京城食住又貴,他們兄弟三人隻賃了一間草屋,比起在登州時,反倒窮窘了許多。
幸而,他結識了一個老者,姓曹,曾是京城雜劇行名傳一時的伎藝人,如今年事已長,隻在瓦子裏設場領班。那天,曹老兒去郊外閑逛,看到彭影兒演影戲,點頭贊許,駐足不舍。等他演罷,便邀他去自己場中演。彭影兒驚喜過望,忙連聲道謝。如此,他才終于進了汴京城門。
彭影兒不敢辜負曹老兒,每日賣力出演,漸漸赢得了些名頭。銀錢也來得多了些,敢在城内賃房住了。
曹老兒見他技藝精、品性誠,便将自己女兒許配給了彭影兒。那婦人曹氏已嫁過一回人,是再醮。彭影兒卻哪裏敢嫌這些,一見那婦人面皮細白、眉眼秀巧,便已魂魄一蕩。再聽曹老兒隻要兩套新衫裙、一副钗環,此外聘禮一概不要。他更是感激無比,連連躬身作揖,道謝不已。
三十七歲,彭影兒才終于得近婦人。那曹氏平日冷恹恹的,床笫間卻别有一番風流意兒,讓彭影兒神醉魂颠,對這妻子又迷又愛、又敬又畏。後來,他聽到些風言,曹氏頭婚時,由于跟其他男子有些不幹淨,才被休棄。彭影兒聽了,雖不是滋味,但細心留意,發覺妻子如今并無不妥,漸漸放了心,反倒生出些慶幸。
最讓他難處的,是兩個弟弟。兩人都未成家,每日說書、賣藥的錢僅夠自家飯食,絕無餘力賃房自住。彭影兒顧惜慣了,也不忍讓他們搬出去。曹氏卻絲毫受不得這兩個弟弟,吃飯嚼出聲、走路腳步重,都要立即發作。彭影兒隻得百般懇求,又偷偷将自己每日賺的錢私分些給兩個弟弟,讓他們交給曹氏,以補日用。曹氏看在錢面上,才強忍怒火,沒有驅趕。隻是,每日三兄弟回到家,都大氣不敢出,處處小心伺候。
過了幾年,彭影兒終于在汴京闖出名頭,成了口技三絕之一。于影戲一行,更是獨占頭席。兩個弟弟本事也長了些,已能搬出去獨住。可畢竟家中熱湯熱水,諸事便宜,因此兩人都不願出去,彭影兒心下也舍不得。他每日心念隻有賣力演戲,多賺些銀錢給妻子,讓妻子少着些氣,多買些胭脂水粉、衣裳钗環。
今年清明前幾天,有個人找見他,拿了一錠五十兩的銀铤,說請他去一隻遊船上演影戲。彭影兒常日去富貴之家演影戲,至多也不過三貫錢,因此又驚又疑。但想到妻子若見了這錠銀铤,不知會多歡喜,再看那人,衣着精貴、神色倨傲、語氣威嚴,隻是左手生了六根指頭。彭影兒不敢多瞧,更不敢多問,便應允了。
清明那天,他趕到汴河北岸,兩個漢子帶他上了一隻遊船。那船居然沒有船底,隻是個空殼子。兩舷間搭了塊闆,兩個漢子讓他在闆子上演男女歡聚。他又驚又怕,卻不敢不從。演了近半個時辰,外頭忽然喧鬧驚呼起來。那兩個漢子一直守在船尾,這時,各自拽住一根繩索,竟将船尾闆吊起。随即一陣煙霧湧入,一隻客船跟着鑽了進來。
彭影兒驚得腳下一閃,跌進了水裏。一個漢子跳上了那客船前闆,另一個急步過來,看情勢,是要來捉彭影兒。彭影兒慌懼之極,忙深吸一口氣,鑽進水裏。好在當年兩個弟弟貪耍,夏天常溜去門前大河裏戲水,彭影兒爲了追他們回來,也練就了一身好水性。他潛在水底,一氣向西,遊到上遊汴河灣僻靜處,這才爬上岸,拼力逃回家中。
下午,三弟彭針兒回來說汴河那裏發生異事,客船消失,神仙降世,一隻遊船上還死了二十來個人。
彭影兒聽了越發怕起來,他們賃的這房舍,神龛下頭有個暗室,他忙躲到了下面。活了四十來年,每日忙碌不停,這時竟才終于得閑。卻不知,這暗室竟是自己的墓室。
臨死之前,他回想這些年的經曆,忽然發覺:自己竟沒有哪一天、哪頓飯是不顧父母、兄弟、師父、妻子這些身邊之人,隻盡興爲自己活、爲自己吃想到此處,他頓時怔住,不知爲何,竟嘶聲哭了起來。
二、閑漢
崔豪慢慢跟着那個閑漢。
陳三十二背着錢袋從爛柯寺出來後,崔豪迅即發覺先後有兩個人神色不對,都望着陳三十二定住了眼。這兩人崔豪都常見,一個是小厮麥小三,另一個是閑漢鄧油兒。兩人并非一路,卻都一早便在這一帶來回遊逛,這時裝作閑走,先後跟在陳三十二後面。由于兩人都隻顧盯陳三十二,彼此都未發覺對方。
崔豪怕自己看差眼,又在護龍橋頭望了一陣,再沒見其他可疑之人,這才遠遠跟着,走到虹橋一帶。那兩人果然跟着陳三十二上了橋,劉八則吃着包子,候在那裏。崔豪走過他時,偷偷說了句:“我跟鄧油兒。”劉八繼續吞着包子,喉嚨裏應了一聲。
崔豪在橋上停住腳,裝作看河景,遠遠瞅望。陳三十二慢慢下了橋,背上那隻袋子瞧着不輕。八十萬貫哪,崔豪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上回,從童貫那後園裏得了手後,他們三人忍不住又去浪子宰相李邦彥城郊的一座大宅院裏蹚了一遭,盜回許多值錢物事。他們照舊隻留了三成,其餘的全散給了艱困力夫。有了這兩回,崔豪心胸頓時大開,不但從此再不必擔憂錢财,能劫富濟貧,更讓他覺着自己真正成了豪傑。
這回馮賽又來尋他相助,他原本想推拒,欠馮賽的那些情,已經足足地還了。但轉念一想,豪傑幫人,該一幫到底。何況,自己還隻是個窮力夫時,馮賽并沒有低看自己。僅這一條,就該幫他。及至他們三人去周長清那裏商議時,聽到那袋子裏竟是八十萬貫,崔豪心裏猛地一蕩。
等商議完,回到那土房裏,劉八先嚷起來:“八十萬貫,那是多少錢?一頭牛十貫錢,八十萬貫能買八十萬頭!”
耿五忙說:“八萬頭。”
“不說牛,說羊,一隻肥羊不到一貫錢。八十萬貫,能買一百萬隻。全汴京這些人,一人能分一隻!哥!哪怕照你說的,七成救濟窮漢,咱們三個隻留三成,每個人也能得八萬貫!哪怕每天吃一隻羊,這輩子也吃不盡!”
耿五補道:“何況這些錢是官府的”
“對!”劉八從土炕上跳了起來,“官府的錢從哪裏來的?還不是從百姓血汗裏搜刮去的。”
崔豪聽着,并不言語,但其實也已動了心:若是劫下這筆錢,施散給窮困,自己便能從豪傑變成大豪傑,大豪傑便能進到那些說書講史人的口裏,百年千年地傳揚下去。隻是這裏頭似乎有些不對,至少對不住馮賽但舍他一人,救助上萬人,便是老天那裏,也說得過。後世之人從說書人嘴裏聽到,恐怕也會贊同
他猶豫半晌,始終定不下主意,便說:“咱們先照跟馮相公商議的,盡力去做,邊做邊瞧,最後再作決斷。”劉八和耿五最近越來越信服他,聽了隻得閉嘴。
崔豪在橋上一邊回想,一邊望着鄧油兒和麥小三一前一後,跟随陳三十二在汴河北岸繞了一圈,又回到虹橋這邊。他忙斷了思慮,先下了橋,走到十千腳店門前。那個夥計窦六一直在門口候着,崔豪暗使了個眼色,偷偷伸出兩根指頭。窦六會意,轉身走進後院,給周長清報信去了。
崔豪繼續在那店門前望着,見麥小三和鄧油兒先後跟着陳三十二下了虹橋,陳三十二拐進後街,進到那院子裏後,麥小三隻在街口瞅了半晌,随後轉身又走向虹橋。劉八已轉到橋頭茶攤下,望了崔豪一眼,便去跟着麥小三上了橋。崔豪便和街對角靠牆坐着的耿五一起盯着鄧油兒。鄧油兒慢慢跟進了那條後街,又懶洋洋走了出來,在街口蹲了一陣,又換到街邊那棵榆樹下靠着坐了半晌,眼睛卻始終留意着那院門。他似乎等乏了,險些睡過去,忙揉了揉眼,起身又走進那條後街,閑轉了半晌,這才出來。
這時日頭高照,天暖烘烘起來。鄧油兒懶洋洋朝崔豪這邊走來,崔豪裝作不見,低下眼,等鄧油兒走過,他才慢慢跟了上去。鄧油兒趿着那雙破鞋,撲哧撲哧,望護龍橋慢沓沓行去。走過橋頭邊那個餅攤,他在橋上停住了腳步,斜靠着橋欄,半眯着眼望橋上來往的人,不住伸手捂住嘴打哈欠。
崔豪每常見鄧油兒,總是這樣一副懶樣兒。他想,鄧油兒在這裏停住腳,恐怕是在等人。那橋欄上常有人扒在兩邊看河景,他便也慢慢逛過去,走到隔鄧油兒兩個人的地方,也扒在橋欄上,裝作四處張望,留意着鄧油兒,看他要會何人。
誰知隻過了一會兒,鄧油兒竟離開橋欄,沿着河岸往南走去。崔豪隻得又跟上去。河岸邊行人少,幸而有兩個趕驢人也走這河邊,他便走在那驢子後邊,裝作一夥人,小心跟着。鄧油兒走得慢沓沓,兩個趕驢人很快便超過了他,崔豪身後再無行人,便也加快腳步,繼續跟着兩個趕驢人,又裝作問路,跟兩人攀話。指東打西地扯些話頭,隔一會兒借機朝後窺望鄧油兒。鄧油兒始終慢沓沓獨自走在後頭,落得越來越遠。崔豪正在犯難,見前頭出現一條橫路,路口有個小茶肆。他忙舍了那兩個趕驢人,走到那茶棚下,要了一碗煎茶、一碟麥糕,坐下來邊歇息邊等鄧油兒。
過了半晌,鄧油兒才慢慢走過來,竟也走進這茶肆,問店家有沒有酒肉,店家說酒還剩半壇,肉隻有幾斤肚肺。鄧油兒便讓切二斤肚肺,半壇酒全都要,說着解下腰間那個破袋子。崔豪偷眼一瞧,鄧油兒竟從袋子裏頭摸出了三塊碎銀,選出最小的一塊,讓店家去稱剪。店家切完肚肺,忙在圍裙上擦淨油手,接過銀子,拿到秤上一稱,有一兩三錢,值兩貫六百文。而連酒帶肚肺,勉強二百文。店家犯起難來,說這不好剪。鄧油兒歪皺起扁鼻子說:“放膽剪就是了,又不是剪你的老鳥。少了,下回賠補你。多了,便存着,再來打酒吃。”店主忙小心剪下一塊,有四錢多,正要開口算細賬,鄧油兒卻說:“你記着便是了,俺哪有閑卵聽你鳥算。”說着提起酒壇,抓起那包肚肺便朝橫街裏頭走去。店主望着他小聲嘀咕:“往常讨茶吃時,虛得瘦蚊一般,今日陡然肥壯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