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畏懼,防非窒欲,庶幾以德化人之義。
——宋太祖趙匡胤
一、銅鈴
趙不尤讓墨兒留在章七郎酒棧,繼續查尋董謙蹤迹,自己随着萬福一起進城,趕往皇城。
途中,萬福邊走邊解說,他背的文書袋裏似乎有個銅鈴,随着步履一動一響:“宮中冰庫這樁命案是三月三十一那天發覺,死者是冰庫中一個老吏,名叫嚴仁。已經過了幾天,仍未查出真兇。卑職将才帶仵作去汴河灣客船上查看那具屍首,才發覺兩案恐怕有關聯。死者屍首都在一隻打開的木箱中,面色青黑、嘴唇烏紫,都是中毒而亡。兩案都與梅船案相關。趙将軍您已推斷,清明林靈素身後童子所撒鮮梅花,恐怕是預先在宮中冰庫中凍藏的。汴河客船這案子,又是紫衣人董謙——”
“客船上那死者身份可查出來了?”
“是耿唯。”
“耿唯?”趙不尤極爲吃驚,“他不是已經離京赴任去了?”
之前,東水八子決裂,簡莊等人哄騙宋齊愈去應天府,應天府那空宅地址便是耿唯提供。
“耿唯的确離京了。卑職前幾天才想起來,清明那天,虹橋發生那樁異事前,卑職提了一壇酒出城,見城門外有幾個人在護龍橋上送行,送的那行客便是耿唯。他戴了頂風帽,騎了頭驢子,帶了幾個仆從。卑職由于着忙,便沒介意。不過,回想當日情形,耿唯的确是離京了。他由一個閑職升任荊州通判,正該遠遠避禍,不知爲何,又返回京城,竟死在那隻船上。”
趙不尤低頭默想:這兩樁案子看來的确都與梅船案相關,不知這梅船究竟藏了多大隐秘,命案至今仍延綿不斷。冰庫老吏恐怕正是藏凍鮮梅花之人,他和耿唯相繼死去,自然是被滅口。他們死狀如此詭異,一是爲遮掩,二則是繼續借妖異怪象來惑人。但死在木箱中,究竟是何用意?
萬福繼續說:“那天清晨,冰庫老吏被發覺死在宿房裏,趴在靠窗牆角邊的一隻書箱裏,身體已經僵冷。門從裏頭闩着。皇城裏的房舍門闩不似民間,并非木闩,而是帶鎖扣的銅闩,從外頭根本無法開關。那宿房隻有一扇窗,在房門左邊,那窗扇是死扇,打不開。”
“最先發覺的是什麽人?”
“當時院裏有兩人,一個是新任庫官,一個是冰庫小吏。小吏喚不應老吏,新庫官才擡腿一腳踢開了宿房門。小吏先奔進房中,新庫官随即也跟了進去。新庫官和董謙等人同爲上屆進士,待阙三年,才得了這個職任。那天是他頭一回去冰庫,他先到的冰庫,當時院中并無他人。不過,他應該不是兇手。顧大人親自問訊過,他言語神色之間毫無疑色。而且,堂堂進士,朝廷官員,想必不會冒這最大嫌疑之險,去毒殺一個老吏。”
“那小吏呢?”
“小吏名叫鄒小涼。冰庫裏常日隻有他和老吏兩人,鄒小涼又一直替老吏煎茶煮飯,自然極好下手施毒。前一天傍晚,他替老吏煮好飯才離開。不過,據仵作查驗,和耿唯相同,那老吏并非服毒而亡,而是被毒煙熏死。那個新庫官也說,剛進宿房時,嗅到了一陣怪異香氣。”
“窗紙可有破洞?”
“窗紙是今年正月才新換的。破洞隻有一個,是那天喚不應老吏,小吏才去窗邊,在窗戶左側舔破了一個小洞,朝裏窺望。此外,窗紙上連一道細縫都沒有。倒是那木箱有些古怪,據小吏說,裏頭原本裝的全是書卷。他們進去時,見大半書卷被挪到了箱子外。箱角書卷下壓着一樣奇怪物事——”
“什麽?”
“這個——卑職這兩天一直帶在身邊,卻始終未瞧出什麽原委——”萬福從袋裏取出一個銅鈴遞給趙不尤,“這個銅鈴放在書箱最底下角落裏,上面壓着些書。卑職查看那書箱時,将裏頭的書全都搬出來,才發覺這個銅鈴。”
趙不尤接過來細看,這銅鈴隻比拳頭略大,并非手搖鈴,而是挂鈴,頂上有個小環扣,外壁镂刻道教符紋,在道觀中極常見。
萬福又說:“那個新庫官說,鄒小涼朝窗洞裏窺望時,他似乎聽到了一聲鈴铛響,不知是否是那老吏還剩了一絲氣,動彈了一下,碰響了銅鈴”
趙不尤看不出這銅鈴有何異樣,搖了搖,聲響也和一般銅鈴相同,便還給了萬福:“那個小吏沒聽見那聲鈴響?”
“他說沒有。當時他正忙着喚老吏,恐怕是被自己聲響蓋過了。還有一樁古怪——将才卑職帶仵作去汴河那隻客船上查驗耿唯屍首時,發現他那隻木箱裏也有一隻銅鈴,和這隻一模一樣。”
“哦?”
“不知這銅鈴藏了何等隐秘?”
趙不尤卻猛然想起另一樁事,忙說:“看來冰庫老吏一案,你已查得極仔細了,我暫無必要再去。我得立即去見一個人——”
“什麽人?”
“武翹。”
二、袋子
陳三十二探頭探腦走近爛柯寺。
他是崔豪的朋友。昨天,崔豪尋見他,要他幫忙做一樁事。他沒問情由,便滿口答應。
前一陣,他那渾家又生産了,請穩婆的錢都沒有,隻能由渾家自己硬掙。陳三十二其他幫不上,拿了把鏽剪刀,守在破床邊焦等。孩兒終于冒出了頭,卻卡在那裏,擠不出來。看渾家疼得喊爹叫娘,幾乎要将下嘴皮子咬掉一片。他恨不得一剪刀将那孩兒戳死,再硬扯出來。最後,孩兒總算出來了。他慌忙去剪臍帶,可那剪刀左拐右撇,兩片刃死活咬不齊,掙了一頭汗,總算剪斷。
又是個女孩兒,已是第四個。三個大的守在門外,張着嘴等飯吃。人越窮瘦,嘴便越大,也越填不滿。如今又添了這張小嘴兒,不知拿什麽來喂大。
他正在犯愁,崔豪三兄弟卻來賀喜,拿出個布包給他,讓他莫焦,好生養活一家人。他接過來打開外頭的舊布一瞅,裏頭竟是銀碗,一摞六隻。他驚得說不出話,再看那銀碗,裏頭光亮得月亮一般,外頭雕滿了纏枝花紋,細處細過發絲,卻彎彎繞繞,沒有一根亂的。他活了三十來年,從沒摸過這麽精貴的物件。他以爲崔豪在耍弄他,但看崔豪三人神色,的确是誠心幫他。他抱着那六隻銀碗,竟哭了起來。
崔豪三人走後,他才疑心起來。雖說認得的力夫中,崔豪是最豪爽誠懇的一個,最愛幫人。但他也賣力爲生,哪裏得來的這六隻銀碗?莫不是偷來的?怕不會惹上禍事?但轉念一想,怕啥?再大的禍能大過孩兒餓死?若真是偷來的,得趕緊脫手才是。
他忙拿了一隻,拿布包起來,去附近一家解庫典賣,那掌櫃果然疑心他是偷來的,說隻肯出三貫錢。他一聽,心裏驚喚了一聲。他雖知這碗一定值價,卻不料被壓了價,竟還能值三貫。他頓時得了計,包起來就走,又連問了許多家,最高的竟出了六貫錢。他每個月就算天天能尋到活計,也掙不到這許多。他将六隻銀碗都賣給了那家,大半年不必再愁飯食。
他從未受過這等恩德,這回崔豪有事要他相幫,便是斷條腿,也不能推辭。可聽崔豪細說了要做的事後,他心裏又開始犯疑。這事聽來雖輕巧,但古古怪怪,莫不是有什麽禍患?崔豪先拿那六隻銀碗,莫非是個鈎子,先釣上我,再行大事?崔豪說這事是幫一個恩公,什麽恩公這等鬼鬼祟祟?他們做這事,恐怕能賺到六百隻銀碗他心裏翻翻倒倒,不知繞了多少轉兒。可聽崔豪說,若做得好,往後一定好生酬謝,他面上更不好流露,隻能點頭應承。
崔豪走後,他越想越疑,越疑越怕。他渾家一邊奶孩兒,一邊說:“這事恐怕做不得,你若有個閃失,俺們娘女幾個咋個活呀。你趕緊将那些錢還給崔豪,已經花用掉的那幾貫,俺們慢慢還他。”陳三十二聽了,反倒硬了起來。他一向有個主見,但凡婦人家的主意,一定是錯。就如他這渾家,原本是鄉裏三等人戶的女兒,若好生嫁個當門當戶的人家,便是生八個孩兒,也養活得過。她卻偏偏對他生了情,跟着他偷逃離家,來到這汴京城,住在這城郊一間破土房裏,日日苦挨。
他回過頭細想,自己欠了崔豪這一樁人情,無論如何得還,否則心裏始終難安生,也難在崔豪面前擡起頭說話。另外,崔豪這人大抵還是信得過,我替他去做這事,就算喪了命,崔豪想必不會不管顧我妻女。他若賺六百隻銀碗,少分幾十隻給我渾家,也夠她們娘女幾年過活。那時大女也該出嫁了,她生得似她娘,将來必定是個小美娘,聘資少說也得幾十貫。這又夠把二女養大,隻可惜二女樣貌似了我。不過,滿京城多少光杆兒漢,女孩兒生得再不好,也是寒冬臘月間的嫩蔥,還愁嫁不出去?我家沒兒,不如贅個婿進來。哪怕窮些,有氣力,人心正便好。我不在了,她們娘女必定受人欺辱,有個漢子來頂門才好他越想越遠,忽而傷悲起來,不覺想出淚來,忙扭過頭,用袖子趕緊抹幹。
第二天,他偷偷藏了把刀在腰間,照着崔豪所說,來到爛柯寺。
他是頭一回進這小寺。見裏頭靜悄悄的,沒一個人影。他頓時怕起來,轉身想逃,卻見一個小和尚從旁邊禅房裏出來,見了他,微微笑着,合十問訊:“院靜識性空,無我見來人。”
他沒聽懂,卻見小和尚一臉和善,心裏稍安,忙悄聲說:“我來取那東西。”
小和尚神色微警,又說了句:“我有百萬偈,問君何所答?”
這句正是崔豪交代的,陳三十二忙答:“囊盡三千夢,終究一袋空。”
小和尚又笑了一下:“禅客疑雲散,施主随我來。”
陳三十二忙跟着小和尚走到旁邊一間禅房,小和尚提出一隻灰布袋子交給他。袋口用細繩拴着,裏頭似乎是些書冊。陳三十二忙接了過來,有些沉。他背到肩上,回頭望了一眼,見小和尚又雙手合十,輕聲說:“揮手送客去,一帆淨風煙。”
陳三十二茫然點點頭,忙背着袋子離開爛柯寺,出了門,才想起崔豪說要慢慢走,莫要慌。他忙放慢腳步,滿心猶疑,一路走到護龍橋口,卻見崔豪正扒在橋欄邊,裝作沒見他。他也忙低下眼,轉身向東邊行去。一直走到虹橋,擡頭又見劉八站在胡大包的攤子邊,正吃着個大包子,裝作望河景。他低頭上橋,照吩咐,過橋後沿汴河北街,一直走到力夫店,再折到河邊,沿着岸又回到虹橋。下了橋,直直向南,經過十千腳店,一眼又瞧見耿五蹲在斜對面溫家茶食店的牆根。他仍裝作沒見,折向右邊那條小巷,走到左邊第一個院門前,取出崔豪交給自己的鑰匙,打開了門鎖,走了進去,随即闩上了門。
院子裏極安靜,他越發有些怕,小心推開正屋門,裏頭如崔豪所言,果然空無一人,但桌椅箱櫃都十分齊整幹淨,牆邊一架子書。屋中間方桌上擺了一副碗箸、一盆熟切羊肉、一碟姜辣蘿蔔、幾張胡餅,還有一瓶酒,這是給他預備的飯食。
他不放心,又将其他四間屋子一一查看過,的确沒有人。他卻仍有些怕,輕步回到正屋,将那袋子放到門邊那隻櫃子裏,而後才小心坐到屋子中間那張方桌旁,手伸到腰裏,攥緊了那把刀子——
三、木雕
明慧娘透過廂車簾縫,偷望着梁興,不由得攥緊了腰間那柄短刀。
她已求得宰相方肥應允,梁興必須由她親手殺死。但宰相也叮囑過,眼下最要緊是找見那個紫衣人。清明正午,梁興闖到鍾大眼船上,自然也是爲了那紫衣人。眼下,他一定在四處找尋,恐怕已經探到紫衣人蹤迹,跟蹤梁興,或許能尋見那紫衣人。明慧娘隻能暫忍。
她盯着梁興那健實後背,心裏反複演練。然而她從未殺過生,更莫說殺人。每想到刀尖刺入那後背,身心頓時抽緊,始終下不得手。她顫着手,不住恨罵自己,再想到丈夫盛力,淚水随之迸湧而出。
遇見盛力之前,她似乎從未見過天光。她爹是浙江睦州的農戶,家中隻有幾畝薄田,另佃了十幾畝地,才勉強得活。她上頭有一個哥哥,還有兩個姐姐。她爹嫌女孩兒白耗食糧,那兩個姐姐才出世,便都被溺死。她娘生下她後,她爹照舊要拎出去丢到溪裏。她娘哭着哀求,說這囡囡面目生得這般好,長養起來,至少能替兒子換一門親。她爹聽了,才将她丢回到她娘懷裏。
三四歲起,她便開始幫娘做活兒,撿柴、割草、生火、煮飯、灑掃、洗涮、養蠶、缫絲她爹卻從不正眼瞧她,除非吃飯時,隻要她略略發出些聲響,她爹頓時怒瞪過來,甚而将竹筷劈頭甩過來,令她活得如同受驚的小雀一般,隻要爹在,從不敢發出任何聲息。
長到七八歲,她的模樣越來越秀嫩,人人都贊她生得好。她卻越來越怕,知道這容貌是災禍。果然,村中漸漸傳出風言,說她爹生得歪木疙瘩一般,哪裏能養出這等嬌美女兒來?更有人私傳,她娘與那上戶田主有些首尾。穢語很快傳到她爹耳朵裏,她爹将她娘痛打了一頓,随即拽着她,大步望城裏奔去。她不住地哭,換來的卻是巴掌和踢打。
進了城,她爹将她拽進一座鋪紅挂綠的樓店,她驚慌無比,卻不敢再哭。及至見到一個身穿彩緞的胖婦人叫人搬出一堆銅錢,一串一串地高聲數給她爹,她才明白自己被賣了。她爹将那些錢裝進帶來的空褡裢裏,背到肩上後,扭頭望了她一眼,那目光仍舊冰冷冷的,卻有一絲發怯。她原本慌怕之極,淚水流個不住,可一眼看到爹眼裏露怯,忽而便不怕了,生下來頭一回直直盯了回去。她爹慌忙低下頭,背着那錢袋快步出門,拐走不見,她的淚水也跟着停了。
後來,她才知曉,這是一家妓館。那媽媽極嚴苛,每日命她學寫字、彈阮琴、唱曲子。略一出錯,便用纏了絹的鐵條抽打,那絹原是白色,早已變得烏褐。她在那妓館中,雖已笑不出,卻也不再哭。學這些,并不比在家中苦累。她便用心盡力去練,挨的打也越來越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