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司分爲南、北二班,但都住在西華門内角上一座院落中。北班一向輕視南班,二班之間時有沖突。兩年後,北班淨司發生一樁禍事。北班因屬内苑,多是皇帝後妃寝院,馬桶傾倒過後,得用淨水沖洗一道。禍事便出在這淨水上。運送糞水,三人分作一撥,兩人推車,一人傾倒。那時正是冬天,天亮得晚,北班淨司其中一撥,用水沖過馬桶,各院宮女提進去後發覺手有些癢痛,就着燈光一瞧,馬桶盡都被染紅。此事自然非同小可,内府立即率人到淨司院子裏查辦。那三人全都跪地喊冤,班頭說一定是南班之人嫁禍。南班人立即被盡數叫來盤問,其中獨缺了一個小黃門,名叫鄧六。最後在後院井中找見其屍首,被斷定爲畏罪自殺。北班人雖免了罪,卻被逐出皇宮,發配到牢城營。南班之人,細選了一些轉入内苑,楊戬便在其中。
了因禅師尋到楊戬當年淨司的一個夥伴,已年過六旬,出宮回鄉。他和楊戬、鄧六同在一撥。禍事發生前一晚,他記得鄧六和楊戬半夜先後都出去淨手。第二天内府來追查時,鄧六和楊戬皆不見人,後來楊戬出現于屋角。
了因禅師記了一句疑問:莫非又是楊戬所爲?
楊戬去了内苑,因送糞水到後苑花圃,遇見一位老花匠。老花匠見他懂得用糞施肥,便請求圃監将楊戬轉撥到花圃,做了他的徒弟。
幾年後,花圃又發生一樁禍事。那老花匠年年爲高太後壽誕培植一株綠牡丹,那年到了太後壽日,圃監清早先查看過那綠牡丹,等太後身邊内侍來搬取時,卻發覺那株牡丹竟被人割斷。花匠一時慌怒,去責問圃監,兩人争執起來。圃監憤惱至極,将花匠一把推倒,撞死在了石階上。圃監因此被判徒刑,發配至陝西。幸而楊戬學種了一株綠牡丹,因此被升拔爲圃監。
了因禅師不憚路途遙遠,去陝西尋見了那圃監。圃監說:自己當年的确有些嫉妒那花匠得高太後恩寵,因此時時有意爲難,但絕無膽量去割太後牡丹。他那日氣惱,是由于另一樁事。那時高太後垂簾聽政,重用舊黨司馬光,貶了新法派宰相蔡确。蔡确出自安州,遊覽車蓋亭,寫下十首絕句。舊黨之人捏造其詩深懷怨怒、诋毀太後。蔡确因此又被貶往嶺南,不久便患病身亡。那圃監是安州人,車蓋亭是安州最負盛名之景,因魏文帝“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詩句得名,相傳李白常在此下棋。他将蔡确那十首詩抄在一頁紙上,夾在一本佛經裏,無人時偷偷吟詠一回,以解思鄉之苦。那天,他到處尋不見那張詩紙,卻發現那本佛經上留了個泥手印。他頓時想到那花匠常日用手扒泥,難得洗手。正在那時,花匠奔進來責問牡丹被割之事,兩怒交集,他才失手打死了花匠。事後,他才想起來,那花匠一字都不識。
了因在其後寫道:兩人相争,楊戬得利……
楊戬自任了圃監後,着意留意宮中各位後妃喜好,時常送去各人最愛之花,因而深得哲宗孟皇後歡喜。紹聖三年,孟皇後幼女夭折,其養母近侍爲解其悲痛,請了尼姑進宮作法祈福。當時有位劉婕妤深得哲宗皇帝寵愛,便借此稱孟皇後行巫蠱邪術。宮中興起大獄,皇後宮女内侍盡都被掠謗逼供,楊戬也牽連其間。随後,孟皇後被廢,貶囚瑤華宮,劉婕妤則冊立爲皇後。
了因尋訪當年皇後内侍,其中一個說,楊戬起先并未牽連進來,是受劉婕妤指使,誣告孟皇後。
不久,哲宗皇帝病崩。哲宗次弟爲端王趙佶,此前時常尋機親附神宗皇後向太後,卻因入宮不便,便說動楊戬爲其内應,借獻花之機,屢進美言。哲宗駕崩,向太後不顧大臣異議,立端王爲帝,是爲當今官家。楊戬也由此登上青雲,時年二十八歲。
次年,楊戬頭一回歸家。他父親家道不及當年,三代人仍同居共爨,屋宅有些窄擠。楊戬出錢置買了一座大莊宅,讓父親兄弟搬進去。幾個月後,那宅院不慎着了火災,一家數口盡都命喪火中。楊戬姊姊于數年前也已病故。至此,楊戬在這世間再無親人。
此後之事,陸青大緻都聽聞過,便回頭又讀了一遍那封書信。了因禅師托他尋機勸解楊戬,令其改過向善,以消解多年因果。陸青不由得搖頭笑歎,僅看楊戬成年之前那幾樁行徑,其用心之毒、機謀之深、手段之高,已是人間罕見。近二十年來,又一路高升,位極人臣,曆練自然越發深厚熟滑,哪裏是一番言語便能勸解得了的?了因禅師在世時,自然苦心勸解過多次,這如同舀來幾瓢水,妄圖澆熔一塊鐵。
陸青便将此事丢到一邊,更怕再有此等閑事來擾。多一事,便多一樁因果,便會牽連出許多煩惱。若欲解因果,莫如少生事。于是,他索性躲到西郊,向一家農戶買下這座小院,關起門來睡覺、觀樹。
去年初冬,天氣乍寒,細雪飄飛,正是睡覺好時節。陸青正在擁被酣睡,卻被一陣敲門聲吵醒。一聽那敲門聲,他便知是故友王倫。王倫是三槐王家的子孫,幼年随族遷居襄邑縣皇閣村。但王倫受不得拘束,喜好四處遊蕩。陸青與他偶然相識,愛他性情通脫灑落,便結爲好友。他們已經兩三年未見。
自鎖院閉戶以來,先還不時有人敲門,陸青從不應聲,半年多後便漸漸少了。陸青躺在那裏,原本也不願理睬,但聽那敲門聲比往昔低促一些,似乎藏了些小心。王倫素日極浪蕩揮灑,恐怕是遇了事。陸青隻得起身穿衣,出去開了門。見王倫站在暮色中,身形消瘦,面容暗悴,衣帽須眉上全是雪。一看那神情,陸青便知自己沒有聽錯。王倫目光原本極熱,時時透着些玩世不羁之嬉笑,隻在底處潛藏了一層壯志難酬之憤郁。然而那天,陸青一眼之下,便發覺王倫眼中那熱與喜盡都不見,憤郁翻騰上來,更混疊出八九層暗影。王倫面上雖是重見故友之慰,其下則依次藏着警覺、怕、慌、愧、疚、傷、悲、憤、恨……
陸青沒有開言,隻示意王倫進來,王倫迅即擡腿走了進來,陸青發覺他在避逃什麽。陸青仍沒有開口,随手關起門。王倫快步走進了堂屋,腳步也比往日促急。陸青去廚房生起爐火,煎了一壺茶,端到堂屋,王倫坐在那張農家粗木方桌邊,望着桌面,有些失神。陸青斟了一杯茶,王倫卻不喝,擡眼望向他,壓低聲氣說:“這兩年,我一直在做一樁事——刺殺楊戬。”
陸青雖有些驚,仍未開口,隻靜靜聽他講述。
原來王倫這兩年聚結了一夥人,一同合謀刺殺楊戬。去年清明,有個山東漢子,名叫武松,扮作頭陀混到孝嚴寺裏,準備趁楊戬去祭拜時行刺,卻被皇城使窦監察覺。混戰中,武松一隻手臂被砍斷,人也被侍衛捉住,死在了囚牢中。此後,王倫一夥人又數度行刺,均未得手,反倒接連損折了幾條好漢性命。
王倫不願再這般蠻幹,枉損朋友性命。他與汴京念奴十二嬌中的棋奴相熟,棋奴家鄉親人也有幾家被括了田。棋奴得知王倫所爲,也願效力,王倫由此想到了一個主意:燭殺。
楊戬說動官家微服行幸,私會唱奴李師師。每回官家去李師師院中,楊戬也必定跟随護侍。上個月,王倫與棋奴四處使力,終于打探到官家臨幸日期。那天恰好是李師師生日,棋奴便邀了其他幾奴提前一天,前去給李師師賀壽。棋奴趁人不備,溜進給楊戬預備的宿房,拿出一支備好的蠟燭,調換了桌上那支。這支蠟燭由王倫托人特制,蠟中溶了毒藥。
第二天夜裏,王倫和幾個朋友聚在李師師行院附近一家客店,察看動靜。然而,次日清早,官家和楊戬安然回宮。王倫忙去打探,從李師師館中一個使女口中得知,楊戬那夜進房後,點起了蠟燭,但旋即便吹滅了。
幾天前,皇城使拘捕了棋奴。不久,棋奴被缢殺。王倫和那幾個朋友也被人追蹤,王倫費了許多氣力,才得以逃脫。
王倫面色沉郁,長歎了一聲:“楊戬那奸賊,不知是如何發覺了那蠟燭有毒。”
陸青想起了因禅師所記:“楊戬自幼患有哮症,于氣味極警覺。”
王倫一聽,一拳猛捶向桌子,幾乎将茶盞震落:“嗐!是我害了棋奴!”
“你們爲何要行刺楊戬?”
“括田令。”
“括田令?”
“這幾年,楊戬推行‘括田令’,在山東、河北等地,強将民田括爲公田。田乃衣食之本,喪了田,便是喪了命。我們三槐王家也有幾家田被括去。你可聽聞梁山泊宋江三十六人?他們原是靠水而生,那片湖蕩卻被括爲官湖,失了生計,才起而造反。我也曾勸動幾位朝臣,上書奏谏,怎奈官家全不理會,反倒升賜楊戬爲太傅。這‘括田令’若是再推行下去,造反的便不是三十六人,恐怕會是三千六、三萬六、三十六萬。再加之江南花石綱逼得方臘作亂,這大宋江山如何得保?楊戬不除,天下難安。我今日來,便是想求你謀劃一個好主意。”
“殺了楊戬,還有張戬、王戬……”
“一頭狼吃人,難道也說,殺了這頭,還有許多,便不去殺?你我一介匹夫,這天下事或許照管不到許多,但眼見這個奸賊禍害蒼生,豈能坐視?”
陸青不由得想起了因禅師那封信,了因怕他相拒,又知他好淨,在信末寫了一句:“豈因秋風吹複落,便任枯葉滿階庭?”此語與王倫所言,同出一理。陸青心中不由得一動,但旋即想到,這人世原本便是無終無了煩惱之境,以一樁煩惱除滅另一樁煩惱,隻會生出更多煩惱,哪裏會有窮盡?于是,他仍默不作聲。
王倫鄭聲說:“我知你好清靜,若不是實在無法,絕不會前來攪擾你。我雖不會相學,卻知你面上雖冷,心底卻熱,否則我也不會與你爲朋。我不能久留,你好生思謀思謀,三天後,我來讨回話。”
王倫說着便起身出去,這時天已昏黑,雪下得更密了。陸青送王倫出了院門,看着他孤身冒雪匆匆遠去,心裏忽有些不忍。靜望半晌,不見王倫身影後,才回身關上了院門。回到屋裏,已無睡意,他便點起一盞燈籠,挂在院中那株梨樹上,裹着被子,坐在檐下,看雪飛揚飄灑,落滿枯枝。
這一坐,便是一夜。天亮雪晴後,他才有些困意,便回到床上去睡,睡了整整兩天。下床出門一瞧,滿院鋪滿厚雪。他沒有去踩那雪,順着屋檐,走到廚房煮了一碗素面,吃過後,便又坐到檐下,看滿樹瓊枝,等候王倫。
一直等到深夜,王倫都沒有來。天淨無雲,月光映得白雪瑩亮,他便繼續坐在那裏,看月下雪樹。一看又是一夜,四下寂靜,唯有枝上積雪偶或簌簌落下。天亮後,他煮了些麥飯,吃過又去睡。這一回,隻睡了一天,深夜便已醒來。他又坐到檐下,看雪,看樹,等候王倫。
然而,一直等到年底,王倫都沒有來。院中那白雪,也一個腳印都沒踩出。他不知自己爲何要等,即便王倫來,也隻是告訴他,自己無意染指行刺之事,隻願靜居獨院,直至老死。
想到老死,他不由得環視小院,到處白雪覆蓋,院外四鄰雖偶有人聲,這裏卻空寂甯靜,正如自己之心。浮生一夢,生本空寂。死去,實爲歸去,如雪融化,消去眼前這暫寄幻象。
他又擡眼望向那棵梨樹,自己死後,這梨樹仍會逢春而發,開花結果,自生自長。細看那些雪裹枯枝,他心裏竟生出些暖意,如對故友。
活到如今,他并沒有什麽朋友,王倫是最近的一個。王倫人雖浪蕩,卻從不食言。他未來,怕是已經遭遇不測。念及此,陸青忽覺心裏似乎有根細絲,迅即斷開,飄飛而逝。這是他與人間僅有之牽系,王倫不來,這牽系便也消失。他心裏一陣怅然,又望了一眼那棵雪中梨樹,随即起身,又回房去睡了。
進到正月,他已忘了王倫,每日照舊看樹、睡覺。
正月十五那天傍晚,他剛睡醒,外面忽然傳來敲門聲。王倫?但随即便發覺,這敲聲笃實許多,應是其他人。他略一猶疑,還是踩着院中的雪,出去開了門。是個中年男子,從未見過。一眼之下,陸青便已大緻看清此人性情氣質:目光穩重溫實,眼中卻隐隐有些偏狹不平之氣,在家中應是長子,後被幼弟奪寵;笑容平和,嘴角卻藏了些謹慎猶疑——看人時,先審視一眼,接着又确證一道,而後才安心收回——應是早年經曆平順,中年之後至少遇過兩次大波折;脖頸微向前伸,頭又略向後挺,鼻翼微縮,鼻孔又微張,恐怕是家中妻子性情驕橫,家室又勝過他,常年在家忍氣俯順,心中卻又盡力持守夫綱……
那人望着陸青開口詢問:“請問,您可是陸先生?”
陸青點了點頭。那人從懷裏取出一封書信:“我與王倫是舊識,已有幾年未見他。幾天前,我在山東兖州一家客店前碰着王倫,他托我給陸先生捎來這封信。我正要跟他攀談,他卻匆匆便走了,似乎有何急事——”
陸青等那人告辭,關起院門,打開了那封信。裏頭隻有一張畫,畫得極粗陋:一條河,一座彎橋,一頭羊從城門中出來,一輪日頭将升至半空,旁邊隻寫了“清明”二字。看那兩個字,果然是王倫筆迹。
陸青不解其意,又仔細端詳那畫,尋思許久,忽然明白此畫是在暗示:那頭羊是楊戬,清明近午,楊戬要出東水門,過虹橋。
陸青不知王倫爲何能預知楊戬行程,不過,王倫寄信過來,自然是望他能行刺楊戬。陸青不由得笑歎了一聲,至少王倫仍在人世。歎過之後,他又感慨自己,先爲王倫不測而怅,現又爲王倫在世而笑,看來畢竟未能真的看破生死得喪。
正在這時,眼前一樣東西飛轉飄搖,落到他腳邊雪上,是一小片枯葉。院中那株梨樹葉子早已落盡,這是從院牆外一棵槐樹上飄落進來的。他俯身撿了起來,葉子雖已枯褐,葉柄附近卻仍殘留了些黃綠生意。他凝視片刻,心中似有所悟,卻又一時想不明白,便回去重又坐到檐下,望着雪上自己來回踩的腳印,默默出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