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鹿最饞羨的是楊戬那好機運。當年楊戬觸怒哲宗小皇帝,原本被貶到淨司,在皇城前院收運糞水,已低賤到那地步,照理永無再起之日。偏巧後苑淨司一班人犯了事,被罰逐去牢城營。楊戬卻因收糞水收得快淨,竟被差撥去後苑。于後苑又得遇一個花匠賞識,轉入禦苑養花木。去了禦苑,他又逢嘉運——那時高太後垂簾聽政,最愛綠牡丹。宮中隻有那花匠會培植,牡丹開時,正是高太後壽誕。那年又到高太後壽誕,禦苑監不慎将那株禦綠牡丹弄折,兩人厮打起來,一個送命,一個判了徒刑。幸而楊戬跟那花匠習學,培植了一株綠牡丹,便搬出來獻了上去,得了太後歡心,将他升任爲禦苑監。
這等天賜良機,等哪裏能等來?丁鹿尋思許久,倒想出一條:以往眼界窄,隻見得着小蝦小魚,便是日夜撒網,哪裏能盡得飽?如今到了半山腰,便該放開眼界,盯住山頂那幾株大樹,若能甩條鈎繩上去,搭住那高枝,便能淩空飛升,再不必和身邊這些賊精貪貨争擠。
最高的三株大樹,自然是梁師成、童貫、楊戬。童貫掌管樞密院,常在外廷,望也望不着。剩下兩個,梁師成号爲“隐相”,固寵已久,如今又與宰相王黼内外搭手,可以說,這大宋天下盡攥在梁師成手裏頭。而楊戬,這幾年靠了幾樁大營造,才升蹿起來,隐然欲與梁師成并駕。梁師成自然不樂,這不樂便是鈎子!我若能穿根線在這鈎子上,豈不是能釣着一頭海鲸?
猛然想到這鈎子,他原本躺在床上,不由得連拍幾掌、連跺幾腳,卻仍難抑住狂喜,起身披起衣裳,顧不得外頭夜深風寒,走到院子中間,踏着雪,繞着那株老梅樹連轉了幾十圈。半晌才發覺,月光下,那梅樹花苞竟已綻放,透出陣陣幽香。他越發歡奮,這莫不是飛升吉兆?院裏其他人都在安睡,他不敢出聲,忙捂住嘴,龇開牙,偷笑起來。
隻是,要探查楊戬短處極難。知曉楊戬短處的,唯有他身邊那些親信之人,但那些人哪裏敢去觸惹?丁鹿小心留意尋探了許久,終于找見一個——楊戬院裏掌管後廚的朱顯。
朱顯那處境妙在既近又遠,掌管楊戬每日飯食,自然極近,卻又到不得楊戬近前,更輪不到立功得賞的好差事,因而雖近實遠。這等處境之人,心裏易積怨氣,職階又比自己低,隻要得法,便可操弄。
于是,丁鹿便尋機湊近朱顯,慢慢探問楊戬底細。那朱顯卻極警覺膽小,略微覺察後,便開始支吾躲閃,他這怕倒讓丁鹿越發不怕。朱顯若是不怕,便是對楊戬毫無怨氣異心,見自己來探問,或是直言相拒,或假意應和,再去告知楊戬,借以邀功。朱顯顯然是被逐上房梁的老鼠,上無上處,下不願下,隻有從房梁那頭往這頭逃。我隻須在這頭擱一塊香餌,他便會爬過來。
他連唬帶誘,将朱顯擒下,留下了餌引子,可是等了許久都不見朱顯來回話。他正在暗焦,開始另尋其他老鼠,沒想到朱顯卻又來了,并偷偷告訴了他那舊田契一事。
丁鹿聽了,先有些惱,這算哪等隐秘?可又不能沮了朱顯的意,隻得壓住惱意,說了兩句淡話。等朱顯走後,他越尋思,越覺此事恐怕真有些可疑影迹:朱顯将那舊田契獻給楊戬,楊戬卻渾不介意。這不介意自然是僞作出來的。
楊戬近年最得意的一項功績是“括田令”。官家這些年大肆營造,國庫消耗一空,正愁沒有進項。楊戬創設這括田法,于山東、河朔括檢出數萬頃田地,盡都納爲官田,一年便替官家強收得數十萬貫匹租稅。這世間萬般寵,哪裏有勝過銀錢的?楊戬正是憑這生财之術,才在官家跟前漸漸奪了梁師成的寵。
梁師成最恨楊戬的,自然是這括田法。而括田法入手處,正是累年舊田契。若是能将括田法與楊戬那舊田契牽扯到一處,鑽出一道口子,替梁師成尋個下刀處,那我便可在梁太尉跟前立樁大功勞。
然而,丁鹿苦思許久,始終想不出該如何巧用這舊田契,不敢拿這無影之事貿然去見梁師成,卻又舍不得丢下。他思忖再三,忽然想到一人——造作所監官杜騁。
這後苑造作所一共有三名監官,分别管領後苑營造、皇宮器用和皇族婚娶器物。這皆是肥差,梁師成、楊戬和童貫三人各自差遣自己手下親信之人,分領一職。監管宮中器用的監官名叫杜騁,是由梁師成差派,爲人極精敏。丁鹿能來這造作所,便是由于曾向杜騁揭舉了他對頭一樁短處,幫杜騁除滅了那人。這一年多來,丁鹿再沒尋到其他隐秘去獻給杜騁,因而杜騁對他漸漸有些冷落。
丁鹿想:這楊戬田契一事我雖想不出好主意,杜騁智謀眼力遠勝過我,不如将此事奉送于他,他若能從中窺出些可借之力,自然會進獻給梁師成,那我多少也能沾些利。
于是,他将此事偷偷呈報給了杜騁,杜騁聽後,略一沉吟,隻說了句:“我知曉了。”丁鹿出來後,回想杜騁那神色,多少還是有些着意,心想:此事是白得來的,棄之可惜,能用則用,隻看杜騁如何動心思。因此,他便不再挂念,開始尋楊戬其他漏處。
将近一年,他幾乎忘了此事,到正月底,杜騁卻忽然叫人喚他去,面色黑冷,帶着惱意說:“那田契一事,惹出了禍端。你立即去請相絕陸青,邀他後日午時,在潘樓望春閣與我相會。此事一定要辦到,若請不到陸青,你也莫要回這造作所了。”
他驚得魂飛,不敢多問,忙點頭應諾,飛快出來,心裏又悔又怕,自己這些年四處售賣他人隐私短處,之所以安然無事,隻因那些人盡是職低位卑之人。這一回卻不同,不論梁師成,還是楊戬,皆如猛虎一般,隻要略一觸忤,便生死難蔔。這些年,他親眼見了十幾個内侍橫遭滅口,自己一時貪躁,竟身陷不測之險。他悔得直跺腳,回到自己宿處,見服侍自己那兩個小内侍正在門邊嬉鬧,他上前一人狠踹了一腳。進了門,又被桌邊椅子挂到衣襟,越發惱得将那椅子一把摔到門外。
半晌,他才略略平複。那相絕陸青之名,他早已聽聞,卻不知哪裏去尋。而且,也不知杜騁尋陸青是爲何緣故,自己萬萬不能再有牽涉。他苦想半晌,忽然想到朱顯,便取了兩錠銀铤,尋見朱顯,吓他去請陸青。
好在傍晚時,朱顯回話,已約請好陸青。他忙去回禀杜騁,杜騁聽了,隻沉着臉點了點頭。
到了第三天,丁鹿實在忍不得,偷偷出宮,躲到皇城東角樓下,朝潘樓竊望。快到正午時,見杜騁穿了身便服進了潘樓,他又望向三樓,那望春閣窗戶緊閉,瞧不見裏頭動靜。他惴惴等了一頓飯工夫,見杜騁和一個年輕男子從潘樓歡門出來,那年輕男子身穿青絹褙子,應該正是陸青。他見兩人在街口分開,杜騁朝東華門行去,陸青則沿東門街向南走去。丁鹿躲在人後,等杜騁走過,忙快步追上了陸青:“請問可是陸先生?”
陸青回身點了點頭,雖有些納悶,神色卻十分淡靜,并不像有何煩憂。丁鹿這才略放了些心,不敢透露自家身份,也不敢問潘樓中事情,忽然想起陸青最善相人,忙請問:“陸先生能否替在下相看相看?”
陸青先微笑了一下,問道:“足下可是杜殿值下屬?”
丁鹿一慌,不敢點頭,隻含混應了一聲。
陸青并沒再問,瞅着他注視半晌,而後緩緩說:“足下正逢一厄,卦屬小過之象。不得中道,屢行其偏。微過易返,小犯無險。久占其利,心生輕躁。貪小求大,其禍無邊……”他聽得張大了嘴,雙手捏得筋骨錯響,忙求問避禍之法。陸青教他清明午時去東水門外,對一頂轎子念一句話。他聽後,心裏一陣驚悸:
“逃得萬裏險,終有一時疏。”
【第五章 既濟】
既濟者,難平而安樂之世也,憂患常生于此。
——蘇轼《東坡易傳》
杜騁原本無意染指這樁事。
杜騁今年四十六歲,入宮已經三十二年。他自幼便身子虛弱,決然做不得農活兒,爹娘爲此憂愁不已。有回他爹帶着他進城納秋稅,正巧遇見一個内侍在縣衙前招選小黃門,他爹便壯起膽将他也推了過去。那年他雖已年滿十三歲,卻似才過十歲,由于田裏去得少,也比其他農家孩童白淨許多。那内侍竟一眼選中了他,當即讓他爹在契書上畫了押,賞了五貫錢。
他爹背了那袋錢,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想說些話,卻說不出來,隻紅着眼圈笑了笑,便轉身走了。他站在那裏,不敢哭,淚水卻頓時湧下來,流得滿腮滿襟。除了傷心怕懼,他其實還有些欣慰。自己一直沒有氣力幫爹娘,不但白耗糧食,還得花費藥錢。今天總算替爹娘掙了些錢,一大袋子,二十多斤。
到了宮裏,一半人都熬不過閹割去勢那一關,他竟保住了性命。他被分派到翰林院書藝局做小黃門,管領他的,是梁師成。梁師成那時年紀未滿三十,還隻是第十階祗候内品。而楊戬則尚在淨司運糞水。
書藝局活計倒是輕省,每日照管圖冊,清除灰塵。不過閣中所藏盡是古籍法帖,都極貴重,須得無比小心。杜騁雖無氣力,行事卻最細心,又從不敢與人争執鬥氣。他這虛弱反倒成全了他,不但梁師成放心,其他内侍也難得欺辱他。
幾年後,梁師成升遷至睿思殿文字外庫,主管向外廷傳宣聖旨。這是極緊要的職位,天子喉舌一般。梁師成将幾個自己信得過的内侍全都引帶過去,杜騁也在其中。隻是杜騁并無其他才幹,也無争競之心,隻替梁師成照管内務。
當今官家繼位後,梁師成日益得寵,杜騁也跟着屢屢升遷,如今已升至左班殿值,四階官品。前年,梁師成念他三十年忠勤,将後苑造作所監官一職差給了他。楊戬手底下一個親信黃門也在争這個職缺。梁師成和楊戬頭一回生出嫌隙,兩下裏僵持住,不知該如何收場。幸而丁鹿窺到那黃門替宮女私傳物件的陰事,來密報給了他,他又轉報給梁師成,才有了借口阻住那黃門,讓他順利得了這職缺。
到了這地步,杜騁心意已足。以一副殘缺無後之身,在這宮中位登顯職,所謂富貴二字,已受用不盡,再多,能留給何人?念及身後,他甚而生出些灰頹之心,想着再過幾年,尋個寺觀,去神佛跟前靜心修行,以善了此生。
在這職任上才安甯了兩年,丁鹿竟又來密報,且事關楊戬。
杜騁先沒有在意,一來那張田契不過是多年舊物,無甚利害;二來他也不願無端生事。可是過了幾天,他去拜問梁師成,另一個内侍李彥也在那裏。李彥這幾年得梁師成提掖,已升至第一階供奉官,是當今宮中勢頭最銳勁之人。李彥說了幾件楊戬在官家面前邀寵之事,梁師成聽後,面色微微一沉。杜騁出來後,心裏也有些發沉。他自家父母已經亡故,這三十餘年,一直跟在梁師成身邊,梁師成于他,幾乎勝于父親。如今這宮裏宮外,除了官家,無人敢令梁師成不快。唯獨楊戬,面上雖始終敬讓梁師成,行事卻越來越無忌。
杜騁不由得想起那舊田契一事,據丁鹿所言,底下人将那田契呈給楊戬時,楊戬隻略瞧了一眼,便撂在一邊。若是尋常物件,倒也罷了。那田契是他家中多年舊物,人見了舊物,多少會有些感觸,楊戬這般若無其事,反倒有些古怪。
杜騁尋思了一陣,喚來手底下一個親信内侍。這内侍今年二十六歲,名叫姜勿,也是自入宮起便跟随杜騁,爲人機敏,極得力。杜騁視他如兒子一般。姜勿已知楊戬田契一事,前幾天便說去查探查探,卻被杜騁止住。
“前幾日楊戬那田契一事,你去暗中打問一番,萬莫令楊戬察覺。”
“兒子明白。這事若真有隐情,不必在宮裏打問,隻須去宮外查探。”
“哦?”
“宮裏打問,難免會驚動楊戬,而且一紙舊田契能有何用?若真會生出些事,自然要落到田契裏寫的那塊田。楊戬若對那塊田動了念,自然會差人去襄邑縣。兒子去宮外尋個人,叫他去襄邑打探打探,便知有無。”
幾天後,姜勿來回報說:“果真被兒子料準。兒子差的那人趕去了襄邑縣,尋見幾個相熟的吏人一打問,前兩天楊戬果然差了個黃門去問過那塊田。那塊田在帝丘鄉皇閣村東頭,中間是一座土丘。那土丘相傳乃上古帝喾之墓,龍首一般。四周那些田圍在龍首之下,人都喚作‘龍頸田’,是襄邑縣風水最佳之田。襄邑上田每畝八貫錢,那塊田卻至少十貫。如今的田主名叫王豪,這王豪是當年三槐王家的子孫,乃當地無比富強戶。楊戬家那舊田契上是連帝丘帶那龍頸田一起買的,王豪買過去也是如此,把那土丘做了他家墓山。前兩年“括田令”括到襄邑,那座帝丘被括爲公田,王豪又轉佃了回來。楊戬差的那黃門去尋過王豪,要買下那塊田。王豪卻出門經商,并未在家。那黃門留了話給他家仆人。”
杜騁聽了有些失望,不過是楊戬欲買回自家故田,又不願聲張。楊戬行事從來都是如此不動聲色,此事也并無任何可指摘之處。自己想孝敬太尉,看來卻孝敬不成。如此也好,孝敬有諸般,何必非要尋些事端?
他剛剛放下這心事,那個供奉官李彥忽然來尋他。李彥一向極力巴附梁師成,常進獻些珍物。他官階雖比杜騁高出許多,卻知道杜騁跟随梁師成多年,熟知梁師成脾性,得了珍物,都先來詢問杜騁。這回李彥拿的是一方古硯,形如蓮葉,說是唐玄宗所用禦品。杜騁瞧了一眼,立即知道,太尉見了一定不喜。太尉雖是江南人,卻不會遊水,兒時去采蓮蓬,失足落水,險些淹死,因而始終厭懼水與蓮。每年強忍怕懼,陪侍官家遊金明池,回來總要病一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