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顯一直都極仰慕楊戬,到了太傅院中,不時能望見楊戬。兩三年來,楊戬臉上從未露過愠色,更未呵責過誰。朱顯掌管太傅飲食,也極輕省,楊戬口味儉淡随意,每頓隻叫整辦三四樣菜,也從未表露格外喜好哪樣。朱顯暗想:太傅在我這年紀,便已升到内侍最高一階,憑的怕正是這随和儉淡之心。人人都争,唯獨他不争,好機運反都落到他這裏。如同争水一般,費盡心機,左擋右攔,終不如隻在最低處靜守,水自然會流聚過來。
更讓朱顯敬佩自愧的是,自入宮以後,他對父母始終怨恨不已,即便得了假期,也不願回鄉省看,隻托人捎帶些錢帛回去。楊戬于孝上卻最肯盡心,一生隻念誦一部《孝經》。堂中長年供奉家人靈牌,每日清晨,洗漱之後,頭一件事便是上香祭拜。每年清明,都要去孝嚴寺做法事,祭祀禮忏。以他的官階勢位,這等祭祀大事原該選在大相國寺。而且照朝廷禮制,王公祭祀,出入該乘朱輪象辂,絡帶繡文,八鸾在衡,左建旗,右載戟,前有鹵簿導引,後有侍衛随扈。楊戬卻自愧身殘體損,無法傳宗接代,于孝字第一義上便已終生成憾,無顔面對先祖,連供奉的七面靈牌上都不敢書寫家祖名諱,隻供着空牌位。每年清明出祀,更不願大勢聲張,隻便裝出行,就近選了孝嚴寺。一來因這寺香火清淡、寺門清靜,二來寺名正合了《孝經》中那句“祭則緻其嚴”。
到太傅院中頭一年清明,朱顯跟随太傅去孝嚴寺祭拜,親眼瞧見太傅那般誠敬,他大爲震動,才告假回鄉,去探視了一回父母。見父母已然那般蒼老衰病,見了他,全都顫手顫腳、涕淚交流,他才終于消了那怨恨之心,和父母抱在一處,大哭一場。
回到太傅院,朱顯越發忠心,極力想各種法子讓太傅吃得精細可意。這般過了兩三年,他心中漸漸生出些念頭。許多人都羨妒他能進太傅院,卻不知他隻在後頭管領飯食,連太傅跟前都到不得。這差事太輕微,太傅于飲食又全不介意,因而極難再有升進之機。身爲内侍,本已隔絕人世,心裏頭空得似枯井一般,若再無這點兒念盼,哪裏能挨得過這長久空寂?
太傅自幼便有哮症,去年開春又發作,每日隻喝幾口湯水。朱顯焦急無比,忙去禦廚房尋辦提興開胃的菜肴,沒想到恰逢那個劉西會燒太傅家鄉吃食。他提了那吊爐燒餅和襄邑抹豬,忙趕回太傅院,叫侍候飯食的内侍端送給太傅,而後在後院焦急等信。半晌,那内侍才端了碗碟回來,他忙迎上去詢問。那内侍說:“太傅見了那燒餅和肉,略愣了一下,盯着怔了半晌,才抓起箸兒慢慢吃起來。燒餅吃了大半個,哮症原本要忌油葷,他卻連吃了幾塊抹豬肉。”朱顯歡欣無比,這餅和肉果然引動了太傅鄉情。那内侍卻又說:“太傅吃過後,吩咐說,往後莫要費這心思。”朱顯先一慌,随即想,太傅這話是體恤下情,不願在飲食上過于耗費。于是,他去前院尋見太傅院掌事的黃門官,說明情由,将劉西差撥到自己手底下,雖不敢再烤那吊爐燒餅,卻可時時照着太傅鄉俗備些飯食。
朱顯能辦的,也隻有這些,除了那回讓太傅略動了動心,之後便再無其他影響。即便那回,太傅也并不知是他所爲,朱顯隻能勸解自己,安分待時,安分待時。連太傅楊戬也并非一路平順,十二歲那年選入迩英閣做墨侍,三年後,選他的那墨監不知爲何,竟自缢身亡。楊戬才十五歲,便升補爲墨監。原本極慶幸,卻适逢神宗皇帝駕崩,哲宗皇帝繼位。哲宗那時才九歲,楊戬不慎觸怒那小官家,迅即被貶到淨司。淨司聽着幹淨,其實是最卑臭辛苦之司,專管清淘廁坑、運載糞桶。楊戬身有哮症,最怕這污臭之氣,卻不得不日日清早起來,推着糞車,在宮内收倒溲溺。三年後,雖由北司轉至南班,卻仍任淨職。幸而後苑禦圃一位花監見他識得糞肥之法,将他申調至自己手底下,楊戬這才得脫污臭。
朱顯時常聽其他内侍講說楊戬這些舊事,心裏敬歎不已。相比而言,自己晉升如此遲慢,恐怕是由于太過平順,未遭過劫難磨砺,因而成不得大器。
去年,那個劉西忽然偷偷遞給他一張舊紙,竟是楊戬家中當年舊田契。朱顯看着那田契,如同得了升遷令一般。太傅于家鄉吊爐燒餅都那般動情,若見了自家這舊物,不知會如何感念?那日,他正巧托人從襄邑尋買來一籃太傅家鄉的酥梨,那梨細脆如酥、甘美多汁,他命廚師蒸了一碗漉梨漿,親自端到前頭。一問侍者,太傅在書房内,他忙轉到書房,見書房門關着,太傅貼身小黃門侍立在門邊。他原本想徑直端進去,卻被那小黃門攔住,低聲說太傅正在審看艮嶽樓殿營造圖,不許旁人攪擾,并從他手中接過托盤。他隻得停住腳,心想恐怕别無面見之機,忙從懷裏取出那紙田契,擱到湯碗邊:“我偶然得了這個舊物件,你替我呈給太傅。我在門邊聽候回話。”
小黃門端着進去後,他惴惴等在門邊,片刻,那小黃門出來輕聲說:“太傅已收了那張紙,瞧了瞧,便丢到桌上,并無其他言語。”他大爲失望,隻能黯然退下。
回去後,朱顯忽然覺着有些不對:太傅那般有孝心,見到自己父親遺物,上頭又有父親親筆簽押手迹,他爲何竟絲毫不動情?難道是不願人瞧破他的心思?睹物思親,又無甚見不得人之處,爲何要遮掩?或許是他那等尊貴之人,不願讓賤侍瞅見悲恻之容?抑或裏頭真的藏了些隐秘心思?
他百般納悶,卻始終想不明白,倒是不由得想起一個人:那人是後苑造作所一名黃門官,名叫丁鹿,官階比他高兩階。丁鹿不時尋見他,向他詢問太傅楊戬日常飲食起居。太傅楊戬當年便是由管領造作所,才得以施展本領,立明堂、鑄鼎鼐、起大晟府、修龍德宮,立了幾件大功勳,日益得聖上恩寵。
朱顯起先以爲丁鹿打問這些,是想尋機巴附太傅,後來卻隐約聽得,丁鹿在太尉梁師成那裏更加殷勤。這等兩頭奔走之人,用心最難測。朱顯有些怕,便盡力避開。
幾個月前,丁鹿又尋見他,将他扯到僻靜山石背後,悄聲說:“人要辨得高、識得低,這路才行得平順。楊太傅如今雖說深得官家寵信,可這後宮始終還是梁太尉做主,禦書号令都經由他之手,才能傳宣出去,連宰相王黼都得尊他一聲恩府,若不然,滿天下的人都稱梁太尉‘隐相’?你隻掌管楊太傅膳食,這清冷職位,何年何月才能踩着一梯晉升之階?”
朱顯聽了,不敢答言,心思卻不由得不動。丁鹿一眼瞧破,又說:“我便直說吧,我是梁太尉的眼目,受他差遣,勘查這宮中情狀。你若是瞅見楊太傅有何動靜,便去報給我。我若得了三分甘,必定少不得你一分甜。”
朱顯沒有應聲,隻虛點了點頭。之後雖揣着這心事,卻從不敢動這念。然而此時,心裏懊喪,不由得想起丁鹿那番話,心想:父親教我要忠心,可這忠也該有個限度。我這般盡心盡力,卻連太傅的跟前都到不得一回。如今任這廚職,更如脖頸上拴了根鏈子,鎖困在這裏。給人忠了這許多年,如今也該給自家忠一回。
于是,他尋機去到造作所,避開人,将那田契一事偷偷告訴了丁鹿。丁鹿聽後,低頭尋思了片刻,而後說:“眼下聽來,這事并無甚奇處。你回去再仔細留意,不論此事,或是其他,隻要瞅見,便來報給我。”
朱顯原以爲能得些好處,卻隻得了這麽一句淡話。他大爲懊喪,回去後,更擔憂起來。入宮多年,這是他頭一回洩傳私話,一旦被人察覺,恐怕再無容身之地。他忙去唬住劉西,叫他莫要将田契一事傳出去。這一唬,倒唬得他自家越發心虛,整日惴惴難安,夜裏時常驚醒。
好在這事本就無足輕重,因而也不見絲毫異常。兩三個月後,他才漸漸松了氣。受過這一場驚,再不敢動這等念頭。
他沒想到,過了近一年,到了正月底,丁鹿竟忽然來尋見他,又将他拽到院外那塊山石後,急慌慌說:“你那田契惹出了大禍,你趕緊出宮去尋見相絕陸青,請他後日午時在潘樓望春閣等候一個貴要之人。相絕輕易請不動,這是一百兩酬銀,無論如何要說動他!”
他唬得腿一軟,幾乎跌倒,抱着那絹袋裏兩塊銀錠,望着丁鹿匆匆走遠,驚怔半晌,見有人過來,才慌忙回去。他不知惹出了什麽禍事,更不知尋陸青做什麽,手抖個不停,天氣歲寒,額頭卻冒出汗來,心想此事避得越遠越好,慌念了半晌,忽然想到劉西,便忙喚來劉西,吓他去尋陸青。
劉西走後,他仍惶惶難安,便謊稱給太傅尋買鮮食,也趕出了宮,尋見了一個相熟的菜蔬商人,向他問到陸青住處,租了匹馬,望城西趕去。快到陸青那小宅院時,他見劉西從門裏出來,忙躲到一邊。等劉西過去後,才驅馬到陸青宅院門前,下馬敲開了門。
他先自報了身份,陸青聽後,神情淡淡,并無異色。他原本想向陸青打問事情緣由,見陸青如此,想必也不知情,而且若真有禍事,恐怕知的越少越好。一時間,他愣在那院門外,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陸青見他這樣,不由得笑了起來。慌窘之下,他猛然想到,陸青名号相絕,最能勘測時運,忙說:“陸先生,能否替我相看相看吉兇?”
陸青仍含着些笑,注視他半晌,而後說:“你正逢困厄,卦屬中孚。不貳爲忠,得信爲孚。由變生異,求得而失。中心離散,根本動搖……”他被說中自家心事,不由得又驚又怕。陸青解罷,又教了他一條驅邪之法,讓他清明去東水門外,對一頂轎子說一句驅祟之語,他聽後,愕然失神:
“縱使争出群山頭,終歸一丘荒草間。”
【第四章 小過】
天下之事,有時當過,而不可過甚,故爲小過。
——程頤《伊川易傳》
丁鹿已忘了自己從何時變作這般形狀。
初進宮時,他事事都怕,夜夜偷哭。他被分派到龍圖閣做雜役,管領他的是個貼祗候内品,雖隻是第十一階最低微官階,卻異常兇惡,将他們幾個小黃門的月錢盡都扣在自家手裏,平日飯食裏齊整些的魚肉,也都先行揀盡。略不順意,便是一頓竹條。夜裏不願下炕溲溺,吩咐他們幾個每日輪流,半夜一喚,便得立即立到炕邊,張着嘴,溲在他們嘴中,不許吐掉,全都得咽下。
丁鹿被磋磨了三年,實在熬不住,無意間發覺那貼祗候内品偷竊閣中圖書,私帶出宮換錢。有天,他見那惡徒又趁人不備,偷偷溜進閣中。他忙跑去報給了閣中監官。監官率人去看時,那惡徒剛從閣中出來,懷裏藏了一卷楷書之祖鍾繇墨迹。那惡徒迅即被革了職,杖了八十,罰去牢城營做苦工。
丁鹿不但得了安甯,更被賞了一壺酒、一碗羊肉。那年丁鹿十三歲,從未吃過酒。他得了賞,不願分給其他同伴,自家躲到宿房裏,咧嘴笑着,飽吃了一頓,醉得又哭又叫,喚了一夜的娘。
自那以後,但凡受了欺辱,他都悄悄留意,隻要瞅見仇人短處,便去偷報給上司。這宮裏,幾乎處處都有欺辱,他也便時時窺伺查探,漸漸将一雙眼練得極其敏銳。當然,有時難免瞅錯眼,或是瞅見的短并非要害,反倒招來監官斥責、仇家報複。爲此,他也幾回被毒打、陷害,甚而險些送命。
從中他漸漸摸尋出三條戒律:一、小仇須忍,大仇才報;二、尋到的短處一定得是要害;三、不能舉報給上司,要舉報給仇家的仇家。
于是,他不但窺伺仇家要害,更留意仇家與何人結怨。如此一來,不但每回都能得手,且無須擔憂隐情外洩,還能得些謝賞。
由此他又悟出一條道理,大仇固然該報,但何必把心思全放在報仇上,那些仇敵之間,個個都在尋對方短處。市井那些牙人在買賣間兩頭生利謀錢,我何不拿這些短處去謀福?
生出這心思後,他不再僅刺探仇家短處,更開始環窺身邊所有人。隻要瞅見某條短處,便去尋這人仇家。若是低微之人,便謀些錢物;若是高階官長,便去讨好邀寵。有那三條戒律護身,二十多年來,竟一路安然,升到第六階黃門之位,更被差遣到造作所,管辦一些營造事務,其間多有油水可揩。有了這職位,又有了銀錢,事事行辦起來,便越發稱手。
這幾年,他卻漸漸發覺,登得越高便越難,升進也越來越慢。高處之人,哪個不是深機熟算、能藏善匿?不但極難探出短處,且并非隻有他一人在四處刺探。尤其是行到這半高不低之處,越往上職缺便越少,人人都拼力争競,如同雞犬争食,既得讨好飼主,又得擠開争者。這一上一下,略有松懈,便被人踩到腳底。
他原本領到一項艮嶽營造差事,隻因督造禦燭時,克扣得略多了些,被那蠟商密告給自己一個同階對頭。他雖及時将錢退還回去,那艮嶽差事卻也被對頭搶去。如今這宮中,哪裏還有及得上艮嶽營造的美差?爲此,他暗自恨罵了許久,卻也再不敢大意,漸漸由攻轉守,自保爲先。
最叫他怅恨的是,在這宮中,人如藤蔓,若無攀附,哪裏能立得起?攀上大樹登雲霄,附到小枝沾雨露,無攀無附爛泥塗。
那些得顯貴的,第一等親近皇帝,第二等巴附後妃,第三等倚靠中貴。丁鹿卻隻算第四等,不但無緣得近梁師成、童貫、楊戬這三位極尊,連李彥、賈詳、何訴、藍從熙等幾位高階寵宦,都到不得近前。隻望得着自己近前上司,因而隻能一階一階慢慢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