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德清得知初十那天,老孫要去給知州回話,他想此事由我而起,原本要結歡,反倒成了惱,還是該再去勸勸那老孫。于是,他乘了轎子前去知州宅裏,才行至街口,透過轎簾見老孫從旁邊一家酒樓出來。他忙讓轎子停在街邊,叫手下喚過老孫。他掀開轎窗簾子,見老孫滿臉頹喪,似乎着了病,原本極清整一個人,這時卻渾身朽散了一般。
雷德清平生最厭兩類人,一類是才高志驕之人,另一類是無用卑懦之輩。老孫此時神情,便近于後一類,因而,他心裏頓時騰起一股厭惡,冷冷道:“王小槐那事,你先莫急着回話,再回去勸一勸。”
“老朽已經勸過了。”老孫聲氣虛弱,也似病危之人。
“一個孩童你都勸不過,要你何用?”
老孫垂着頭,幾乎要站不住。
雷德清看着越發厭惡:“想那王豪,堂堂三槐王氏長孫,置下偌大一個家業,交托于你。不及一年,屍骨尚未寒,赫赫家宅已被你整治得那般蕭敗,連犬兒都留不住一條。你每日住在那大莊宅中,盡意吃穿花用,如何對得起王豪那番信重?”
老孫身子顫個不住,嘴裏發出一些怪異聲響。
雷德清隔窗冷瞪着他:“我也去過幾回那莊宅,那時幾百個莊客仆役前奔後忙,何等興旺?可如今,我聽得那些仆役全都逃散一空,便再有許多錢财,聚不得人,攏不住心,遲早也是敗亡之相。你身爲管家,竟容不下、留不住一個仆役,無能至此,不知王豪當日是如何選中了你?”
老孫抖着嘴唇,要哭一般:“其他老朽都做不得主,老朽隻知盡心服侍小相公……”
雷德清頓時騰起一股怒火:“盡心?你何曾盡過一點兒心?便是使過些力,也全無幫助。王小槐本是一個神童,何等聰穎?卻被你教成什麽形狀了?日日行兇作惡,處處悖禮邪行,便是交給一個無知蠢婦,也不會教成這等模樣。你若尚有一毫愧恥之心,便該勸那王小槐收心斂性,做個馴良之人。你身爲管家,才有一絲之用!否則,真真要你何用?不但無益,反成助虐之害!”
老孫身子晃了晃,似要栽倒一般。他一眼都不願再多瞧,憤然甩下轎簾,喝令轎夫掉頭回去。半晌,他都仍氣得腿腳發顫,全然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勸老孫。隻知道,自己已将老孫擊垮,如同用棍棒将一隻野狗脊梁打折。
他曾痛責過許多手下人,卻從未這般憤慨過。這時,深夜獨對燭光,靜思片刻,他才忽然發覺自己那時爲何會那般氣惱——隻因那有用之“用”。
爲官一生,他早已忘記爲官之責在何處。每日案牍堆積,不過皆是奉章行事,他難得細看幾頁。那些繁紊律例,即便看也未必看得明白,隻能交給底下吏人去辦。他不過是聽過回禀,點點頭,而後簽押。多年以來,他心底裏漸漸生出一絲慌懼,生怕别人瞧出自己無用。因而,他時時闆着面孔,時時惱怒,時時呵責下屬——用這惱怒,遮掩那慌懼。
他呵責下屬,下屬隻能唯唯聽命,從不敢有異辭。那天,老孫雖已喪盡氣力,卻仍堅執自家有用。正是這堅執激怒了他,這等卑仆賤民竟也敢堅執自己之用。
然而此刻,他也忽然明白,老孫爲何用那焦屍和油罐複仇——人之爲人,全憑那一點兒有用而自存。有用,如同最後一口氣,隻要尚覺自家有用,人便可靠這口氣站立不倒。這口氣一旦斷絕,人便再難站起。
雷德清身子頓時仰靠向椅背,心裏一陣悔疚:我斷了老孫那最後一口氣。
随即,他慌慌想,老孫恐怕不會就此幹休,一旦那褶子田被暴露,不但我這仕途,連我一家老小二十餘口,盡都要跟着遭殃受苦。念及此,他忙站起身,顧不得外面漆黑,跑到仆人房門外,重重拍門吩咐:“給我備好馬車,明早去皇閣村。”
第二天,他趕到皇閣村,卻沒見到老孫,三槐王家請了相絕陸青在相看。他知道相絕之名,如同撞見救命菩薩一般,忙進去求教。
陸青注視了他許久,像是判官在審看囚犯一般。他頓時要惱,但想到那焦屍案,便強行忍住。半晌,陸青才緩緩開口:“柔順乎剛,巽卦之象。巽者遜也,以弱承強。知弱守遜,得柔之祥;雖強而遜,得謙之光。匿弱逞強,遇堅即亡。以弱殘弱,反受其傷……”
他越聽越慌,忙問:“如何得解?”
“災自西來,因轎而生。清明午時,你可差一親近之人,去汴京東水門外候一頂轎子,對那轎窗說一句話——”
“什麽話?”
“烏雲憎其暗,卻遮明月光。徒以人之懼,來掩我之慌。”
【第八章 兌】
兌,說也。小惠不足以說人,而私愛不可以求說。
——歐陽修《易童子問》
知州朱康誠小心卷起一軸古畫。
這是他曆時數年,花了七百貫,才辛苦得來的唐人周昉真迹《太真攬照圖》。卷好後,他如同抱着才出世的太子,輕輕放回香樟木匣子裏。合上蓋時,他不由得歎息着笑起來。
王小槐薦舉不成,能給官家進獻這一幅古畫,也算是一樁吉慶福瑞。他望着那畫匣,不由得遐想起自己進獻時,官家用那細長禦指展開這畫卷,禦顔露出驚喜之色,而後禦口贊他有眼力、識得真……那時我該如何應答?他不住推敲詞句,既得恭,又得謙,還要幾分惶恐。惶恐不可重了,官家最愛風流超逸,得再加些雅意。他一向缺靈逸之氣,年過五十後,更是心思滞重,吟一句詩,得搜尋許久。官家最見不得人拙笨無趣……他頓時慌起來,忙叫人去喚幕客們一起來相商演練。
朱康誠也知道同僚常暗笑他骨媚,他心中卻自有主張,無愛而貪谄,才叫媚。他心中對官家和宰相王黼卻是滿腔之敬、由衷之愛。敬而不得不盡忠,愛而不得不獻誠,此乃臣子天性、人間大倫,就如爲兒的,極力讨得父母歡欣,哪裏是媚?
他正默想着,底下人卻來報,衙門前出了命案,躺了具焦屍。他聽了,頓時叫聲晦氣,怕陰穢染到那畫,忙用黃絹将畫匣包起來,恭敬藏進了櫃子裏,而後才叫去喚那司理參軍來。
這幾年他官路通暢,固然是由于當年王黼低微時,母親得病,無力救治。他見王黼并非庸人,便動了善念,出錢請醫,救了王黼之母。王黼竟記着這舊情,将他從小小監當官迅即升拔到如今這官位。他也深知旁人自然會輕鄙于他,因而,于公事上,他從來不敢大意。
司理參軍來回禀過那焦屍案後,他反倒有些歡喜。隻是一具屍首,算不得大案,卻死在府衙前,自然鬧得滿城皆知。提刑司、刑部、宰相,甚而禦前,恐怕都會知曉。若是能告破,卻也是力小功大之事。于是他吩咐司理參軍盡快去查明。
司理參軍走後,朱康誠忽然想起一事,忙叫手下去将那焦屍身上那把金鑰匙取來。半晌,小吏拿了那把鑰匙飛快跑了回來。他接過鑰匙,才瞧了一眼,立即想起一人——老孫。
當時,王小槐拒了他,繼而又答應了拱州知州,朱康誠心中雖極不快,卻也并沒有如何惱恨。盡忠乃終生之業,哪裏能單靠這一事一舉?王小槐不成,再另尋他法便是。何況拱州知州是蔡太師門下,又何必爲此小事生出嫌隙?
正月初十,管家老孫來回話。那天朱康誠微受了些風寒,便推掉一切賓客宴約,隻在家中靜養。他原本也不願見老孫,可那時尚未得着這幅古畫,想起王豪生前似乎也集了些古物,便叫老孫進來。
他之前也曾見過老孫,雖然年近六旬,卻腰背直挺,行事周全。朱康誠自家的管家已換了幾個,都難合意。他還曾羨過王豪,哪裏尋來這等好仆。然而那天,老孫進來時,面容枯槁,失了魂一般。
他想,老孫恐怕是畏懼我懷恨,便先安慰道:“那事我已知曉,當不得什麽。都是薦到禦前,誰人薦舉,都是一般。你也莫要太過顧慮。”
老孫聽了,老淚頓時湧出,跪到地上,連聲叩謝。
他笑着說:“起來吧。我有一事問你,王豪可藏有古書古畫?”
“老相公是曾收了不少,不過,他自家并不愛這些,古字畫買來,又送出去。宅裏如今隻有十來幅蘇東坡、米元章、李公麟等本朝名家的字畫。”
朱康誠聽了有些失望,本朝名家字畫要尋不難,進獻上去,官家也不會着意。于是他又問:“王小槐何時上京?”
“正月十三上路。”
“如此趕急?”朱康誠心裏又略有些不快。
“嗯……”老孫也聽了出來,忙垂下了頭。
“你跟不跟去?”
“老朽在家中看守宅子。”
“他一個人去?”
“老朽已安排了車馬随從。”
“你放得了心?”
“小相公……小相公執意不叫老朽跟去。”
“哦?這是爲何?”
“小相公向來行事執拗……”
“看來這小雛鳳已生出翅膀,怕你這老鳥帶累他,呵呵。”
老孫身子一顫,頭垂得更低。
“他嫌你老,不如你來替我照管宅子。”
“老朽……”
“怎麽?嫌我這宅院隘窄?”
“老朽不敢……”老孫慌忙伸手從内衣貼身處取出一樣東西——一根絲繩上拴了一把金鑰匙,“這是老相公病重時,特地叫人去拱州請匠人雕了這把鑰匙,而後交給老朽。鑰匙柄上刻了個‘忠’字。老相公說:‘孫田,往後我兒和這家便全靠你了,其他我不必多說,這忠字,也不是要督訓你,是謝你,你當得起這個字……’”老孫說罷,眼裏湧出老淚,他忙用袖子抹掉,将那鑰匙又藏回貼身處。
朱康誠聽了,感恻之餘,竟有些妒意,便笑着說:“好一個忠仆,隻可惜那王小槐并不識得你這忠心。他若到了禦前,讨得官家歡心,恐怕也不須你再盡忠了。忠字有大小高低,在這鄉裏,有你這小忠服侍便已足了。但到了禦前,便得識得朝綱體統的人在身邊教導。好了,你回去好生盡忠吧。”
老孫面色慘白,說不出話,微躬了一躬,而後轉身告退。背影瞧着極虛乏,瞧着連院門都走不出去。朱康誠看着,又有些不忍,卻也并沒有太介意,不過一個老仆而已。可如今想來,自己最後那番話,恐怕是傷到了老孫,将那主仆之情,重割了一刀。
府衙前那焦屍身上爲何有這把金鑰匙,難道和老孫有關?兇手又是誰?朱康誠猛然想起一人,忙叫手下吏人進來:“你們趕緊再去尋那周攀!看他回來沒有?帶他立即來見我!”
那天老孫走後不久,另有一人來求見,是雷通判的妻弟周攀。這周攀借了通判的光,被引見給朱康誠後,便時常來這裏獻些殷情。朱康誠雖不多喜,卻也不厭。他得知周攀認得各路經紀,便叫他替自己尋古字畫器玩。
那天周攀是來回話,兩手空空,自然一無所得,嘴上卻說此人家中有、那人正在尋。朱康誠不願再聽,便打斷了他:“你先回去,等尋見再說。”
周攀卻忽然道:“不才來時打問到一樁事。”
“何事?”
“那王小槐正月十五要去汴京,住在拱州知州京城的宅子裏。”
“哦,我已知曉。”
“其中又有些古怪,王小槐又安排了一頂轎子,半夜接他出東水門、過虹橋,不知去做什麽?”
“哦?”
“這小猴子不識好歹,您雖寬宏大量,不才卻替您抱恨。該懲治懲治這小猴子,叫他知道高低貴賤!不才與汴京東水門外軍巡鋪的軍頭相熟,正可請那軍頭出手——”
朱康誠原要制止,但話未出口,想到那王小槐,心中多少有些不樂,便說:“你自家瞧着辦。”
周攀忙答應了一聲,興興頭頭地走了。
朱康誠并沒有将此事放到心上,直至昨天,收到京城邸報,見上頭有王小槐死訊,驚了一下,忙叫人去喚周攀。吏人去後回報說,周攀去汴京發賣貨物,尚未回來。朱康誠一聽汴京,越發起疑,卻又不知真僞。
這時,瞧着那把金鑰匙,更是有些焦煩起來。可等了許久,吏人回報說周攀仍未回來。他不由得喝道:“他一定是躲在哪裏了。你多帶些人,滿城給我去尋!”
下午,吏人才來回禀:“周攀果然昨天便已回來了,不過沒有回家。西城門一個稅吏見到了他,說他和三個人一起出城去了,其中一個是王豪管家老孫。另外兩個瞧着有些猛惡,三個人都沉着臉,周攀瞧着似乎有些慌張。”
朱康誠聽了,先是一愣,旋即似乎明白了:王小槐恐怕真是周攀所殺,周攀殺王小槐,哪裏是替我解恨?他一向觊觎王家那數百頃田産,王豪已經亡故,王小槐若再一死,他便可趁機下手。老孫查知此事,便捉住了他。難道府衙前那死屍是周攀?但據司理參軍所報,焦屍身材瘦高,周攀卻是矮胖子。何況,若真是老孫燒死了他,豈會将那把貼身珍藏的金鑰匙留在屍身上?
想到瘦高身形,朱康誠猛然醒悟:死者是老孫本人!他并非被燒,而是自焚。
看老孫那日顫抖流涕之狀,他對王豪父子之忠,絕非虛言。王小槐被殺,他自然痛怒至極,才帶人捉住周攀拷問。周攀自然會說是得我授意,卻無憑據。老孫恐怕已無生念,因而自焚于府衙前,報複于我……
朱康誠頓時有些慌起來,不知周攀此時在何處,是生是死?死了倒也好,若是活着,一旦追查到他,勢必會牽連至我。哪怕我一力推開,這指使殺人之嫌,一旦傳出去,人言如墨,終難洗淨。
這時,那吏人又回禀說:“刑司也有人正在查尋周攀。”
他越發慌起來,忙說:“你趕緊帶人再去尋,若尋見周攀,先帶來見我!”吏人出去後,他再坐不住,不由得團團踱步急思。
然而,尋了三天,都不見周攀。他又叫人去皇閣村王家打探消息,吏人回來說,老孫去了汴京,至今未回。他聽了,先還頓松了一口氣。然而随即想到,老孫人若真在汴京,那把金鑰匙比他性命更貴重,如何會在焦屍身上?城西稅吏又見他和周攀在一處。他恐怕是從汴京立即趕到了應天府,終究是死在了這裏。
那吏人又說,王小槐還魂鬧鬼,驚擾得鄉裏人人不安,三槐王家請了汴京相絕陸青去驅祟。他聽後,後背一寒,覺着老孫立在身後一般。他忙叫那吏人帶了五十兩銀子,去請陸青來應天府。
第二天,陸青果然來了,卻不收那銀子,也并不多言。果然如傳聞中野逸高士,見了他,隻擡手緻禮,灑然自若。朱康誠将陸青請到書房,陸青坐下後,注視了半晌,而後徐徐說:“此乃兌卦之象。得信于人,相歡相悅。無企無圖,其悅久長。迎意投歡,雖得終喪。強志逆心,雖悅終怨……”他聽了,心中一陣愧赧。陸青最後又說,若欲驅邪歸正,清明那天可差一親信之人,去東水門外對一頂轎子說一句話,他聽了那句話,更是惶愧至極:
“爲獻一點歡,寒傷十裏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