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愧、老朽疚,但老朽心中真假,老朽自家明白。”老孫擡起眼,眼圈血紅,嘴唇抖個不住。
匡志卻忍不住笑起來:“世間之人,最善瞞騙的,偏生是自家那顆心。有時,旁人反倒瞧得清楚透徹。王小槐人雖年幼,心智卻遠過常人,你之心,他自然看得最清,因而才不肯聽你之勸。而你,也隻拿一句‘死勸不聽’來勸慰自家,好相信自家真已忠心盡力。”
“我……”老孫空張着嘴,額頭、脖頸青筋漲起,卻說不出話。
匡志知道自己已将老孫心中那愚信擊碎,最後又祭出一句:“我若是你,便立即回去勸王小槐改主意,他若真改了主意,你之忠心方爲真忠心,否則,日後再也莫提忠心二字——”
說罷,他便起身,笑着離開。臨下樓時,回頭瞧了一眼,見老孫坐在那裏,嘴仍微張,瞪着桌面,那把花白胡須抖個不住。
過了幾天,匡志聽說王小槐終沒改變主意,跟着拱州知州去了汴京。昨晚在和春園,那個官戶子弟從京裏得了一個信兒,說王小槐竟被燒死在虹橋上。匡志當時聽了,雖有些吃驚,卻也并沒如何在意。
此刻,他才恍然驚悟:老孫是因王小槐之死,遷怒于我。我那日無意間說王小槐身赴火海,老孫恐怕疑心是我下手燒死王小槐,因而才在府衙前燒死那人,嫁禍給我。
他更想起,那王家靴鞋鋪店主也姓王。據說當年跟王豪攀上親,得了王豪資助本錢,才開起那店鋪。又借王豪之勢,專給官員富戶制鞋。老孫恐怕正是由此才想到竊取我那雙鞋子,穿在那焦屍身上,留下嫌證!他自然也聽聞了知州與那官戶子弟有仇隙,才特地使錢,引那官戶子弟昨晚與我相會,令我不敢說出和春館事情,來替自己脫罪。
如今那鞋子已記錄在案,無法藏匿,推級和鞋鋪店主都已知情,即便二人都不敢開口,其他人發覺鞋底這印字,爲争功,恐怕也會尋查過去……即便最終推脫得過,曆子上也平白多了條污迹。他越想越怕,不由得怨怒起來,我不過多說了幾句話,哪裏有如許過惡,要用殺人之罪來抵償?
然而,等這怨怒散去,他忽然憶起,自己當年遭人誣陷革職時那等心境:仕途遇挫固然痛心,心底那“信”字被毀,才更如地陷了一般。平日裏并不覺着這信有何用,真的潰散後,頓時不見了天日。滿眼所見,盡是人心之昏暗可怖。就連自己,也不敢直視深想,從此,隻憑一點兒私心私欲求生存活。落入陷阱前,尚是個人;渾身傷痛爬出來後,已成了獸。
匡志心下黯然:雖說隻是一席話,我卻擊毀了老孫心中那信,讓他變作了負傷之獸……
他又悔又懼,暗暗觀望了兩天,并沒有人來問及那雙焦鞋子,也無人查出那焦屍身份,更沒有誰知曉背後兇犯是老孫。
他實在受不得,騎了馬趕往皇閣村,想尋見老孫,當面緻歉,了結此怨。到了才聽人說老孫去汴京料理王小槐後事,尚未歸來。那院門前候了許多人,在等着向相絕陸青求教驅祟。他早已聽聞陸青盛名,并非尋常方士,精通古人望氣之術,最善觀人。他心底正無着落,便也走了進去。
陸青見了他,隻擡手示意,請他落座。等他坐下後,望着他凝視了半晌。他先還有些避忌,看陸青目光清明平和,才稍稍心安。半晌,陸青徐徐道:“千裏無住,乃旅之卦。人世浮沉,存身如寄。時真時假,寒來暑往。或得或失,山高水長。何憂何懼?此消彼亡——”他聽着這些詞句,雖并無幾多奧義,心中暗霾卻似乎被風蕩掃開了一般,漸漸豁然。最後,陸青教了他一句話,他聽了,不知是悲是喜,頓時怔在那裏:
“暫爲世間客,滾得一身塵;天青洗眼望,幾曾見雲停?”
【第七章 巽】
君子志存乎謙巽。達理,故樂天而不競;内充,故退讓而不矜。
安履乎謙,終身不易,自卑而人益尊之,自晦而德益光。
——程頤《伊川易傳》
雷德清極愛動怒,這焦屍案更讓他惱得肝一陣陣作痛。
雷德清今年六十二歲,身形瘦高,面色微黃,他是應天府通判。曆朝并無這通判一職,太祖平定天下後,深戒唐末五代各州郡擁兵自重、分裂朝廷,因此于知州之外,又設通判,命通判來監察知州及屬官。一州之中,凡兵民、錢糧、戶口、賦役、獄訟等事,皆由知州和通判兩人共同簽書,方能施行。
雷德清今年即将轉任,大宋選官,首重考課,隻要無大過犯,按年累資,便能逐級而升。雷德清一生始終守住“小心”二字,這幾十年,新黨舊黨、新法舊法,混戰更疊。他哪一邊都不站,隻遵朝廷诏令,朝廷讓新便新、歸舊便舊,一句多語都不添,更不褒貶,因而一路僥幸,有驚無險到如今。應天府這三年也同樣如此,雖無大功,卻也無甚過誤,隻等升遷。他年事已高,不願再四處奔波,盼着這回能任個朝官,哪怕清冷散職也好,無事無憂,安待緻仕。誰知臨末竟遇上這樁案子。
原本這案子由下級推官、判官查辦,有過責,也是他們來承當。但這焦屍燒死在府衙前,已驚動了提刑司,而且這是命案,得上報刑部,若查辦不當,曆子上多少會記下一筆,連知州和他,都不能再坐視。
隻是,除了催問下屬,他也别無他法,隻能焦悶悶坐等回話。小吏将京裏傳來邸報呈給他,他原本最愛細讀這邸報,密切留意朝中動靜,一字一句都不肯錯過。可今天卻毫無心緒,隻匆匆泛覽了一遍,唯有一條,略停了停:正月十五夜,有個幼童在汴京東水門外被燒死,屍身戴一條銀項圈,刻有“三槐王家”四字,腰間一個銀匣子,裏頭有一紙履曆狀,爲拱州襄邑縣皇閣村王豪之子王小槐。
他看了,有些吃驚,但随即想:那小猢狲處處招怨,早已該死。于是他便沒有在意,丢下邸報,繼續等候那焦屍案下情,卻始終不見有人來回話。等得口幹舌燥,唯有坐在官廳後頭小院中不住吃茶。大半天,竟将王豪去年送他的一餅小鳳春茶吃盡,吃得心頭一陣陣發悸。茶水吃多了,又得不住地去茅廁。他穿着官袍,怕知州或提刑來,不敢換。跑了許多回廁,那袍子又不好撩,襟子上泚了尿,滿身一股臊臭氣。
下午,總算有小吏來報,刑司一個押司求見,他忙命喚進來。那押司微弓着背,小心走了進來。他并沒見過,即便見過,也認不得。每到一處任職,除了頂頭的幾個孔目,這些吏人在他眼裏,都生得一般模樣,孿生兄弟一般。那押司隻比其他人略胖些,神色有些古怪,藏藏掖掖的,才得了手的賊一般。
“通判,那焦屍案卑職查到了一根線頭。”
“說。”
“此事有些難處,卑職不敢讓旁人知曉,趕緊先來禀告通判。”
“快說!”
“那焦屍旁丢了個油罐子,兇手應該正是拿這陶罐裏的油澆到死者身上。卑職提了那油罐子,去城裏各家油鋪詢問,将才在城南一家油鋪終于問到,這油罐子正是他家的。爲了好記賬,他家的油罐子上都用朱筆标個數字。這罐油是昨天下午賣出去的。卑職問店主可記得買主,店家說出來後,卑職唬了一跳——”
“快說!是何人?”
“周二相公。”
“誰?”
“通判家那周二舅。”
“周攀?”
“嗯……”
“果真是他?”
“卑職也反複問過那店主,他說那周二相公哪裏能認錯。”
雷德清頓時驚住,這周攀是他妻弟。原本選官任職要避嫌,但他妻族在青州,周攀自小被過繼出去,随養父遷移到了應天府。雷德清來此赴任,周攀忙巴附過來。雷德清見周攀還算識得高低,在應天府開間生藥鋪,家境也頗過得,才認了這門親。
雷德清忙問:“此事你沒有告訴旁人?”
“卑職哪裏敢亂說?卑職去問那油鋪店主時,所幸并未說明來由,因此,他也不知所問何事。”
“嗯……周攀一定不會做這等事,你暗地裏去查問查問,莫要讓人知曉。”
“卑職這便去。”
那押司走後,雷德清才連連跺腳,連聲罵那周攀。這兩年周攀借着他的勢,四處招搖,恐怕滿應天府都知曉周攀是他妻弟。他恨恨想,若真是周攀做下的,也隻有秉公處置,不能讓他牽累了我。但随即,他又想起那片褶子田,周攀恐怕要拿那事來要挾自己,叫我替他脫罪。念及此,他越發煩躁,後悔自己不該起那貪念。
他俸祿雖不低,本俸月錢三十五貫、絹二十六匹、羅一匹、冬綿三十兩,另有米、面、茶、炭、奉馬、仆人衣糧。到應天府任職,還有二十頃職田歲收貼補。隻是,他家中有二十餘口人,幾個兒子又都是恩蔭得官,并非應舉出身,官職低微,俸祿都難以自給,仍靠他一人支撐。他又膽小,不敢如其他同僚那般肆意納賄,因而始終有些拮據。尤其年事漸高,不得不想退路。
去年春天,周攀歡歡喜喜跑來說:“姐夫,我發覺一事,拱州和應天府兩州之間,甯陵和襄邑兩縣交界處,藏匿了上百頃田,并沒在田籍上,從沒繳過一顆稅糧。那些田全都被當地九大豪強占去,其中王豪占得最多,有三十多頃。他們把那田喚作‘褶子田’。王豪如今病危,眼看便要落氣。他一死,家隻剩個幼童,再無人做主。姐夫不是攢了些銀子,正在思謀着蔔買些田地?不如趁這良機,去跟王豪商議,将這片褶子田買過來,往後,就算姐夫緻了仕,這田仍可不繳兩稅,子子孫孫都受益,豈不便宜?”
雷德清聽了,先立即搖頭,朝廷嚴令,官員不得在任所買田。周攀又說:“這有何難?全天下官員豪強哪個不詭名寄産、隐占田地?姊夫買下來,隻說是我買的,誰能查得出來?等明年姊夫離了任,不就順理成章,誰還能道個三四來?姊夫若要買,就得趁王豪病重之機,一旦錯過,便被别人搶了去。”
他被周攀一番急言快語說得昏了神志,便叫周攀去辦。他不知周攀如何說服了王豪,竟真的将那三十多頃地買到了手,而且每畝比常價少了兩貫多錢。爲防旁人察覺,田契上隻寫了周攀的名字。他又與周攀寫了一紙私約,待轉官離任後,便将田契改到自己名下。
如今這田算起來,乃是周攀私産。焦屍案若真是周攀做下的,一旦追查起來,難保不将這詭名匿田之事牽扯出來……想到這些,雷德清被一口茶嗆到,咳得幾乎背過氣去。總算緩過來後,他忙命手下人去周攀家,若見了他,立即帶來。
過了半個多時辰,手下人才急急來回複,周攀并不在家中,他家人也在擔憂,說幾天前,周攀便外出辦貨,至今仍未回來。
雷德清聽了,越發焦憂起來。周攀昨天既然去買油,自然是回來了,他爲何沒有回家?又爲何要在府衙前燒死人?周攀那人,一向精明,即便要行兇,也不會這般招搖。難道并非他燒人,而是人燒他?
雷德清被自己這念頭吓得一顫,忙叫人準備轎子,帶他去看那焦屍。常日間,他連死貓死鼠都不敢細看,到了那停屍房,冷陰陰、臭熏熏,更是吓得渾身僵麻。他強忍住厭怕,慌瞅了那焦屍一眼,立即轉身逃了出來。到了日頭底下,長呼了幾口氣,才醒過神:那焦屍并非周攀,周攀要矮胖許多。
他忙叫手下所有人,滿城去尋周攀。可直到天黑,都不見周攀蹤迹。快要上床安歇時,那個押司尋到了宅裏來。
“通判,卑職雖未尋到周二相公下落,卻問出一些蹊跷來。”
“哦?快說!”
“昨天下午,不但那油鋪店主,沿路有幾個店肆的人也都見了周二相公。而且,周二相公并非一個人,身邊還跟着三個人,其中一個是那三槐王家王豪的老管家。”
“孫田?另外兩個是什麽人?”
“那兩人不知是何人,不過,據說樣貌極粗猛。另外,瞧見的人說,周二相公神色不像常日那般揮灑,垂着頭,似乎有些不情不願。”
“不情不願?”
“油鋪店主說,周二相公買油時那神情有些古怪,像是有人逼着他買一般,那兩個漢子緊站在他兩邊。最後一個見他的是西城門的稅吏,他也說,周二相公似乎不肯出城,他身旁那個漢子還推了他一把。出了城後,便再沒人瞧見周二相公了。”
“你跑了一天,先去歇息吧。等這事查明,我再一并賞你。”
那押司走後,雷德清坐在燈前,雖然困乏,卻毫無睡意。
如此看來,這兇案是那老孫所爲。他帶人強逼周攀買油,将油罐子留在屍首旁,以嫁禍給周攀。他爲何要做這等事?難道是去年周攀買那片褶子田,倚我之勢,強逼了王豪?随即,他猛然想起清早邸報上說,王小槐被人燒死。
難道老孫是爲主報仇,才在府衙前燒死了那人?那人是燒死王小槐之兇手?但老孫爲何要嫁禍給周攀?是兩仇一起報?他若是怨恨周攀強買了那片田,自然知道真買主是我,他嫁禍給周攀,其實是想将我也牽連進去?
雷德清吓得站了起來:老孫怨恨的是我,那日我不該說那些話……
正月初十,雷德清坐了轎子,前往知州宅子。薦舉王小槐一事,其實是雷德清最先想到,他聽聞王小槐天資異常,頓時想到各地官員争着向天子進獻芝草、奇穗、神鹿各等祥瑞,這些奇物再神妙,哪有人神妙?何況天子崇信道教,王小槐又熟誦幾百卷《道藏》。若是将王小槐薦舉禦前,自然冠絕群瑞。
雷德清原本要自家薦舉,但想到知州心胸有些狹窄,又得當今宰相王黼寵信,若越過他,徑自薦舉,恐怕會招來怨妒。不若将這美事轉送于他,增些情誼,日後也好借力。于是,他去給知州建了此議,知州聽後果然大爲歡喜,立即命人去跟王小槐說知,誰知那王小槐毫不領情,反倒說了些頑劣不遜之語,教知州白生了一場悶氣。更可恨者,後來王小槐竟答應了拱州知州。
(本章完)